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共讀,有始有終

【共讀內容】

9.22 子曰:“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實者有矣夫!”

【導讀學者】

陳贇:華東師範大學哲學學院教授

吳亞楠:南開大學哲學學院講師

【共讀筆記】

柳慧:

【論語晨讀】第869天

吳亞楠:

各位師友,早上好。今早與大家繼續一起學習《論語·子罕》第22章。原文:子曰:“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實者有矣夫!”

本章主旨在於,孔子通過比喻,說明修德進業必要有始有終,禁其自畫而勉其日新。

此中包含的需要思考的問題主要有兩個:其一,何為其“終”,即如何理解夫子所言之“實”?其二,如何做到有始有終?

為了更好地回應以上兩個問題和展現本章豐富的內容,結合已有各種註解,以下的梳理展開為三個層次: 其一,對苗、秀、實的討論。這種討論亦可分為兩點:一者,從比喻本身而言,《集註》所言:“穀之始生,曰苗;吐華,曰秀;成榖,曰實”是也;二者,對應於進德修業而言,對於三個不同的階段的理解,則解者略現分歧,此處列舉幾種不同解釋:

1,《癸巳論語解》:“有其質而不學,苗而不秀者也;學而不能有諸已,秀而不實者也”;2,《論孟精義》:範曰:…人性質雖美而不能學,則如苗而不秀;雖學而不能成德,則如秀而不實。3,《論孟精義》:侯曰:苗而不秀,質美而不學者也;秀而不實,學而不至於道者也。4,《四書大全》:新安陳氏曰:…以其始學而不發達,發達而不成就者,學者不可以方苗而秀自止,當以旣秀且實自勉也。

此四種解釋,於“苗”、“秀”而言,1、2、3同而與4異;於“實”而言則各有不同。各位師友可自取捨。

但我們此處,更當關注對“實”的理解,因為這是我們工夫的目標所在:總結以上註解之觀點,此“實”至少可從內外兩方面以作理解:外而參之於“道”,內而有諸己而至成德。

我自己比較偏愛張栻“有諸己”的理解視角,工夫的指向更明確。不過在張栻處,“有諸己”亦要具體對待:“所謂有諸已者蓋亦有淺深。故善人謂其不能有諸已則不可,然謂其盡夫有諸已之道則亦未也”,所以此處之“實”嚴格表述,其意當為“盡夫有諸己之道”。

其二,那麼又怎樣具體做到“苗而秀,秀而實”呢?對此主要的方面至少有兩點:一者,從道德主體的先天條件而言,如《論語學案》:“苖未嘗不能秀且實也,有以不秀且實者,賊其苖者也”,此處論述所透露的即是,人的先天本心本性為始終之學所以可能之前提;二者,從道德主體自身的行為來看,從正面說要“勿忘勿助長”、“仁在乎熟之而已矣”,從反面說,則要禁止“舍而不耘,或又揠之”、“一暴十寒”和“自畫”。對此可參看《論孟精義》、《癸巳論語解》等相關內容。

其三,相關於此章,有一個問題仍需要再做簡單交待,即此章是否為針對顏子而發?《譯註》中即言,“漢人唐人多以為孔子這句話是為顏回短命而發”,但是反對此說的亦多有人在,此處列舉兩例以作參考:1,《四書通》:或謂秀而不實亦指顔子而言,殊不知上文是於顔子已死而追惜之,此章是言學者幸不至如顔子之早死,然學而不至於成者往往有如此。上嘆顔子之學之進,此則歎學者之不能進也。2,《四書大全》:新安陳氏曰:此章或謂孔子惜顔回,非也。此以其始學而不發達,發達而不成就者,學者不可以方苗而秀自止,當以旣秀且實自勉也。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遂可以對此章主旨進一步具體落實之:勿忘勿助,學貴有成;勿畫勿止,盡有諸己。

以上是目前對此章的基本理解。請陳贇老師再做批評指正和補充。亦請各位師友再做批評指正和補充。謝謝!

陳贇:

錢穆對前人解釋的綜合:或說本章承上章,惜顏子。或說起下章,勵學者。玩本章辭氣,慨歎警惕,兼而有之。

按照結合上章以惜顏回的解釋,也會遇到問題,顏回究竟是苗而不秀,抑或秀而不實,似乎兩說皆有。但又似乎於義理有問題。故而採用朱熹的解釋,放在一般的學習或成長過程來說,似乎更具有普遍的激勵意義。

劉國慶:

謝謝各位老師導讀[玫瑰][玫瑰][玫瑰]我說幾句個人看法,敬請各位師友指正[抱拳][抱拳][抱拳]

