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什麼才是真正的大師?

梁文道:什麼才是真正的大師?

陳寅恪果然是傳統的中國歷史學家,就算做再詳盡的考證、再真實的歷史研究,他都不能夠完全擺脫現實的關懷。——梁文道


“大師”的四大標準


最近二十年我們文化界、傳媒界有個大師熱,要不就忙著發掘過往的學術、文化大師,但是今天一般人不太清楚的,要不就是趕緊封一些今天還在臺面上的人物,把他們說成是大師。

到底我們怎麼評斷一個人物是不是大師呢,尤其在學術上。

據說有人曾經這麼總結過:第一,大師必然多半是搞國學的;第二,大師多半得留個大鬍子;第三,大師必須得年高德劭,老得很厲害;第四,大師要會多門語言。

有這四大標準都符合了,那就能夠叫做大師了。

這讓我想起來了,就在二十年前的時候,陸鍵東先生寫的《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出版之後就有過一股熱潮,就是“陳寅恪熱”。

一時之間很多人都在講這位人物,就說他是民國時代以來中國絕無僅有的一位史學大師、一個史學大家。

直到今天很多人都當然已經很熟悉陳寅恪先生的名號了,關於這個名字怎麼念我再重申一遍,我自己把它念做Chén yín què,但是我知道很多人比較贊成把他這個字念成Chén yín kè。

梁文道:什麼才是真正的大師?

陳寅恪(1890.7.3—1969.10.7),字鶴壽,江西修水人。中國現代最負盛名的集歷史學家、古典文學研究家、語言學家、詩人於一身的百年難見的人物,與葉企孫、潘光旦、梅貽琦一起被列為清華大學百年曆史上四大哲人,與呂思勉、陳垣、錢穆並稱為“前輩史學四大家”。

著有《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唐代政治史述論稿》《元白詩箋證稿》《金明館叢稿》《柳如是別傳》《寒柳堂記夢》等。


為什麼陳寅恪是大師?


陳寅恪先生為什麼是一個大師呢?一舉起例子來就有人說:他會的語言多,你比如說連吐火羅文、巴利文、梵文都會,會十七種語言,那還不叫大師嗎?

可是各位,會的語言多就必然是大師嗎?最重要的在我看來不是你會的語言多或不多,很多人都會很多門語言,這沒什麼了不起。

但問題是你做學問的話,最重要的是那些語言你用不用得上。在你做的這個專門的學問領域裡面,你會多幾種語言是不是有幫助?這個才是最重要的。

陳寅恪先生留學在外,在日本、在法國、在德國、在美國、在瑞士的時間加起來總共有十五年之多。那麼在那十五年之間掌握了很多種的語言,並且用這些語言來做學問。

要不然光會語言當作一種嗜好,像集郵一樣去收集是沒意義的。

他做的學問,用清朝嘉慶之後的講法,就是西北輿地之學。

清朝從嘉慶開始,中國學者開始關心一個問題,西北邊境很長時間不算太平,尤其清朝在中葉之後,開始衰弱了,英國、俄羅斯在中亞地區展開“大競逐”,所以對清朝的西北邊疆地帶很形成威脅。

當時的中國學者也有一點現實的關懷,就開始關注西北問題。一關注西北問題,你要從它的史地材料下手。

到了清末的時候,這一門學問已經產生了非常大的變化,再也不是咱中國人自己研究、中國人說了算了。

因為那個年代,像法國的漢學界、東方學界、像伯希和、沙婉等等,我們熟悉的在敦煌拿走我們很多經卷的斯坦因,還有日本很多有名的大牌學者,他們都已經極大地擴充了這個領域,甚至是擴充了對整個中國學問研究的領域。

我們過去中國做歷史,來來去去就是針對我們已有的最標準的史籍,你比如說《二十四史》、《資治通鑑》等等,加上很多別的中文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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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史


但是,那個年代大家發現,要搞懂中國不能夠只用中文材料,尤其當你牽涉到我們四邊周邊地區、少數民族的時候,你可能還需要會滿文、蒙文、藏文、吐火羅文、突厥語等等。

再加上當時新發現的材料越來越多,所以在清末民初的時候,中國研究或者中國史地研究出現了一個材料大爆發的現象。

有這麼多的材料,你需要掌握很多種語言工具,才能夠搞通它、才能夠做各種各樣時髦的比較研究。

那個年代,我們中國學術界,可以說真的是比不上國外,做中國史的研究反而最權威的都不是中國人,不是日本人就是法國人、德國人,甚至俄羅斯人、意大利人跟英國人,這怎麼辦?

