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迦夾著煙,站在路邊,冷淡看著小賣部門口的兩人。
彭野和她說了什麼,是笑著的。
很快,那個站街女回頭朝程迦看過來,有些抱歉地縮著脖子笑笑,招招手,然後高跟鞋蹬蹬蹬走人了。
彭野走過來,程迦冷聲吐出一句:“就會聊騷。”
彭野反問:“說你自己麼?”
程迦抱著手夾著煙,拔腳走路,問:“熟客?”
彭野說:“不認識。”
程迦說:“不認識別人大老遠從街對面跑來找你睡。”
彭野說:“不認識還有人大老遠從上海跑來找我睡。”
“……”程迦回頭,拿眼角冷冷斜他。
道前邊有人在搬燒烤攤,正後退著看沒見來人,彭野拎住程迦胳膊把她往一旁拉了拉,道:“看我幹什麼,看路。”
程迦扭回頭,微溼的長髮從他手臂上劃過,留下一串溼潤。
程迦問:“你剛和那女人說什麼了?”
“嗯?”
程迦:“你說話之後,她看了我,笑得很奇怪。”
“我和她說,你先來的,我答應做你生意了。”
程迦:“……”
“還挺有職業道德。”她把菸頭扔進垃圾箱。
橫過馬路,程迦問:“你和阿槐也這麼認識的?”
彭野“嗯”一聲,拎著她的手臂,注意力都在來往的小車摩托上。
過了馬路,他才回味過來,垂眼瞧她,她臉上淡定極了。
彭野問:“她和你說過?”
程迦反問:“你找的她麼?”
彭野不鹹不淡地“嗯”一聲。
“她說第一晚,你喝醉了在街上撞到她,她把你拉回家了。”
彭野還是漫不經意地“嗯”一聲。
“她說是她找的你。”
彭野好笑:“不都一樣麼?”
“也是。”
走了幾步,彭野笑出一聲:“你們還講過這些?”
程迦不答,走了一會兒,冷不丁開口:“阿槐床上功夫好麼?”
彭野稍稍一愣,笑了笑,沒答。
程迦:“問你話呢。”
彭野有點兒無奈,剛要開口,程迦說:“別糊弄我。”
彭野於是閉了嘴,微微吸著臉頰,斟酌半刻,說:“她入那行,是受了訓練的。有人教。”
程迦明白了,道:“那就是很厲害了,還真看不出來。”
彭野說:“你也很厲害,也看不出來。”
程迦斜眼瞧他:“哪裡看不出來了?”
彭野摸了摸鼻子,只笑不答,隔了一會兒,道:“不過……”
“不過什麼?”
“她很會叫.床。你差了點兒。”
“……”
程迦淡哼一聲:“你還不是隻想上我。”
彭野頭皮一麻,隔半秒,卻又忍不住笑了。
走出沒幾米,彭野手機響了。程迦站在一旁平靜等待。
“喂……嗯……找到了……明天回來……估計……”他回頭看了程迦一眼,說,“明早十一點能到……嗯,好……回來吃中飯。”
他放下電話了,看著程迦,程迦也看著他。
街上人來人往,他們看著對方,沒說話,也沒動作。
站了好一會兒,彭野說:“走吧。”
離招待所不遠的地方有家飯館,門口除了餐桌椅,還擺著影碟機電視和音箱,放著流行歌曲,有個年輕人握著麥克風唱信樂隊的《死了都要愛》,音響震得人耳朵聾。
年輕人聲音不好聽,調也上不去,基本靠喊,一嗓子又一嗓子,唱到“心還在”時,一長串撕心裂肺的破音。
可捧場的人還挺多,圍成半個圈鼓掌叫好。
小鎮上娛樂不多,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歡樂。
不像程迦看過的晚會,表演完了,觀眾冷淡看著,稀稀拉拉拍幾下掌;也不像程迦聽過的音樂會,樂手們齊齊起身鞠躬時,聽眾早已開始散場。
程迦停下,站在人群外沿看那唱歌的年輕人,彭野跟著她停下。
音響聲很大,圍觀的人說話也靠嚷:“五塊錢唱一首!情侶對唱七塊錢!唱得好的話,老闆免費送一首!”
