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樹沒了,那口鐘也沒了,鍾究竟去了哪裡?成了一個有趣的迷

鐘聲裡的童年

槐樹沒了,那口鐘也沒了,鍾究竟去了哪裡?成了一個有趣的迷

關於那棵老槐樹,還有一些話要說。這些話跟一口鐘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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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老槐樹伸向東南方的枝杈上,曾經懸掛過一口鐘。跟電影《地道戰》裡那樹那鍾幾乎一模一樣。鍾從何而來,我不得而知。隱約聽人們說過,這口鐵鐘曾是一座寺廟的鎮寺之寶。震醒過許多迷途者,也撫慰過許多苦命人。然而,在我的記憶裡,卻從沒見過什麼寺廟。不僅本村沒有,就連十里八鄉也沒有。以前,應該是有過的,查閱同窗好友楊馨遠先生主編的《大城史話》、《大城歷代文獻選編》可知:解放前,縣城南關就有觀音堂,據說是為數不多的倒坐觀音寺院,且為先祖明朝兵部侍郎李松長子捐資修建;城南三十里,有興建於唐朝初年的石佛寺,每年春秋廟會,都是熱鬧非常,成為遠近鄉民生活中的一件盛事;子牙河東岸,有龍泉寺,現存明崇禎年間大城知縣劉景耀所撰《重修大城縣迤東交河村龍泉寺碑文》,想當年,龍泉寺的鐘聲能順著子牙河水傳出十幾裡,駛船的人聽到悠揚的鐘聲,就知道離家不遠了。到了我這一輩兒,不僅子牙河的水淺窄的不能行船了,庵、觀、寺、廟,暮鼓晨鐘,上香敬佛,趕廟上會,也都是一個傳說了。

我要說的這口鐘很大,鐵質,黑褐色,跟老槐粗糙的樹皮差不多。高有尺半,鐘紐上有一孔,一根綠豆粗細的鐵絲從中穿過,將這鐘牢牢懸於樹幹之上,口朝下,直徑尺餘,內有一個垂懸的鐵疙瘩,一根拇指粗細的麻繩與之相連,麻繩下端纏在粗大的樹身上,成人伸手即可解下那繩,只需輕輕拽動繩索,那鍾就有洪亮的聲音火一樣竄上村子上空,盤桓縈繞如裊裊炊煙。然而,那繩索,或者那鍾似乎很神聖,或者叫凜然。除了村裡幾個有頭有臉的人物,沒人敢解下那繩,敲響那鍾,就像沒人敢觸犯權威一樣。敲鐘是一個莊嚴的儀式,是某種權利的象徵。福科先生說過—話語即權力。那鍾發出的是聲音,也是號令。號令是一種特殊的話語,往往比一般的話語更具威懾力。

鐵鐘先於我來到這村,據說是在全村最後一個落後戶把家裡的一頭耕地的牛和一頭拉車推磨的驢以及各類農具徹底交出來,全村老少都入了社之後,這不知從何而來的鐘就被掛吊在這老槐樹上了。於是,在那年某月某日的某一天的清晨或者傍晚,村子上空響起了第一聲渾厚洪亮如騰起的火焰,悠遠綿長如渺渺炊煙的鐘聲。從此,這古老的村莊就開始了一種全新的生活。

本來,我極有可能見不到這鐘的,因為在它到來與我出生之間,還隔著一個大躍進。大躍進的年月發生過一件事,叫大鍊鋼鐵,不僅從鐵礦石裡煉,也從家家戶戶裡煉,據說那時所有人家的門鎖、鐵鍋、鏟子、甚至是一顆釘子,半個馬掌也要交出去,這些過日子的物件被送進土法上馬壘砌的鍊鋼爐,然後就以馬糞的形狀與質地被計算進超英趕美的鋼產量之中了。聽過一個故事:村裡有個老頭,從小養成了早起拾糞的習慣,大鍊鋼鐵的時候,村幹部把他的糞叉子沒收,將鐵製的叉頭卸去投進了鍊鋼爐,可老頭還是每天早起到村邊路口轉悠,手拿一個糞叉子,到處撿拾人畜糞便。有人把這事告訴了村幹部,說老頭私藏鐵器,對抗大鍊鋼鐵。村幹部就起了個大早,到村口蹲守拾糞的老頭,等老頭揹著糞筐子,慢慢走近,村幹部衝上前去,一把搶過老頭手裡的糞叉子,老頭一臉驚慌,村幹部洋洋得意,正待要卸下那鐵頭糞叉子,卻發現,原來,那糞叉子頭竟是老頭用幾根廢舊竹片綁制而成的……