所以當年跟陳寅恪先生有“南北二陳”之稱的陳垣先生他就說過:“照這個趨勢發展下去,再過幾十年之後,研究我們中國學問的,我們就不是到東京就是到西京了。”

西京指的是歐洲的巴黎,東京指的是京都,因為京都的漢學做得很牛。

陳寅恪先生呢?他學這些語言,證明了他在參與的是當時整個國際潮流,那個年代,你覺得要研究通中國,你就要掌握這麼多門語言。

掌握了這麼多門語言之後,要做的就是跟國際學術界最潮流的東西一樣,是一個標準的、綜合的比較研究。


陳寅恪歷史研究的轉向


可是很奇特地,從1933年之後他興趣慢慢轉移。尤其是到了抗戰前後,差不多日本開始侵華的時候,他整個學術上面有個大轉向。

一來是因為他發現在中國做研究,材料有問題,那個年代沒有互聯網,只能靠圖書館。而今天我們中國的大學圖書館你也知道,外文材料其實還不是那麼多,也不是那麼的容易讓每個學生都借得到。

當年就更加悽慘,我們國家那麼窮的時候,清華要靠庚子賠款。那麼你需要的很多研究材料、文檔都不在中國,都在國外。

那你要怎麼樣找那些東西回來呢?你要複印什麼全部都要錢,但是當時我們就沒有錢、沒有資源。

所以陳寅恪先生髮現,他有這麼多的武器在身,但是這時候派不上用場,因為那些材料不在我們手上,所以他就決定可能要轉移一下學術研究的範圍。

於是他就轉向了所謂的“中國中古史”的研究——也就是魏晉南北朝到隋朝、唐朝這段時間。

為什麼他要這麼轉?為什麼他特別關心這個課題?除了剛才說的原因之外,還有一個原因。

這個原因,不如從他的這本《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序論裡的其中一段話,開始談起。

又西晉永嘉之亂,中原魏晉以降之文化轉移保存於涼州一隅,至北魏取涼州,而河西文化遂輸入於魏,其後北魏孝文、宣武兩代所制定之典章制度遂深受其影響,故此(北)魏、(北)齊之源其中亦有河西之一支派,斯則前人所未深措意,而今日不可不詳論者也。


為什麼制度這麼重要?


剛才我們講的這段話是出自《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裡的序論。在這裡,他要談一個問題,就說隋唐它的所有的制度,兵制、政治、經濟,種種的制度,是怎麼來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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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不是地上莫名其妙長出來的,它一定是有源有本,它有參考過以前別的朝代,繼承了別的王朝的一些制度的辦法。

為什麼陳寅恪要研究隋唐的制度?制度是非常重要的東西,比如現在一天到晚有人說:這個東西是體制問題、那個東西不能說是體制問題,這麼吵來吵去。

可見體制跟制度再再地影響著我們所有人的日常生活。

所以我們研究過去的中國,你不能夠繞開制度。那個時候人是怎麼活著,他們的經濟、政治之間的權力、勢力的關係又是怎麼樣?你一定要從制度下手。

可是談制度,陳寅恪先生有個大格局,他談隋唐制度的來的時,背後還關注著另一個問題,就是種族跟文化的問題。

此話怎講?很多人都說唐朝的皇帝李家,他們出身有點怪。

比如說李淵,他來自於隋朝,但是在隋之前,他已經是大人物。在隋朝建國之前,他早就是當年北周——魏晉南北朝之中北朝的北周裡面的一號人物。

而他家更是一直在北周跟西魏還有北魏,這整個北朝系統裡都是有家世的,都是像軍閥帶著部隊一樣的將領,這麼一個家門。

在這個情況下,我們就會說,他這一家人因為一直在北朝,北朝那幾個王朝多半都是鮮卑人建立的,所以我們就說唐朝的制度就跟著隋朝,而隋朝的開國皇帝楊堅也當然是那個系統來的,也都是從北朝鮮卑人那兒來。

大家又關心,整套制度是不是從胡人建立的王朝那兒傳過來,而不是我們一般人所說的漢人建立的中華正統呢?

陳寅恪先生在這本書裡面開宗明義就先說明了:事情不是那麼簡單。

因為我們要注意到,隋唐的制度其實有三個源頭,你不能說隋唐這幫人全部都是從北周或者說是西魏那邊來,就說只從那條線來。

不,它還同別的兩大勢力範圍都有借鑑。哪兩大勢力範圍呢?

簡單地講是這樣子:南北朝到了,隋唐之前那段期間,北朝是分裂了。分裂了一邊是北齊,一邊是北周。

北齊、北周分別是篡位而來,篡的就是東魏跟西魏的位,而東魏跟西魏原來是一個王朝分裂的結果,那就是北魏。

所以,在隋唐建立之前,中國大概有三大勢力範圍:一個就是我們中國北方的西邊這一邊,是北周;東邊山東、河北這些地方就是北齊;整個長江以南就是梁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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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寅恪認為三個制度、三套王朝的體制其實都對隋唐有影響。

他特別關心的是隋唐的體制並不是像我們一般人所以為的那樣,直接從北朝的鮮卑那邊過來的。而是有相當深的傳統漢文化的影響。

這個漢文化影響,他特別提出了剛才那一段話。他說西晉末年的時候,天下大亂,五胡亂華,很多中原的人士,包括世家大族、文人、一些家裡面有點根底的人,他們要逃亡,怎麼逃呢?很多人往南逃,但是也有一批逃到了涼州。