“沒評委!怎麼知道唱得好不好啊?”
“老闆說!聽著樂就是好!”
年輕人一首慘烈的歌唱完,餐館老闆問大夥兒:“唱得好不好啊?”
眾人喝彩:“好!”
“那就送一首!”
得,年輕人繼續唱《onenightin北京》,愈發扭曲詭異。
音響像炸雷,圍觀人群大聲喝彩,氣氛熱烈,像明星歌友會。
彭野立在程迦身後,杵杵她的背,說了句什麼。
音響聲太大,程迦沒聽清,回頭:“嗯?”
夜裡的熱風托起她的頭髮,在她白皙的臉頰邊飛舞,她的眼神平淡而安靜,看著他。
光影交錯,周圍的世界靜音了,彭野有一瞬忘了自己要說什麼。
程迦仍平靜看著他,耐心等待著。
彭野想起來了,低頭湊近她耳邊,重新問了;
程迦還是沒聽清,卻聞到了他身上淡淡的皂莢清味。
周圍的炒菜,燒烤,菜市場,人群汗臭混成一團奇形怪狀的味道,只有他與眾不同。
程迦抬眸,眼神靜如止水。
彭野彎著腰低著頭,問:“你想唱麼?”說完,把耳朵給她。
程迦抓住他的腰,踮起腳尖湊近,說:“我想回去了。”
“搖滾”人群越來越多,他們已在人群內層。
彭野直起身,牽住程迦的手。
她沒掙脫,他帶她出了人群,音響聲在身後轟鳴。
兩人一路都沒有說話,不徐不疾走進招待所,上了幽暗無人的樓梯,走廊,開了門。
程迦跟在他後邊進屋,落了鎖,轉身,他已貼得很近,高大緊實的身體抵著她,下腹緊緊與她相貼。
程迦背靠門板,仰起頭。
昏暗中,他的眼睛清黑明亮。
彭野環住她的腰,他低下頭,輕輕啄她的眼睛。
房裡的氣味也是簡陋的,百葉窗外音響換成清婉的女聲;
“為何只剩一彎月,留在我的天空
這晚以後,音訊隔絕”
黑漆漆的門廊裡,他箍住她,將她摁在門板上,深吻她的唇。他鼻息滾燙,噴在她臉頰上。
程迦閉上眼睛,踮起腳尖摟住他的脖頸。她仰起頭,讓他熱吻她的臉頰,她的耳根,她的脖子,她的嘴唇。
耳邊,彼此的呼吸聲與窗外的女聲交纏:
“這晚夜沒有吻別
仍在說永久想不到是藉口
從未意會要分手”
他和她緊緊摟抱在一起,像明天的太陽不會再升起。
程迦的身體愈來愈熱,臉頰滾燙如火,她嗓音微啞,在他的親吻裡艱難地喚出一聲:
“彭野。”
“嗯?”他停下,看她的眼。
“我shi了。”程迦說。
他在黑暗裡低低笑出一聲。
他的t恤還沒幹,溼軟一層布料下邊是滾燙。
“粘著難受。”程迦說,他意會,她幫著他把溼衣服拉下來扔地上。
繼續親吻。
她吻他下巴上的胡茬,他有點兒癢,她也有點兒癢,兩人在昏暗的門廊裡親著吻,輕輕笑著。
她慢慢降低,嘴唇輕抿他的喉結,
彭野的視線裡,她細長的眉漸漸不見了。
她在他和門板的縫隙裡,*了下去。
牙齒磕上金屬拉鍊的聲音,唰一聲拉開。
彭野臉色微變。
他瞬間陷進溫柔溼潤的海洋,前所未有的溫熱和柔軟,海里波濤湧動,時而拂過如絲輕風,時而攪起驚濤駭浪。
彭野撐著門板,額頭上,手臂上,青筋暴起。眉心皺得快擰成一個結。
程迦雙手捧在嘴邊,指尖輕颳著隱在深處的柔軟皺縮的囊子,彭野悶哼一聲,她抬頭看他,……
他**一聲,把她撞上門板。
……
他拎起她,將她重新束進懷裡,氣息交纏。
他將她打橫抱起,程迦驟然騰空,緊緊摟住他脖子,在他懷裡細細顫抖。
床單上漫著刺鼻的樟腦味。
他吻遍她肌膚,吻到她腳踝上的紋身時,她縮一下腳,輕輕笑出了聲。
他捉住她的腳捏在手裡,問:“笑什麼?”