本章文字比較易懂。苗是指禾苗的生長,秀是指禾苗的開花吐穗,實是指作物最後結果成實。字面上,孔子在慨嘆有些禾苗沒有能夠開花,有些禾苗開花了,但卻沒有結果。但所有的注家,都認為孔子是在以禾喻人,甚至很多人認為是比喻顏回。《論語集解》引孔安國的話說:言萬物有生而不育成者,喻人亦然也。皇侃《論語義疏》:萬物草木有苗稼蔚茂,不經秀穗,遭風霜而死者;又亦有雖能秀穗,而值沴旱氣,不能有粒實者,故並雲“有矣夫”也。物既有然,故人亦如此,所以顏淵摧芳蘭於早年矣。

《論語集註》:谷之始生曰苗,吐華曰秀,成谷曰實。蓋學而不至於成有如此者,是以君子貴自勉也。牟融《理惑論》雲:顏淵有不幸短命之記,苗而不秀之喻。唐玄宗《顏子贊》:秀而不實,得無慟焉。邢昺《論語註疏》雲:此亦以痛惜顏子而發。注家都以為孔子所說“秀而不實”,是指顏回早夭。按司馬遷記載顏回去世時二十九歲,後人考證應為三十九歲,確實壽命不長。但孔子是不是因為其壽命不長就認為他是“秀而不實”呢?如果是認為壽命的長短代表“實”的多少,那麼顏回應該有三十九年之實吧?怎麼能夠說是不實呢?況且,顏回是孔子最好學的學生,顏回生命的三十九年,是不是已經達到了其他學生三十九年所達不到的境界?“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其餘則日月至焉而已矣。”孔子不會以為顏回未能活到六十歲、七十歲,就算是不實吧?不應該如此吧?

那麼,孔子認為的“實”是究竟什麼呢?怎麼樣才算是最後有了成果了呢?我們需要看看孔子給學生們提出的期待是什麼。我們通過孔子對學生們問“仁”、“君子”“成人”等問題時的回答,分析怎麼樣算是達到了孔子所期望的成果。多數情況下,孔子對學生們的要求,是達到某種特定的行為方式,即君子之德,或依禮而行。這種行為方式,能夠形成和諧的人際關係和個人內心的和諧狀態:(樊遲)問仁。子曰:“先難而後獲,可謂仁矣。”司馬牛問仁。子曰:“仁者其言也仞。”曰:“其言也仞,斯謂之仁已乎?”子曰:“為之難,言之,得無仞乎?”子貢問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後從之。”子路問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綽之不欲,卞莊子之勇,冉求之藝,文之以禮樂,亦可以為成人矣。”曰:“今之成人者何必然。見利思義,見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為成人矣。”司馬牛問君子。子曰:“君子不憂不懼。”曰:“不憂不懼,斯謂之君子已乎?”子曰:“內省不疚,夫何憂何懼?”樊遲問仁。子曰:“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雖之夷狄,不可棄也。”

但對於少數學生,孔子希望他們不僅僅能夠自身維護和諧的身心關係和社會關係,甚至期待他們能夠建立或恢復理想的社會秩序: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顏淵曰:“請問其目。”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顏淵曰:“回雖不敏,請事斯語矣。”樊遲問仁。子曰:“愛人。”問知。子曰:“知人。”樊遲不達,子曰:“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樊遲退,見子夏曰:“向也吾見於夫子而問知,子曰: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何謂也?”子夏曰:“富哉言乎!舜有天下,選於眾,舉皋陶,不仁者遠矣。湯有天下,選於眾,舉伊尹,不仁者遠矣。”子張問仁於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於天下,為仁矣。”請問之。曰:“恭寬信敏惠。恭則不侮,寬則得眾,信則人任焉,敏則有功,惠則足以使人。”

可見,孔子對學生的基本要求是個人的修養,但在個人的修養之上,還有對實現理想的社會秩序的要求。在這兩者之間,是有高低之分的。這集中體現在子路和孔子的問答中:子路問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堯舜其猶病諸?”“修己以敬”,是個人的行為。“修己以安人”,是在自身生活的場所中的人,自己周邊的人。而修己以安百姓,就是在當時的平天下了。這三者是循序漸進的。後來《大學》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就是從這裡脫胎而來吧?如果對應到苗、秀、實,我們可以說,學是苗,德是秀,安人安百姓是實。

《禮記學記》中也把“化民成俗”,即安民安百姓,作為學習的目標和學成的結果:發慮憲,求善良,足以謏聞,不足以動眾;就賢體遠,足以動眾,未足以化民。君子如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學乎!古之教者,家有塾,黨有庠,術有序,國有學。比年入學,中年考校。一年視離經辨志;三年視敬業樂群;五年視博習親師;七年視論學取友,謂之小成。九年知類通達,強立而不反,謂之大成。夫然後足以化民易俗,近者說服而遠者懷之,此大學之道也。《記》曰:“蛾子時術之。”其此之謂乎!