保留中原文化的涼州


涼州是什麼地方?它差不多就是今天整個甘肅加寧夏,加一部分的內蒙古、青海跟西藏交界的地方。這個涼州按照我們今天的講法,已經是中國西北了,很邊緣。

照那時候人來講,那是更加邊陲的地方,應該是胡人住的地方。

偏偏這個地方因為西晉末年,天下大亂,很多中原人士遷過去,反而保留了很多中華文化。

尤其是保留在它的首府姑臧這個地方。姑臧就是今天甘肅的武威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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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北魏併吞了這個地方之後,整個地方的中原、漢、魏晉以來的文化就順著吸收到北魏裡面了,包括他們所制定的制度。

陳寅恪先生在這裡面特別強調,說“斯則前人所未深措意,而今日不可不詳論者也”。接著下來,他果然用了好幾十頁來論證他這個觀點。

為什麼要談這個東西?這是因為有一個現實關懷:

隋朝、唐朝,都是一些很胡化的漢人建立起來的王朝,有的甚至認為李家是胡人。

但是他們建立起來的王朝裡始終有一些漢文化正統的東西在裡頭,而那個漢文化正統的東西怎麼進來的呢?

其中一個源流,竟然就是在甘肅這樣的地方留下了一些西晉滅亡時,一些中原人士帶過去(的東西)。

等於為當年的古老的中原文化繼承了一點點的香火保留在那裡。終於到最後,能夠在隋唐時代裡面保存下來,並且發揚光大。

陳寅恪特別在這本書的序論要強調這一點,有一個很現實的理由。

這兩部書是戰亂期間,陳寅恪先生南逃,先到過香港,後來最後又到了昆明。在這個罹難的過程當中,手邊什麼參考材料書都沒有,就全憑記憶力——他那驚人的記憶力,一條一條史料這麼整理出來、寫出來的。

國家可亡,國史不可亡


國家都在抗日了,一個歷史學家還在研究唐朝的歷史,有意思嗎?這時候難道不應該投筆從戎嗎?

但是假如你是一個認真的學者,你就知道,這個學問還是要照做的,特別做的是中國學問。

因為中國是把歷史看得很重的一個國家,歷史之所在,就是國魂之所在。

特別是在當時,你覺得大半個中國都被日寇侵佔了,你覺得這是個國家可能快要亡國的時候,怎麼樣透過歷史保住我們國家乃至於文化的命脈,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所以陳先生屢次說過:國家可亡,國史不可亡。因為國史不亡,我們還能夠有恢復天下的可能性。

他在那個情況下繼續做這個研究,他特意指出,當年的中國西北,涼州、甘肅、寧夏這一帶,莫名其妙在這麼邊陲的地方保留了一些中原正溯,意思是什麼呢?他叫我們注意什麼呢?

注意的是今天大半個中國,原來的中原腹地,好像也都在日本人手上,可是我們仍然還有西北。日本人沒打過去西安,更別說西北其他地方。

我們仍然保有西南,比如說像是昆明、廣西一帶,還有四川盆地一帶。我們現在在中國的這西北、西南邊陲,要努力做的就是大家要為中國續命,這是他的一個現實關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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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的重要轉折階段


哪怕在那麼危難、慌張的時代,他一方面帶著很深重的現實關懷跟緊張感,憂國憂民;另一方面,又帶著一個專業的歷史學家的認真態度,要繼續著史,才會有了這樣一個想法。

但是,研究唐史當然不是隻是因為他不夠材料做別的事了,被迫要用回中國傳統的《史記》來研究中國的歷史。

也不只是因為你覺得國家在危難興亡之際,要想辦法,要研究一下過去的中國的文化命脈怎麼保存。

更重要的是因為隋唐是中國歷史上一個很重要的轉折階段。

陳寅恪先生在另一篇文章叫《論韓愈》裡面,他就說到,他說唐朝整個王朝我們分中後期,前期等於是結束了魏晉南北朝以來的紛爭、破壞、衝突、還有交融。

到了後期之後,則開啟了一個嶄新的局面,才有了後來的宋朝——趙宋這些朝代。

唐朝所以被他定位為是一箇中國中古不可繞過的一個時代,從那之後,我們今天意義上的中國才能夠在宋朝開始出現。我們今天意義上的漢文化,其實在宋朝才總結定型的。

而宋朝之前則是唐朝這個過渡階段,這個過渡階階段有各種各樣的外來的宗教、外來的民族、外來的文化衝擊碰撞。

這幾乎就像是陳先生所處的那個時代,清末民初的時代,是一箇中國忽然之間有一些外強入侵,從鴉片戰爭、八國聯軍一直到抗日戰爭,忽然之間湧入了各種各樣的新思潮、新文化,接下來的問題就是,我們能不能像唐朝一樣,終於把它們慢慢的融合為一體,但是仍然保留國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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