程迦扭了一下身子:“好癢。”
他伏上她,寸寸與她貼合,
腹部摩擦著,她又縮了一下,說:“好癢。”
彭野跪起身,把她的腰,緩緩進去;程迦呼吸阻滯,仰起脖子閉了閉眼。
充盈,充實,夏夜的熱氣從百葉窗外湧進來,像乾燥的沙,摩擦著人的每一寸肌膚。
他問:“哪個更癢?”
程迦低頭看他,說:“這個。”
他不像平時那樣猛力,而是溫柔緩慢,在她的身體裡不動聲色地堆砌感覺。
程迦緩緩坐起身,摟住他的脖子,問:“彭野。”
“嗯?”
“你喜歡和我*愛麼?”
他扶著她,抿抿唇,沒有回答。
她夾他一下:“問你話呢。”
彭野點了一下頭,新生的胡茬摩擦著她的脖頸。
程迦:“說啊。”
彭野:“是。”
她淡淡地笑了,鬆開他的脖子,躺回去。
他速度漸漸上來,她如波浪般漾著。
房間裡依然燥熱,外邊依然喧囂。
她呼吸微促,他額頭上也冒出細汗。程迦問:“彭野。”
“嗯?”
“我的身體是什麼感覺?”
他低頭看她,眸光很深,說:“軟。”
“軟?”
“嗯,很軟。”
“裡邊軟麼?”
“哪兒都軟。”他俯身。
她微微皺眉,極輕地“哦”一聲。
他托住她,把她抱起來坐著,說:“脾氣硬,身體卻很軟。”
“哦,”她面頰潮紅,額頭冒汗,摟住他的脖子,輕動著跟上他。
“我呢?”
“好ying。”她輕笑,因氣息不穩,聽著竟有些嬌憨。
“但心裡很軟。”她說。
她越來越熱,眼睛溼潤。
她沒再壓抑,每一絲呻.吟與喘息都落入他耳裡。身體裡所有最真實的願想都在這一夜得到宣洩,不可言說。
程迦聽見自己的聲音,輕柔,婉轉,絲絲入骨,她在自己的聲音裡思緒迷濛。
周圍的一切模糊成了背景:
窗外噪雜的人聲,歌聲,車輛聲;
瀰漫進屋的啤酒香,燒烤香,床上的樟腦香,洗衣粉香;
百葉窗裡偶爾閃過的摩托車燈光;
一切都模糊成了背景,像沉進溫熱的水裡;
只有持續不斷的燥熱和肌膚相親的**;
只有簡陋的房間裡,乾燥的被汗液濡溼的床單……
只有他在她耳邊喘息時說的那句:
“程迦,你gaochao時的叫.床聲,像小貓一樣。”
**
夜深了,窗外的聲音漸漸消散,偶有幾個路人走過,說話聲像夜裡的竊竊私語。
街上的味道也消散,只剩房間裡**過後的香味。
懷裡的女人睡著了,睡顏安靜,竟有些脆弱。她側著身子,手還摟著他的腰。
彭野看了她很久,樓下有女孩走過,輕輕哼唱著那首未完的歌:
“但我的心每分每刻仍然被她佔有
她似這月兒仍然是不開口
提琴獨奏獨奏著明月半倚深秋
我的牽掛我的渴望自此以後”
彭野欺身過去,在她額頭上落下一吻。
**
幾小時前,小賣部門口,
站街女攔住男人的去路,嬌俏地問:“先生,需要我陪嗎?”
