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暴風雨預警是下午來的，但是我覺得，船在顛簸的時候，就應該有人出來和我們說，怎麼逃生，讓大家有一個心理準備，把女的和小孩子保護起來。最可怕的是，我們當時根本不知道船在遇水之後會彈出來那麼大一個圓形橡皮艇，如果知道這個，大家都穿上救生衣，齊心協力跳水，也可以獲救的。但是我們什麼都不知道。
文 | 羅芊
鄭蘭成坐在椅子上，手裡一直護著一個袋子。
袋子裡是四袋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是他躺在泰國瓦齊拉醫院太平間的妻子、女兒、女婿和18個月大的小外孫女準備的。給女婿準備的是休閒長褲和他最愛的皮帶，太太、女兒和18個月大的小外孫女，都是裙子，“要美美地上路”。在外孫女王萌萌的衣物包裡，他沒忘記放上小寶貝生前最愛的那個乒乓球。
7月5日，這個來自浙江杭州的家庭乘坐“鳳凰號”遊艇出海遊玩，北京時間18時45分（本地時間17時45分）突遇特大風暴發生傾覆，一家五口，只剩下鄭蘭成一人生還。
那天，普吉島周邊包含“鳳凰號”在內共有兩艘遊船發生傾覆，船上共有127名中國遊客，當天夜間，中國駐泰國大使館晚間發消息稱，中國遊客16人遇難，共有78人獲救，33人仍失聯。截至目前，此次遊船傾覆事件已致至少38人遇難。
以下是鄭蘭成的口述：
1
這次旅遊，對我們家來說是很難得的。
我女婿是一個很老實的上班族，老是在鑽研（工作），不喜歡出去玩。這次來泰國，我女兒跟他說了好多次，讓他放鬆一下，不然天天研發，腦子都有點變傻了。
他們總是很忙，30多歲才生了一個小寶貝，我本來在外面做生意，小寶貝出生後，生意也租給別人，專門幫他們帶小孩。
這次出來玩，我本來不想來，因為2014年我就來泰國玩過了，但我老婆怕他們帶著孩子玩太累了，拉著我一起來幫把手，說兩個小的抱累了我們兩個老的可以抱一下。
那天，我們坐船去了小皇帝島，風平浪靜的，海特別漂亮，但我總覺得不舒服，船有點顛簸。我當時覺得可能是這個船長駕駛技術不太好，上午吐了好幾次，在甲板上躺著。
中午12點，我們在小皇帝島吃飯乘涼，玩了小半小時的樣子，2點不到，去大皇帝島玩了一個半小時，上船的時候，大概是4點鐘左右。
走了10來分鐘，天忽然就變黑了。我知道泰國這個地方，一下子天黑要下雨，一下太陽又出來了，也沒有害怕。
鳳凰號親歷者拍攝事發前海面上的場景 圖 / 網絡
半個小時之後，開始颳風了，船變得越來越晃，我問旁邊的人，我們到哪個位置了，他打開手機地圖指給我看，說走了大概一半的路程，手機上顯示的時間是5點多一點。
之後我就一直看定位的那個小藍點，發現船有點開不動，走了快半個小時還在原來的地方。
2
船有3層，一樓和三樓是比較開放的，有甲板。
當時我們很多大人都坐在一樓，二樓有一個KTV，它是相對封閉的，有沙發，有吃的，船顛得太厲害了，加上大家玩了一天也有點累，好多媽媽都帶著小孩在二樓玩，可以睡覺吃東西。
鳳凰號的宣傳照 圖 / 網絡
當時我們兩家人坐在一張桌子上，他們家也是老人陪著孩子們一起出來玩，當時我們還聊了這個天氣，說不會是海難吧。我說，要真是遇難了，我的小外孫女也太可憐了，她總共才18個月，就沒再敢再聊這個。
之後船越來越不受控制，我們沒有人去問那些船員，因為真的很信任他們。這個路線我們每年都有朋友來玩，去年剛來過的人都說蠻好的，是一個很經典的旅遊線路，也沒出過什麼問題。
浪越來越急，我都有點坐不穩了，不知道是誰叫了一聲，“全部出來”，我就想是不是出事了，來不及去想女兒的事情，拉著我老婆的手就要往外走。
當時海上的巨大風浪 圖 / 網絡
太顛了，我老婆沒有站穩摔倒了，她蹲下來看了一下，膝蓋一個大包，還流血了，我很慌，一直在拉她，本來我們是一層最靠外側最好出去的，結果船一搖，變了向，我們反而有點被堵在裡面。
後來我想，就是這一蹲，就差了這3秒，不然我老婆就不會在後面。
