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 食:我願能見到這兩個冬夏中午吃麵的自己

看電影《星際穿越》時,我知道了人類可以從另一個空間裡看到曾經的自己,假如給我這樣的機會,我願能見到這兩個冬夏中午吃麵的自己

董彥斌

法學學者

一次與友人討論時,我提出“果腹感”這個概念,我的觀點是:人類自誕生以來,主要處在捱餓狀態。人普遍可以吃飽,還是農業文明發達以來的事,我們可以想象,對於遠古人類來說,胖子應該較少,在那個時期,健美與胖或許都讓人羨慕,健美表示覓食能力強,胖表示吃得飽,吃得好,日子好。

正因遠古人類普遍吃不飽,所以有了一種果腹感的基因傳承——當人遇到食物時,要吃到有果腹感,這樣才可以儲存能量,才可以應付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果腹感是為了應對食物危機,但當食物充足時,果腹感就會讓人攝取能量過剩。果腹感這個概念的意思,歸納一句話:當人覺得吃飽時,他或她其實已經吃多了。果腹感是人類憂患意識的表現,手中有糧,心中不慌;腹中進食,體內有力。

其實,這都是人類生命本能的表現,果腹感是為了活下去,把飯做得好吃,也是為了增加食物的魅力,以使人可以熱愛進食。吃飯是本能,吃飽飯是本能,吃頓好飯也是本能。在本能的基礎上,人類不斷增加飲食的魅力,以使生命過程精緻化,做飯和吃飯都變得具有藝術的性質。

山西的麵食便是如此,杏花村當然也不例外。

我已經講過郭柵站的餅子和杏花村的麥子,的確,金燦燦的麥子變成香噴噴的餅子,是個製造藝術品的過程,可是,餅子之所以在汽車站,是因為餅子是乾糧,而杏花村的麵食主要不表現為乾糧,以蒸煮麵食為主,是為家常便飯。

兩個場景,在我看來是杏花村的經典麵食畫面。

一個是夏季的中午。那時杏花村人正處在從高粱面到小麥面的過渡中,正覺得小麥面的“好面”,有一種沁人的香。外祖母家小巷口的那條路,叫“溪街”,溪街從溪灘的高處連接下來,恰似重慶的地貌,到了平緩處,有個倚著北牆的平臺,夏季的太陽都被北牆擋住,平臺上一片沁涼,三三兩兩的人們,各自端了一碗麵條,就在這裡吃麵聊天。

不同人家的麵條,恰好都有區別。麵條上或覆蓋西紅柿醬、或炒菜、或有肉、或者就是一碗調了醋醬鹽的乾麵。吃著面,拿草帽扇著因吃麵條而留下的汗水,聊著天。

我那時不滿十歲,大約是剛看了崑劇《十五貫》,便開始學劇中人的樣子表演,鄉鄰們都笑了,在笑的當中,麵條也吃得快了。此時,蟬在樹上叫著。

另一個是冬天的中午。雪很大,院中的棗樹枝幹上也覆了雪,過厚時就簌簌掉下來。喜鵲在窯洞的屋簷下嘰嘰喳喳,屋裡,麵條或者餃子煮熟了,熱氣騰騰。

杏花村的老房子,沒有廚房和客廳的區隔,灶臺鄰著炕,生了火,又做飯又取暖,人們就坐在灶臺邊的熱炕上吃麵。屋裡坐在熱炕上吃著熱面,屋外白雪飄飄。如果逢著過年,新買的電視機里正放著賀歲的歌,不由覺得,雪滿乾坤福滿門,是與吃飽飯的那種暖和感、果腹感相關。

那時的人們,似乎從不考慮減肥云云。吃飽了到院子裡呼吸雪天的空氣,聽到院外傳來雪中嬉戲的聲音格外快樂、清澈而高。

是的,都是中午,那時杏花村的午餐,似乎很少有面食之外的選項,當家人問吃點什麼時,大意是問吃什麼麵食,甚至問的就是吃什麼麵條。不同的麵條,都是水和了面,但是水和麵比例的不同、工具的不同、做飯的差異,卻可以創造出不同的麵食味道。

杏花村人,以面為天。

關於汾陽與杏花村麵條的發音,我曾與一位鄉賢辯論過。這裡的麵條,主發音是“jia”,這位鄉賢以為是“羹”的變音,我則以為是“稼”。假如真的是“羹”,湯湯水水倒也表達了麵條與水的關係;假如真的是“稼”,我倒覺得字形也很美,有禾苗,有家,禾苗長大,在家裡就做成了可口的麵食。

生命的存在的確首先功在吃飯,我感謝家人,從未讓我餓過肚子,且讓我體驗了麵食之美,回想童年細品麵食的過程,不妨覺得,每次都有一種藝術欣賞一樣的喜悅。

我也想起了人類的童年。前幾日解讀經濟學家道格勞斯·諾思的著作,講到覓食秩序這一段,覓食秩序就支配了人類數萬年的童年。

覓食秩序發生在第一次社會革命之前,也就是發生在農業革命之前。在人類不能自行種植食物之前,必須去找尋現成的食物——例如狩獵。為了找尋食物,必須結伴而行,這就構成了第一種組織形式和秩序模式。25人是覓食秩序的基本數字,他們基於居住或血緣而構成一個基本組織單元。這個25人單元是個高度熟悉的、熟人化的團伙,容易互動,容易抱團。

從25人規模擴大時,差不多可達200人,但500至1000的數字就屬於天花板。從25人到200人,內部衝突層出不窮,諾思使用了“激怒係數”的概念。激怒係數越高,暴力就越多,組織系統越混亂。25人可謂熟人型社會,接近於200人的規模則已成為強人型社會,為了制止內部衝突和暴力,必須有一個強人予以維持,或者在強人的控制之下,規模逐步擴大。在諾思看來,到1000人時,覓食秩序已經近似於酋長部落或酋長邦的意味,這意味著新秩序呼之欲出或已出。

覓食秩序並非短短一瞬,其時日之久遠、箇中之衝突,雖無“文字記載”,卻能令人想見。在覓食、狩獵之下,人類生活艱辛亦可想見。從25人的小規模熟人社會到200人的強人社會,再到500人左右規模,千人酋長部落規模,暴力衝突多有,終於迎來了人類的第一次社會革命也就是農業革命,生活從“找吃的”型過渡到“種吃的”型,秩序亦隨之而變。

覓食秩序長達數萬年,那些先民卻並沒有麵食吃,想到這裡,我便很想讚頌麵食的發明者。杏花村以酒聞名,此間人飲酒的快樂卻建立在平時麵食果腹的基礎上。那些冬夏的中午,是平常的日子,卻是在人類的“激怒係數”之外的平和與寧靜的時光。

看電影《星際穿越》時,我知道了人類可以從另一個空間裡看到曾經的自己,假如給我這樣的機會,我願能見到這兩個冬夏中午吃麵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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