男人笑了笑,說:“你看那邊那個……對,抽菸的女人……那是我妻子。”
天空湛藍如洗,高原上的風追著越野車呼嘯。
程迦抱著相機蜷在副駕駛上,望著窗外綿延無邊的陽光。
公路上有來往車輛,不像之前荒無人煙。一路過來,兩人都沒講話,像陌生人。他是隊長,她是攝影師。
十點半左右,彭野開口說:“快到了。”
程迦回過頭來,“哦”一聲,然後無話可講。
又過了一會兒,程迦問:“昨天給你打電話的是站裡的人麼?”
“一隊的德吉隊長,問有沒有找到相機,什麼時候回去。”
“我聽你說過這個名字,你叫他大哥?”
“我剛來那會兒,跟在他隊裡。”
“嗯。……你在這兒幹多少年了?”
“11……快12年了。”彭野不經意眯了眯眼睛,一時有些恍然。
程迦看著他的側臉,說:“我不問,你自己都沒察覺麼?”
“沒想一待這麼久。”他自嘲似的笑笑,“你說得對,我真老了。”
“三十四歲老什麼?”程迦淡淡皺眉,“北上廣那些地方,大把的人到了這個年紀,成家立業兩邊都沒沾上。不過是……
你最好的年紀都守著無人區了。”
“沒什麼好不好。”彭野說,“活著的年紀,都是好的。不管你在哪兒,在幹什麼。”
程迦沉默了,望向前方無盡的道路。
彭野:“站裡的人都在等你,準備給你接風。”
“我來一趟,專讓你們破費。”
彭野淡笑:“沒,也就是食堂不做快餐,做頓正經的飯菜。”
程迦“哦”一聲。
前方出現磚紅色的保護站院子,樸實簡陋的平房孤零零豎在高原上。有個人影看見他們的車,招一下手,趕快跑進去。
彭野:“都想見你,昨天就巴巴望著。”
“為什麼?”
“你要做的事,大夥兒很感激。”
“你們把我想得太好了。”程迦無意識摳一下相機,說,“我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彭野看她一眼,又看向前方,道:“不管怎樣,你來了。”
他打一下方向盤,汽車偏離公路,下到保護站門口停下來。
還沒下車,一群人從站內湧出,走在前邊的男子四五十歲左右,濃眉黑髮,高高的額頭黝黑髮亮,個頭中等,身材敦實。
彭野看了程迦一眼,她便明白那是德吉。
德吉面相很兇,笑容卻樸實,他和程迦握了握手:“站長去外地開會,委託我接待你。”
程迦平靜地頷了頷首,說:“給你們添麻煩了。”
德吉笑得淳樸,道:“我們都盼著你來。”
彭野說:“程迦,在這兒別太客氣。”
“對,別客氣。有什麼需要儘管說。地方小,但咱盡力滿足。”德吉不是會講場面話的人,聊了幾句就給程迦介紹站裡的工作人員。
所有人目光都聚在程迦身上,好奇,歡喜,卻又靦腆。
程迦也不會熱情地說客套話,介紹完,眼瞅要尷尬,彭野說:“都別站這兒,先進去吧。讓她看看住的地兒。”
**
進站時,程迦小聲問:“德吉大隊長在這兒待多久了?”
彭野說:“從15歲開始,四十年了。還沒保護站的時候,他就跟著志願隊。”
程迦:“都沒想過退麼?”
“想過萬把遍。”
“那怎麼……”
“總想著抓到哪個團伙就不幹了,就卸下責任,但……”
程迦接話:“但新的團伙出來,就想著再把這個解決了,這是最後一個。”
彭野淡淡一笑:“永遠都有新的最後一個。一晃,就四十多年了。”
程迦抬頭看他:“你也是這樣,一晃十二年麼?”
