王充:繁文之人,人之傑也(上)韋力撰

就文論觀而言,王充的觀念迥異於他的時代,甚至在他死後的兩千年裡,也很少得到他人首肯。我所說的文論觀,指的是王充所強調的以多為勝,以多為美。他在《論衡·超奇篇》中說:“繁文之人,人之傑也。”他認為能寫大量文章的人,定然是人傑,這跟後世所強調的專家觀念相去甚遠,畢竟“橫通”一直不是個褒義詞。

王充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觀念呢?他在《自紀篇》中做出瞭如下的說明:

累積千金,比於一百,孰為富者?蓋文多勝寡,財富愈貧。世無一卷,吾有百篇;人無一字,吾有萬言,孰者為賢?今不曰所言非,而云泰多;不曰世不好善,而云不能領,斯蓋吾書所以不得省也。

王充的這段比喻很有趣。他用反問句的形式來說明,有一千塊錢的人總比有一百塊錢的人富有吧,文章也同樣如此,多就比少好,有的人一輩子一卷書都沒有寫出來,而我有百篇;他人無一字傳世,而我卻有上萬言,那你說,到底誰是賢人?所以他認為,自己不能刪繁就簡地節約篇幅,一定要往多里寫。為此他在《超奇篇》中強調:“如皆為用,則多者為上,少者為下。”當然,他在這裡又加了一個前提,那就是有用的文章多多益善,其潛臺詞就是沒用的文章還是不要多寫吧。

王充:繁文之人,人之傑也(上)韋力撰

王充撰《論衡》三十卷,明萬曆間何允中刻廣漢魏叢書本

王充為什麼強調文章要多讀多寫呢?他在《別通篇》中稱:“海不通於百川,安得巨大之名?夫人含百家之言,猶海懷百川之流也。”顯然他強調只有海納百川的廣博,才能讓人視野寬闊,並且強調,其實每一樣知識都有各自的用途:“人目不見青黃曰盲,耳不聞宮商曰聾,鼻不知香臭曰癰。……人不博覽者,不聞古今,不見事類,不知然否,猶目盲、耳聾、鼻癰者也。”

王充認為只專不博就如同人的器官僅能在某些方面有所用途,不能全面地認識問題。也正因為這樣,有些人認為王充只講博而不講專,為此,郭慶祥在《王充與論衡》一書中予以了反駁。該書引用王充《自紀篇》中的一句話來予以說明:“人有所優,固有所劣。人有所工,因有所拙。非劣也,志意不為也。非拙也,精誠不加也。”

郭慶祥認為,這段話“就是王充也講‘專’的明顯證據。”看來,這位王充講博的同時,也並不排斥專。他在《自紀篇》中還說過:

蓋〔要〕言無多,而華文無寡。為世用者,百篇無害;不為用者,一章無補。如皆為用,則多者為上,少者為下。

他認為有價值的文章越多越好,沒價值的文章寫一篇也多餘。除了以上的這個觀點,王充的另一個觀念也在後世引起了廣泛的爭論,那就是他對尊古之事不以為然,他在《論衡·問孔篇》中說:

世儒學者,好信師而是古,以為賢聖所言皆無非,專精講習,不知難問。夫賢聖下筆造文,用意詳審,尚未可謂盡得實,況倉卒吐言,安能皆是?不能皆是,時人不知難;或是,而意沉難見,時人不知問。案賢聖之言,上下多相違;其文,前後多相伐者。

王充:繁文之人,人之傑也(上)韋力撰

王充撰《論衡》三十卷,明萬曆間新安程榮刻漢魏叢書本

王充在這明確的點出來,儒家的學者喜歡尊師,堅持信古,認為古代聖賢所說的話句句是真理,所以他們只學習這些聖賢的著作,而不能對此提出絲毫的質疑。王充認為這種做法近似於盲從,並不可取,因為聖賢在寫文章的時候,雖然進行了謀篇佈局,但也不一定篇篇都是好文章,更何況那些聖賢平時隨口說出的話,怎麼可能一點錯都沒有呢?既然這樣,後世的學者們沒有疑古精神,這樣的盲從顯然不對。如果細讀聖賢的著作,就能夠看到他們也有前後矛盾的地方。