情勢如此嚴峻,那口鐵鐘卻奇蹟般得以保全,安然無恙地空懸於老槐的枝葉叢中。所以躲過一劫,都是因為它是一口鐘,村裡大小事都要靠它來發號施令。村裡的權威們不能沒有它。看來,物和人是一理兒,同樣的人,因了不同的身世,便有了不同的命運;同樣是鐵,因了不同的用處,有的成了“馬糞”,有的卻成為權力的象徵。因而也就有了後來我與它的相遇以及童年記憶裡那火一樣的鐘聲。

2

槐樹沒了,那口鐘也沒了,鍾究竟去了哪裡?成了一個有趣的迷

被人們稱作“瓜菜代”的年月尚未完全過去的一九六二年,我極其偶然的降臨在這個破落醜陋的村子,兩間矮小的西廂房,是我來到這世上的第一個家,清晨的陽光透過凜冽的空氣,懶洋洋照進清冷的土屋,很小的一束,掃過母親滿是菜色疲憊而略帶幾分幸福的面龐,襁褓中的我除了吸吮母親的乳汁,就是憨憨的睡覺。那外面的世界於我而言還是一個遙遠的存在。可是,在我來到這世上的第九天,就被嚇著了。不分白天黑夜的哭,吃一點奶,也會吐出來,還有些燒,奶奶叫來本家的一位老太,她摸了摸我的脈,說這孩子被嚇著了。經多見廣的老太感到驚奇,這麼小的孩子就知道害怕,老太問母親我是怎麼被嚇著的?母親想不出,半天,才恍然大悟,說前天早晨,我正在酣睡,老槐樹上那口鐘突然響起來,我在母親的懷裡激靈一下打了一個顫——“莫非是被那鍾給嚇著了?”。

老太用她不傳六耳的收魂咒語把我那被嚇出竅的魂魄給叫了回來。深受村人敬重的老太飽經世事,見多識廣,出閣前,在孃家跟著兩個哥哥上過兩年私塾,還從做郎中的父親那裡學會了一些治病的偏方,懂脈象,會針灸,特別擅長治療小兒驚風。她信佛,行善,周邊十里八鄉的人家都找老太幫過忙。據說,她曾有過一位做尼姑的乾姊妹,年輕的時候,老太每年春夏時節,都要到那個尼姑庵跟她這位乾姊妹住上一段時日,老太那不傳六耳的收魂咒語就是她這位乾姊妹傳給她的。

老太坐了一會兒,見我呼吸均勻,睡得安然,就告訴我母親,說:“放心吧,孩子沒事了!”然後又對著奶奶小聲說:“這槐樹上的鐘聲聽上去還真讓人心裡發慌發毛呢!按說這鐘的聲音不該是這樣的啊!”

從此,母親就愈加為我操心了,每每估摸老槐上的鐘快要敲響的時候,她就攬我入懷,然後輕輕拍著我的後背,嘴裡柔聲說著安慰我的話“不怕,不怕,當、當、當……敲鐘嘍,出工嘍、開會嘍……”