彭野一時無言。當年他來的時候,以為兩三年就會離開,沒想這個地兒,離不開。
**
彭野把程迦帶去住的地方,一條狹窄的長走廊,兩邊是宿舍。
彭野說:“實在沒多餘的地方,你將就幾天。”
程迦說:“沒事兒。”
開門進去,不到二十平米的小屋擺著簡單的桌椅板凳,角落一架高低床。程迦的相機箱子和電腦包規整地擺在桌子上,和別人的鏡子洗漱用品在一起。
程迦問:“你們這兒還有女的?”
“咱們隊的,叫達瓦,巡邏去了。”
程迦回頭看他:“你住哪兒?”
“對門。”
“一個人?”
“……和桑央一屋。”
“……哦……”程迦回過頭去了。
兩人又有好一會兒沒說話。
快到中午了,屋裡悶熱,程迦走到桌邊,想開窗。
老式的窗子,裡邊是豎條鐵柵欄,外邊是木框,玻璃上印著花紋,透光,但不透視。
程迦站在桌子這邊伸手夠插銷,下邊好拉,上邊難辦;掂腳也費勁,搗鼓一陣手臂上蹭了一堆鐵鏽。
彭野上前拂開她的手,把插銷□□,推開窗子,拿鐵鉤勾好了固定住。
風湧進來,外邊是青黃色的高原和遠山。
程迦捋捋頭髮,坐下開電腦,說:“看照片。”
彭野插兜站在她身旁,低頭。
電腦打開,屏幕是黑色的,空無一物,全黑,除了左上角一個回收站。
程迦調出文件夾,對話框最大化,小圖片一點點佔滿屏幕。彭野瞟了一眼,這一路很多瞬間都被程迦記錄下來。不僅他,還有十六石頭和尼瑪。
一切都有跡可循。
但程迦不會把原片給他看,除了可能有黑狐的那幾張。
而彭野敏覺地發現,程迦相機裡的那幾張男女摟在一起的黑色剪影照,並沒導進電腦。
程迦下拉著圖片流,中途一停,手指點開一張圖片,她穿著白藍色的藏族裙子,坐在店裡編辮子。
程迦問:“誰拍的?”
彭野說:“我。”
程迦問:“誰讓你拍的?”
彭野說:“我。”
程迦又問:“你為什麼拍?”
彭野說:“手抖。”
程迦:“……”
她習慣性地摸一摸口袋,而彭野已經把煙遞到她面前,她抽出一根點燃。
程迦一腳踩在椅子上,一手輕觸屏幕,另一手夾著煙,時不時呼出煙霧。她經習慣這種劣質煙。
她找出剛來那天拍的照片,彭野不經意彎下腰,壓低身子,一手扶著她椅背,一手撐在桌沿。
煙霧瀰漫到彭野的鼻腔,混雜著她頭髮上劣質洗髮水的香味,他分了心,垂眼看她,看到她瑩潤如白玉的耳朵,小小的,彎彎的,就著斜射的陽光,透明得能掐出水。
“你說是這個麼?”程迦抬頭,瞧了他一秒,淡淡道,“你看哪兒呢?”
彭野自然地看向屏幕:“你說哪個?”
程迦不追究地扭回頭,指了指。
照片的左邊緣有個男人,穿著黑色衝鋒衣,戴著口罩和帽子,沒帶墨鏡。
彭野確定:“是他。”
程迦放大照片,像素極高,清晰地放出黑狐的眼睛,他的眼神平淡隨意,像普通人。眼睛附近有道很深的疤。
程迦說:“是這個疤麼?”
彭野說:“是。二哥開槍打的,但讓他逃了。”
程迦彎腰在垃圾桶邊點了點菸灰,問:“剛那些人裡邊,哪個是二哥?”
彭野說:“死了。”
程迦沒話了,過一會兒,問:“黑狐要找的是這個麼?”