等我們要跳的時候，已經完全是本能的反應，她可能太痛了，跟我說了一句，“你不要拉我”，我怕她太痛了，說，“好”，一下子船就翹起來了，我掉進了水裡。
我沒有想到，這是我們這輩子說的最後一句話。
3
掉下海之後，我喝了一大口海水，拼命往旁邊抓，抓到了一個繩子，等我抬起頭想看看我老婆，發現什麼都沒有了，船整個就不見了。
因為船沉了，旁邊的浪忽然變得沒有那麼大，我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我想起了電視上說的漂流，就想著緊緊抓住繩子，還有一絲希望。
沿著繩子看過去，有一個橡皮艇，有人爬上去了，我們一個拖一個，慢慢爬上去了大概20個人。
那個跟我一桌坐的老人，大聲地喊她老公的名字，她老公應了，她們家一家三口都好好的，我喊我家裡人的名字，一個回應都沒有，我癱在那裡，不知道怎麼辦。
後來發生的事情我都不太記得了，我聽到了兩聲響，應該是他們發了兩次求救信號，回去的路上沒人說話，大家都傻住了，只有海水的聲音，啪，啪，啪，啪，一蕩一蕩回到了岸邊。
獲救的乘客們還驚魂未定 圖 / 視覺中國
我記得，有人靠過來，緊緊地抱住了我，我很冷，能感覺到大家身上都是水，都在發抖，有女的說，這個時候不要難為情，抱團在一起，節省一點體力，就多一分希望。
回來之後，我覺得很難接受。
我知道，暴風雨預警是下午來的，但是我覺得，船在顛簸的時候，就應該有人出來和我們說，怎麼逃生，讓大家有一個心理準備，把女的和小孩子保護起來。
最可怕的是，我們當時根本不知道船在遇水之後會彈出來那麼大一個圓形橡皮艇，如果知道這個，大家都穿上救生衣，齊心協力跳水，也可以獲救的。
但是我們什麼都不知道。
我們什麼都聽他們的，上午也是這樣玩，在海里玩水穿著救生衣，一上船，都脫了救生衣，他們是這樣安排的。下午船開始劇烈顛簸的時候，站都站不穩了，他們開始丟救生衣給我們，就是一件一件往外丟，跟發錢一樣，誰搶到就是誰的，搶得到就搶，搶不到就不穿。
如果早點做準備，有救生衣，有救生艇，明明是可以活下來的。
4
這兩天，我想了很多，如果一定只有一個人能活下來的話，我希望不是我。
我女兒女婿，他們在浙江工業大學相識、相戀，都是阿里巴巴的員工。他們那麼年輕，那麼能幹，他們活下來多好。我的小外孫女，她還那麼小，他們三個人留下一個，我死了，無所謂。
我家小寶貝，13個月就會走路了，特別聰明，我指著一個瓶子要她拿給我，她能聽懂我的意思，把那個瓶子推給我。
她還沒學會說“媽媽”，就走了。
出了這樣的事情，就算給我留下一個小不點也好，我給她爺爺奶奶也有個交代。他爺爺奶奶本來身體就不好，昨天晚上要告訴他們這個事情，怕他們承受不了打擊，把救護車叫到了家樓下。
現在我在泰國，他們在中國，想起來就哭，想起來就哭，辦事的時候還好一些，一想起來就受不了。他們和我發微信，說不出話來，他們那邊哭，我在這邊哭。
他們來不了泰國，說，想見見兒子，讓我幫他們拍照。我想，這樣的要求我總要好好滿足他們吧，要給孩子穿上衣服，化妝，打扮得精神，拍照片給他的父母，好好地送他走完最後一段路。
昨天，泰國這邊給我發照片，要認遺體，都沒人樣了，我認出了家裡所有人的照片，昨晚上見到了我老婆的遺體，是她。
今天，我坐在醫院門口，目的就是見我女兒女婿還有外孫女的遺體。
泰國普吉島，搜救工作在進行 圖 / 視覺中國
在我們那裡，小孩子走了，要穿長袖長褲，要穿鞋子襪子。他們的鞋子襪子全部都在海里，我送他們的時候，肯定是要把衣服、褲子、鞋子、襪子都穿好的。女孩子可以穿裙子，她們三個人我都準備了裙子，女婿的皮帶我也想給他串起來。
現在我怎麼辦？我不知道。只能天天就守著他們的衣服，我要把這裡的事情都處理完，給他們把衣服穿好，再也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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