正是這段言論,使得王充在後世受到了批判,因為懷疑聖賢的言論,在很多人眼中是不可接受的。比如明胡應麟在《少室山房筆叢》卷十二《九流緒論》中說:“讀王氏《論衡》,煩猥瑣屑之狀,溢於楮素之間。辯乎其所弗必辯,疑乎其所弗當疑,允矣,其詞之費也!”胡應麟首先說,《論衡》一書寫得太瑣碎,最不能接受者,則是王充辯論不該辯論的問題,懷疑一些不該懷疑的觀念。

而清代的錢大昕更把王充視為文人無行之流:“其答‘或人之啁’,稱‘鯀惡禹聖,叟頑舜神。顏路庸固,回傑超倫。孔、墨祖愚,丘、翟聖賢’,蓋自居於聖賢,而訾毀其親。可謂有文無行,名教之罪人也!充而稱孝,誰則非孝?”(《十駕齋養新錄》卷六)對於《論衡》一書,《四庫全書總目提要》首先肯定了該書價值,同時又說:“充書大旨詳於《自紀》一篇。蓋內傷時命之坎坷,外疾世俗之虛偽,故發憤著書。其言多激,《刺孟》《問孔》二篇,至於奮其筆端,以與聖賢相軋,可謂悖矣。”這段話首先解讀了《論衡·自紀篇》,由此瞭解到王充寫此書的原因,但也正因為王充有著憤世嫉俗的性格,所以他所作的《論衡》有一些偏激之語,而尤不能接受者,則是《刺孟》和《問孔》兩篇,因為王充在這兩篇中對孔、孟表示了質疑。

但也正因為如此,使得王充在“文革”的“批林批孔”運動中被髮掘出來,成為了唯物主義的批孔英雄,幸耶非耶,不知道王充本人作何想。

王充:繁文之人,人之傑也(上)韋力撰

王充墓

王充的生平記載於范曄所撰的《後漢書·王充傳》中,此傳首先稱:“王充字仲任,會稽上虞人也。其先自魏郡元城徙焉。充少孤,鄉里稱孝。後到京師,受業太學,師事扶風班彪。好博覽而不守章句。家貧無書,常遊洛陽市肆,閱所賣書,一見輒能誦憶,遂博通眾流百家之言。後歸鄉里,屏居教授。仕郡為功曹,以數諫爭不合去。”

這裡首先講到了王充的出生地以及他的祖籍,而後說他在年幼時父親就去世了,後來他來到都城,入太學讀書,老師是著名的史學大家班彪,而班彪的長子就是班固。當年王充跟班氏父子的關係還混得不錯,《意林》引《抱朴子》中的話說:“班固年十三,王充見之,拊其背謂彪曰:此兒必記漢事。”如此說來,王充也是名師之後。王充天資聰穎,讀書過目不忘,但他並不認可後人對古書作出的註解。因為家裡窮,無書可讀,於是他就在洛陽的書店去看書,這使得他的眼界十分開闊,之後他做過幾任小官,但都因為性格不合而離去。

《後漢書·王充傳》又載:“充好論說,始若詭異,終有理實。以為俗儒守文,多失其真,乃閉門潛思,絕慶弔之禮,戶牖牆壁各置刀筆。著《論衡》八十五篇,二十餘萬言,釋物類同異,正時俗嫌疑。”

因為王充的博學,使得他感覺很多書中所寫並不正確,於是他閉門著述,寫出了《論衡》。然而對於該書的篇數,後世有著爭論,四庫館臣認為該書原本不止八十五篇,《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說:“然則原書實百篇餘,此本八十五篇,已非其舊矣。”作出這種結論的依據,乃是王充在《自紀篇》中說過的幾句話:“書雖文重,所論百種。案古太公望,近董仲舒,傳作書篇百有餘,吾書亦才出百,而云泰多。”劉盼遂經過一番考證,也認為《總目提要》中的結論沒有問題。他在《論衡篇數殘佚考》中說:“《論衡》一書,今存八十五篇,內惟《招致》一卷,有錄無書,蓋實存八十四篇,從未有加以異議者。惟予嘗按考其實,則《論衡》篇數,應在一百以外,至今佚失實多;最少亦應有十五六篇。”劉盼遂也認為《論衡》應當在一百篇以上,至今已經遺失了十五六篇。