顏之推的《顏氏家訓勉學》中,所設定的教育子弟的目標,也是“行道以利世”、“修身利行”:古之學者為己,以補不足也;今之學者為人,但能說之也。古之學者為人,行道以利世也;今之學者為己,修身以求進也。夫學者猶種樹也,春玩其華,秋登其實;講論文章,春華也,修身利行,秋實也。顏之推甚至反對空讀書,不建功業:(在列舉若干位功業學術兩美的名儒後)如此諸賢,故為上品,以外率多田野閒人,音辭鄙陋,風操蚩拙,相與專固,無所堪能,問一言輒酬數百,責其指歸,或無要會。鄴下諺雲:“博士買驢,書券三紙,未有驢字。”使汝以此為師,令人氣塞。孔子曰:“學也祿在其中矣。”今勤無益之事,恐非業也。夫聖人之書,所以設教,但明練經文,粗通注義,常使言行有得,亦足為人;何必“仲尼居”即須兩紙疏義,燕寢講堂,亦復何在?以此得勝,寧有益乎?光陰可惜,譬諸逝水。當博覽機要,以濟功業;必能兼美,吾無間焉。

當然,修身利行、行道利世不限於“化民成俗”,有更為寬廣的意涵,顏之推說:人生在世,會當有業:農民則計量耕稼,商賈則討論貨賄,工巧則致精器用,伎藝則沈思法術,武夫則慣習弓馬,文士則講議經書。多見士大夫恥涉農商,差務工伎,射則不能穿札,筆則才記姓名,飽食醉酒,忽忽無事,以此銷日,以此終年。

孔子對顏回有行道天下的期待,在論語中有許多證據:顏淵死,子曰:“噫!天喪予!天喪予!”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唯我與爾有是夫。”哀公、季康子到孔子那裡選拔學生,孔子都念念不忘顏回:哀公問:“弟子孰為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不遷怒,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未聞好學者也。”季康子問:“弟子孰為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可見,孔子期待弟子們的“實”,是行道天下,建功立業,而不僅僅是忽忽無事、壽終正寢。

陳贇:

顏回雖早逝,但如以未建功業為未實,則立德本身便不獨立,反而依賴功言了。若此,便無法理解船山,錢穆對管寧的讚賞。

袁梅:

同意陳老師認為放在一般的學習或成長過程來說的理解。

劉國慶:

@陳贇 我的看法:修德本身確實依賴於功業。否則就是華而不實了。

個人之德,如無外在建樹,意義很少。

馬震宇:

秀為文、實為質;(顏回)生前秀、死後實,為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壽(苗生生不息)。

鄒俊:

如程子言,顏子之與聖人,相去一息。[抱拳]本可不日而化[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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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習資料:

【論語註疏】

子曰:「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實者有矣夫!」孔曰:「言萬物有生而不育成者,喻人亦然。」 【疏】「子曰: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實者有矣夫!」[表情]正義曰:此章亦以顏回早卒,孔子痛惜之,為之作譬也。言萬物有生而不育成者,喻人亦然也。

【論語集註】

子曰;「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實者有矣夫!」夫,音扶。穀之始生曰苗,吐華曰秀,成穀曰實。蓋學而不至於成,有如此者,是以君子貴自勉也。

【論語正義】

子曰:“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實者有矣夫!”孔曰:“言萬物有生而不育成者,喻人亦然。” o正義曰:《說文》:“苗,草生於田者。”艸謂穀也。《倉頡篇》:“苗,禾之未秀者也。”何休《公羊 莊七年注》:“苗者,禾也。生曰苗,秀曰禾。”秀即{爫下禾}也。《說文》:“{爫下禾},禾成秀也。”凡禾黍先作華,華瓣收,即為稃而成實,實即稃中之仁也。苗而不秀,秀而不實,謂年穀不順成也。翟氏灝《攷異》:“牟融《理惑論》雲:‘顔淵有“不幸短命”之記,“苗而不秀”之喻。’禰衡顔子碑雲:‘亞聖德,蹈高蹤,秀不實,振芳風。’李軌《法言》注謂‘王戎之子萬有大成之風,苗而不秀。’《梁書》徐勉因子悱卒,為《答客喻》雲:‘秀而不實,尼父為之嘆息。’”是六朝之前,人皆以此節謂為顔子而發,自必《古論語》家相傳舊義。案:《漢沛相範君墓碣》:“茂而不實,顔氏暴顛。”茂秀義同。唐玄宗《顔子贊》:“秀而不實,得無慟焉。”漢唐人說皆如此。皇疏雲:“又為歎顔淵為譬也。”邢疏雲:“此章亦以顔淵早卒,孔子痛惜之,為之作譬。”說並得之。 o注:“言萬物有生而不育成者,喻人亦然。” o正義曰:《法言問神篇》:“育而不苗者,吾家之童鳥乎?”《後漢書章帝八王傳贊》:“振振子孫,或秀或苗。”皆以此章喻人早夭也。人早夭,故成德亦有未至。

《論語》共讀,有始有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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