3

槐樹沒了,那口鐘也沒了,鍾究竟去了哪裡?成了一個有趣的迷

光陰荏苒,似水流年,我在或如騰起的火焰,或如渺渺炊煙的鐘聲裡一點點長大了。日久生熟,我慢慢聽出了鐘聲的門道,能從鐵鐘發出的聲音和節奏裡猜得出敲鐘人是哪個。比如,鐘聲緩慢,有氣無力的是外號酸湯子(生產隊長)在招呼社員們下地幹活,此人從小就懶,長大了,也是一身的酸肉,故而得了一個酸湯子的綽號,這也是有家傳的,他父親年輕時就是一個吃啥啥沒夠,幹啥啥不行的懶貨,人稱“懶壯”,上頭所以讓酸湯子當生產隊長,就是看中了他家成分好,三帶赤貧,根紅苗正,這樣的人,組織放心;長一聲,短兩聲,像王鳳山的快板,此人定是外號王白話的村革委會主任要召集全村老少聽他傳達最新最高指示,別看王白話大字不識一筐,可他能說,上邊有個啥指示,傳達一個啥精神,只要跟王白話說一聲,他一準能用鐘聲把全村社員召集到一起,口若懸河地說上半天,他能把上級的指示,會議的精神轉換成他特有的話語,準確而幽默,風趣而深刻,其精彩一點不亞於王鳳山的快板;鐘聲節律均勻,一下是一下,斯斯文文的,那是生產隊會計李秀才在招呼人們分菜、分糧,李秀才五十多歲,瘦高,背微駝,麵皮白淨,一臉的斯文,跟村裡那些邋里邋遢的老頭們一點都不一樣,他是從北京下放回來的,小時候念過私塾,寫一手好毛筆字,印象最深的,是他有一個不離身的長方形硯臺,黃銅製作,誰家有紅白事,都要請李秀才做賬房先生,因而就常見他微駝著背,腋下夾著那個黃銅硯臺,在村街上慢慢走過……後來,我的父親也進入了敲鐘人的行列,但他從沒敲響過那鍾。

父親好像是在我六七歲的時候當上村支部書記的。他原本在高小畢業後去了包頭,被鐵路部門錄取,在京包線上一個小站當了一名鐵路職員。幹得好好的,就得了肺病,好歹治癒後,又趕上那個大饑饉的年月,他就響應國家號召回村種地來了。

父親地種得好,字寫得漂亮,特別是很講義氣。村裡的年輕人都服他,願意跟著他幹,於是,他就入了黨,先是村民兵連長,後是黨支部書記。那個落魄貧窮的村子在他的帶領下成了全縣學大寨的典型,糧食產量上了“綱要”,社員們的胃裡也多了幾顆糧食,少了幾片野菜。父親儼然成了全村人的偶像。

我八歲或者九歲那年春天,因為出疹子,在炕上躺了十幾天。好歹闖過了這一關,身體虛弱的像一根稻草,走路都在打晃。眼前的世界迷離恍惚,彷彿幻境。

一日傍晚,父親從公社開會回來,說要帶我出去溜達溜達,這讓我受寵若驚,誠惶誠恐。長這麼大,我對父親滿都是敬而畏。從沒想過要跟他一起溜達溜達。儘管心裡不願意,還是硬著頭皮跟他出了門,上了七扭八歪、坑窪不平的當街。

村街本不算長,不足兩百米,是一條轆轆把形的老街。平日裡上學、玩耍,都沒覺出這街道有多麼漫長,今天跟父親走在一起,卻覺得它漫長的簡直可恨至極。然而,父親卻腰板挺直,昂首挺胸,不緊不慢地走在前面,玩耍的夥伴們見到蔫頭耷腦的我,要過來打招呼,然而望一眼走在前面的父親,他們就跑開了;上了年紀的老頭老婆子們見了父親卻是一臉的笑,殷勤地打著招呼,還要不露痕跡的誇上我幾句。此刻,就愈加覺得父親很威嚴,很高大。

進了村裡的小賣部,父親花了五分錢,給我買了一支鉛筆,兩塊果糖。我很感動,想哭。

父親帶著我往回走,不覺間,就到了那棵老槐樹下。我抬頭望望老槐樹,粗大的樹幹斜向東南方,好像含著什麼意思,碩大的樹冠盤桓曲繞,枝葉茂密。夕陽餘暉裡,變換著迷離飄渺的色調,像一條蒼龍,令人肅然。

正是老槐樹開花的時候,空氣裡有淡淡的芬芳,偶爾有黃白色的小花從樹上落下來。我仰望著掩映在枝葉叢中的那口鐘,此刻,它安靜、沉默,如參禪入定的道者。父親見我站著不動,很溫和地問了一聲:“想不想敲敲這鐘?”。我有些遲疑,因為我沒想過要敲那鍾,我只覺得這棵老槐樹很有些鬼氣,像一個百歲老嫗,雖然長壽,卻令人心生幾分恐懼。那表情,那神態,彷彿傳達著另一個世界的消息。然而,父親卻以為我想敲那鍾。這提議讓我心動,因為全村所有的小孩子還沒有哪一個親手敲響過這神聖的鐘。倘使我能,那可絕對算得上是一件榮耀無比的事了。