彭野眯眼看著照片,覺著哪兒不對。
他說:“應該是的。”
“他那麼謹慎?為了眼睛上一道疤,追殺我那麼久。”程迦起身去窗臺上摁菸頭,又找了張新存儲卡塞進相機。
彭野瞥她一眼,點了上一張。
這張圖片裡有幾個行人,因為風沙都遮得嚴實。圖片右邊緣和下一張黑狐位置相同的地方,有個個頭不高的人,扭頭看著圖片右側,穿著綠色衝鋒衣。
彭野不動聲色點下一張。
程迦坐回來,說:“再重新找一遍。”
彭野卻直起身,看看手錶,說:“先吃飯,十六他們應該快回來了。”
話音未落,他眯起眼睛,窗外的原野上兩輛車正往這邊衝過來,速度很快,沒有減速的趨勢。
程迦也看出了不對。
彭野轉身就往外走,程迦跟上去。走到大廳,撞見德吉等人匆匆往外走。
“十六中槍了。”
程迦跟著彭野飛奔出門,兩輛車緊急剎住,塵土飛揚。前邊一輛車上擰下來幾個被綁著手的盜獵者;後邊一輛是石頭的,車上打了好幾個子彈坑。
彭野大步過去,唰地拉開車門。
十六臉色慘白,滿身是血;尼瑪臉上全是淚水,緊緊抱著他的頭;一個短髮女人拿手摁著十六流血的腹部。
彭野二話沒說跳上車,對德吉做了個手勢。他回頭看一眼正端著相機拍照的程迦:“上來!”
程迦飛速跳上去,拉緊車門。
石頭踩了油門狂奔上公路,疾馳而去。
十六已經昏迷,彭野摁一下他的脖子,心跳緩慢,體溫也低。尼瑪抽泣著,眼淚跟珠子一樣往下掉。
彭野冷斥一聲:“哭什麼哭!”
尼瑪趕緊仰頭,眼淚和鼻涕一道兒全咽回去。
彭野問:“綁止血帶了沒?”
給十六摁傷口的達瓦很冷靜:“綁了。”
“止血藥呢?”
“灑了。”
汽車顛簸,十六的血不斷從達瓦的指縫裡往外滲。
彭野靜了一會兒,問:“遇著誰了?”
“黑狐,還有沒見過的新團伙,兩面夾擊。”達瓦低著頭,看不見表情,聲音也低,“七哥,又來新團伙了……又來了。”
“才烏拉湖那塊兒,就全是羊屍,更別說哪天去腹地。”
達瓦輕輕發顫,竭力壓抑著抽氣聲,
“一年比一年多,無窮無盡。那些混蛋……怎麼就總是抓都抓不完,趕也趕不走。”
程迦站在鏡頭後邊,沉默而安靜。
彭野沒回答她,抬頭看前邊的路,對石頭說:“前邊轉彎去鎮上,德吉大哥通知市裡的醫生趕來了。”
到了鎮醫院,醫生護士已準備在門口,車還沒停,彭野就拉開車門跳下車,滾動病床推過來,他和尼瑪把昏迷的十六抱上去,氧氣面罩輸液瓶全部就位。
一行人跟著移動病床飛跑進醫院,直到手術室,戛然攔截在外。
彭野立在手術室門口,背對著眾人,沉默,無聲。
“手術中”的紅光灑在他頭頂,像血一樣。
牆面斑駁簡陋,他脊樑筆直。
程迦突然明白,他和這裡的每一個人一樣,說著等抓了誰就走,抓了誰就走,但他永遠不會走。
因為這個男人,有情,有義。
彭野站了好一會兒,才回過頭,表情很平靜,說:“我去洗手。”
他手上沾了十六的血。
尼瑪蹲在手術室門邊抹眼淚,達瓦低頭靠著牆。
程迦一時間很想抽菸,顧忌著在醫院,她走去廁所。
鎮醫院廁所很簡陋,男女分層,便池連門都沒有,由一串通道構成。洗手檯上沒鏡子,水龍頭也鬆了。
她站在廁所門口點了根菸,望著欄杆外雜亂的小鎮。身後傳來腳步聲,程迦回頭看,是達瓦。
達瓦又瘦又小,膚色倒不黑。眉毛濃,眼睛大,一頭短髮。
程迦第一次見到短髮的藏族女人。
達瓦進廁所沖洗手上的血,問:“你是攝影師程迦吧?”