但也有人不同意以上的結論,比如蔣祖怡就認定《論衡》的篇數其實就是八十五篇,他在《〈論衡〉篇數考》中列舉出了歷代的著錄,而後得出了這樣的結論:“據我看來,《論衡》中今缺《招致》一篇是可以肯定的。《論衡》原書共八十五篇,也是可以肯定的。歷代重要的著錄,都肯定《論衡》原本是八十五篇。如范曄《後漢書·王充傳》:‘著《論衡》八十五篇,二十餘萬言。’《事文類聚》引葛洪《抱朴子》:‘著《論衡》八十五篇。’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卷十三:‘著《論衡》八十五篇。’高似孫《子略》卷四則雲:‘《論衡》,漢治中王充所論著也。書八十五篇,二十餘萬言。’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雲:‘初著書八十五篇。’其他如《隋志》《舊唐書經籍志》雜家類、《唐書藝文志》《宋史藝文志》雜家類,雖則僅載《論衡》卷數,不及篇數,但除《隋志》外,其他均作《三十卷》,與今本合。所以,《論衡》原本是八十五篇,毋庸置疑,這些記載,就是有力的證據。”

關於王充為什麼要寫《論衡》,除了前面《後漢書》中的那段話,王充本人也作過說明,其在《論衡·自紀篇》中說:

又傷偽書俗文,多不實誠,故為《論衡》之書。夫賢聖歿而大義分,蹉跎殊趨,各自開門。通人觀覽,不能釘銓。遙聞傳授,筆寫耳取,在百歲之前。歷日彌久,以為昔古之事,所言近是,信之入骨,不可自解,故作實論。

王充依然強調,因為看到了很多著作寫得都不真實,所以他要寫出這樣一部書來,以正視聽。而該書的內容可謂涉及到了他那個時代的方方面面,這正是他讀書廣博的因果所在吧。王充在“文革”中被視為唯物主義者的重要原因,則是他不相信鬼神。《論衡·論死篇》中說:

人之所以生者,精氣也。死而精氣滅,能為精氣者,血脈也,人死血脈竭,竭而精氣滅,滅而形體朽,朽而成灰土,何用為鬼?

王充認為人活著就是因為有精氣在,而死後,精氣就消亡了,人也就化為了灰土,哪裡來的鬼呢?同時他認為:

天地開闢,人皇以來,隨壽而死。若中年夭亡,以億萬數。計今人之數不若死者多,如人死輒為鬼,則道路之上,一步一鬼也。人且死見鬼,宜見數百千萬,滿堂盈庭,填塞巷路,不宜徒見一兩人也。

王充又做出了這樣的推論:他認為從開天闢地以來,已經死掉了億萬數不清的人數,如果這些人都變成鬼的話,那滿世間都難容得下,且不管他的認定正確與否,在他的那個時代,能有這樣的意識確實也超凡脫俗。

王充:繁文之人,人之傑也(上)韋力撰

林蔭古道

《論衡》一書既然涉及到了方方面面,這些方面當然也涵蓋了文論觀,而該書的《佚文篇》中,王充說過這樣一段話:

五經六藝為文,諸子傳書為文,造論著說為文,上書奏記為文,文德之操為文。立五文在世,皆當賢也。造論著說之文,尤宜勞焉。何則?發胸中之思,論世俗之事,非徒諷古經、續故文也。論發胸臆,文成手中,非說經藝之人所能為也。

對於這段話,蔣祖怡在《王充的文學理論》中稱:“王充在《論衡·佚文篇》裡,提到他對於‘文’的概念範圍的看法,總稱之為‘五文’。”而對於王充的這段“五文”,蔣祖怡作了如下的解釋:“在這段話裡,除掉重視論說之文,輕視說經藝之文外,值得注意的是王充對‘文’的概念範圍的理解。他的所謂‘五文’,包括了經書的註解,諸子的著述,史書的寫作,以及箴、銘、辭、賦、論說、奏議等,並且還包括著一個‘文德之操’。”

王充:繁文之人,人之傑也(上)韋力撰

墓碑略顯簡陋

然而,郭慶祥卻認為蔣祖怡的這段解釋是一種誤解,其在《王充與論衡》一書中說:“筆者認為,蔣祖怡把王充的‘五文’說當成‘文體論’是一種誤解,這種誤解是由誤讀造成的。”郭慶祥認為蔣有著怎樣的誤讀呢?郭首先引用了蔣祖怡在《王充的文學理論》一書中的“五文”,而後指出了這段引文的兩個誤處:“一是把‘文人宜尊《五經》、六藝為文’中的‘文人宜尊’這四個字去掉了,而這四個字對於理解王充的‘五文’說是很關鍵的,是絕對不可去掉的;二是‘立五文在世,皆當賢也’的‘也’字右下角的標點符號有誤,本應是句號而改用了分號。正是這種誤讀產生了誤解,以致導致思路的紊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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