父親從老槐樹身上解下那根繩索,我接過繩頭,攥在小小的手裡,有些扎手,心慌的不行,我仰頭望著那鍾,鍾紋絲不動,很安詳,我猶猶豫豫地拽了一下繩索,鍾發出響聲,很輕,也是猶猶豫豫的。父親笑了,鼓勵我用勁兒,我鼓足勇氣,雙手一起拽動繩索,鐵鐘訇然作響,發出的聲音火一樣竄上村子上空,盤桓縈繞如裊裊炊煙。我滿臉通紅,額頭有細密的汗珠滲將出來……年幼膽怯的我被轟然如火的鐘聲震蒙了,恍恍惚惚裡,我彷彿聽到了通天徹地的吶喊,看到了無數揮舞的拳頭和高舉的手臂……遠去的鐘聲餘音嫋嫋似縷縷青煙,心旌搖盪間,通天徹地的吶喊化作喃喃低語,無數的手臂和拳頭化作雙手合十的謙恭,柔和的光將世間的一切霧化成一曲清明澄澈的樂章……

晚飯後,村民兵連長來到我家,他一臉嚴肅地向父親彙報著敵情,說今天晚晌,還不到收工的時候,就有人敲鐘,很可能是有階級敵人搞破壞。父親忍俊不禁,吃進嘴裡的飯都噴了出來,他笑著罵道“滾你媽的蛋!哪有這麼多階級敵人,你是吃飽了撐的吧”。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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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冬天,村裡突然來了一夥人,說是什麼“貧宣隊”,要搞什麼鬥、批、改。通過這些人的積極鼓動、啟發教育,村裡的大小神仙們紛紛舉起了各種旗號,開始了轟轟烈烈的鬥批改運動。

老槐樹上的那口鐘愈加的忙了。從早到晚,不知啥時就會發出陣陣或急促,或沉緩的聲音,更多的時候是在晚上,鐘聲一響,全村男女老少就不約而同聚集到村隊部那個大院子裡,像士兵緊急集合,又像趕大集,看廟會。批鬥會成了那個年月人們打發晚間無聊時光的娛樂活動。

那年冬天,我好像在一夜間長大了,懂事了,不再到處瘋跑亂玩了,每每有鐘聲響起,我就拉著母親的衣襟,小聲問一句“媽,又敲鐘了……”,母親要麼攬我入懷,要麼撫摸一下我的腦袋,然後輕輕說一聲“沒事,說不定是別的事呢。”母親的話說的不合語法,可我明白他的意思。

那年冬天,挨批受斗的不只父親一個人,還有那個能說會道的“王白話”,一臉斯文的村會計李秀才,後來,又加上了那個三代赤貧,有三個傻得連爹媽都敢罵的老實人李恩元。他們各有各的罪名,村倉庫保管員李恩元的罪名是,他曾跟人說過,當年在馬財主家幹活,曾經吃過又白又細的白麵饅頭,看他說話的情形,大有希望能再到馬財主家幹一次活的渴望,這不是明目張膽的要搞資本主義復辟嗎?他們加給父親的罪名之一就是搞特權,證據就是居然讓我這個屁事不懂的小孩子敲鐘取樂。估計他們還不知道周幽王烽火戲諸侯的典故,否則,父親的罪過就大了。

第二年春天,老槐樹開花的時候,被運動嚇瘋了的李恩元在老槐樹上栓了一根繩子,像那口鐘一樣,他把自己吊了起來。

李恩元死了,買不起棺材,村裡人就把那棵無主的老槐樹伐了,做成一口薄皮棺材,把他給埋了。

偉人們說: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沒啥稀奇。奇怪的是,那口鐵鐘竟也沒了去向。好像樹倒了,鍾自然也就沒了,它去了哪裡?我問過母親,也問過別人,都說不知道。鍾究竟去了哪裡?就像它從何而來一樣,成了一個有趣的迷。我也就在這有趣的謎中一點點告別了我的童年。那火一樣的鐘聲也一點點隨風遠去了。

選自《長城》2018年四期

槐樹沒了,那口鐘也沒了,鍾究竟去了哪裡?成了一個有趣的迷

作者簡介:李東輝,大學畢業後不久因病導致雙目失明,此後開始文學創作,發表小說、散文三百多篇,百餘萬字。出版個人作品集兩部。曾獲首屆中國盲人優秀文學二等獎,河北省散文大賽第一名,首屆“浩然文學獎”二等獎,四次獲得“廊坊市文藝繁榮獎”,中國作協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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