“是。”
達瓦眼眶還是紅的,卻竭力笑了:“希望你拍的照片能讓很多人看到。”
“嗯。”
達瓦又低頭搓手了。
程迦呼出一口煙,默了半刻,說:“別洩氣。”
達瓦一愣,半晌明白過來,微笑:“因為剛在車上說的話麼?是很糟糕,但我沒洩氣。”
“七哥說過,如果我們什麼也不做,情況會更糟。”
十六的那枚子彈雖然進入腹部,但沒傷到重要器官,搶救後脫離了生命危險。隊裡的人甚至來不及照顧他,就得回去巡查。
六月是藏羚繁殖期,也是盜獵活躍期。無人區範圍大,保護站所有隊員出動,也捉襟見肘。
程迦跟著彭野他們上路去腹地巡查。
迴歸工作狀態的彭野再無心顧及程迦,他不是忙著在地圖上分析藏羚的習慣聚集地,就是忙著根據天氣和藏羚留下的痕跡分析羊群移動去向。且上了路,就得時刻警惕四周的動靜,一隊人的安全在他肩上,半分半秒不得馬虎。
而工作狀態下的程迦也無心顧及彭野,她忙著觀察、思考、和拍照。
她觀察巡查隊裡的每個人,從他們的動作、表情、言行推測他們的內心和性格,思考從哪個角度能最大化地展現出他們的本質。
好幾次他們都沒坐在同一輛車上,竟也各自忙碌,相安無事。
程迦跟著達瓦坐在後邊車上,認識了彭野隊裡另外兩人,濤子和胡楊。濤子血氣方剛,胡楊冷靜沉穩。
一路上,濤子和程迦講了很多他們日常工作的情形。
風餐露宿,不知歸路。
程迦少有答話,每個字都聽進心裡。
到烏拉湖附近,前邊的車停了。黑色的禿鷹在低空盤旋。
彭野走下去,立在山坡上,沒有動靜。
程迦也下了車,朝那兒走,還未走近,風湧過來,她聞到濃烈刺鼻的血腥味,混雜著腐臭味腥羶味。
往前走幾步,視野開闊,烏拉湖湛藍如寶石,湖邊漫山遍野是藏羚屍體,剝了皮,剩血紅的骨肉。公的,母的,大著肚子的,幼小的,到處都是。
血水染紅草地和湖水。
禿鷹盤旋,黑壓壓遮蓋天空,有三三兩兩啄食。
原野上風在呼嘯。
某一瞬,程迦隱約聽到羊叫。她以為是幻覺,這兒不可能有活羊。
彭野踩著血洗的地,走到一個扒得精幹的母羊身邊蹲下,從她前腿邊抱出一隻乳臭未乾的小羊羔,剛出生沒幾天,還在哺乳期,毛都沒長全,盜獵人都懶得扒它的皮。
彭野蹲了一會兒,把羔子放下,走回來。
程迦抬頭望他,彭野說:“活不成了。”
他們清點數量後,繼續趕路。
程迦坐回車上,達瓦說:“羊太小,餓出了問題,母羊死了,更沒法救。”
程迦從煙盒裡敲出一隻煙,問:“介意麼?”
達瓦搖頭。
程迦搖下玻璃,點了根菸。
**
傍晚時分,他們到了多格仁錯湖。
巡查隊遠遠看見山坡上的羊群,並沒靠近,而是在湖邊紮營。
石頭胡楊他們搬著裝備,程迦想近距離去看羊。
彭野讓達瓦帶她去。
達瓦帶程迦走上羊群聚集地背面的山坡,讓她匍匐下來,別被羊發現。
程迦趴在草地上,看到了和烏蘭湖完全不同的景象。
湖水仍然湛藍,草地依舊青黃,成群的藏羚在坡上悠閒吃草。
小羊嗷嗷跳腳擠在一起撞腦袋打架,羊羔排排跪著吃奶,母羊輕蹭它們的屁股,懷著小羊的母羊安靜吃草,公羚羊警惕張望。
這方山坡上,他們是一個社會。
達瓦伏在程迦身邊,輕聲:“很美好,不是嗎?”
程迦瞄著相機鏡頭,沒說話。
達瓦說:“我們的羊兒很脆弱,不像大象有力氣,不像犀牛有大角,也不像鯊魚有尖牙。……但有也沒用,七哥說,大象犀牛和鯊魚同樣在被人屠殺。”
程迦看著鏡頭,微微皺眉:“達瓦。”
“嗯?”
“有狼。”
“我看見了。”
“……”
一隻狼從草叢潛出來,公羚羊發出警報,狼以迅雷之勢衝進驚慌失措的羊群,從母羊腳下的羔群裡叼走一隻,幾頭公羚頂著角追趕,已來不及。
狼把小羊羔叼跑了。
但很快,四散逃竄的羊群又漸漸恢復平靜。小羊仍在打架,母羊仍在餵奶。
達瓦說:“人比狼還貪得無厭。”
程迦說:“這話錯了,狼不貪得無厭。”
待了一會兒,兩人溜下山坡往回走。
程迦點了根菸,問:“你們隊還招女隊員?”
“特例。我當過兵,槍法準。也別看我瘦,可力氣很大。”
程迦:“你幹這個多久了?”
“六年。”
程迦一停,扭頭看她:“你多大?”
“三十一了。”
程迦一時沒話。
達瓦笑笑:“年紀大了。家裡人天天催我,說我要結不成婚了。”
“談過戀愛麼?”
“沒有。”達瓦有些不好意思地揉揉頭,像個少女。
程迦也找不著別的話說,只道:“這地方,女人不結婚,壓力很大。”
“一年難回家幾次,聽不到嘮叨。”達瓦倒豁達開朗。
程迦淡淡笑了笑,又問:“沒想過離開麼?”
“走不了。”達瓦說,“站里人太少,忙不過來。總想著情況好轉些再走,抓到哪個團伙再走。可抓了一個,新的又冒出來。這一晃,時間就過去了。”
彭野也是,一晃,十二年過去了。
程迦深深吸了口煙,無話再問。
**
太陽落山,在湖面灑下紅彤彤的波光,盪漾著如瑪瑙的世界。彭野他們在湖邊搭帳篷。程迦和達瓦回去時,已經收尾。
達瓦說:“這一路咱倆住。”
程迦“嗯”一聲。
她拿了毛巾去湖邊,蹲在碎石上洗手洗臉;沒一會兒,彭野也過來,在旁邊一米遠處洗手。
程迦扭頭看他,湖面波光粼粼,反射在他俊朗的臉上,一漾一漾的。
他也扭頭看她,眼底映著波光,微眯著,問:
“累嗎?”
“不累。”
“嗯。”
他搓乾淨了手,想說什麼,濤子在後邊喊他:“七哥!”
彭野也沒時間看她一眼,轉身走了。
程迦蹲在湖邊,擦洗臉頰和脖子。
洗完了回帳篷,彭野來到門口:
“程迦。”
“嗯?”程迦頭也沒抬,正給相機換鏡頭。等幾秒,發覺不對,她抬頭看他:“有事麼?”
他一手拿著藥,一手拿著饅頭和鹹菜:“不能生火,只能吃冷食,將就一下。”
程迦看著他。
他又說:“在睡袋附近撒點兒藥,怕夜裡有蜈蚣螞蟻。”
程迦還是看著他:“你怎麼不進來?”
彭野說:“不方便,你出來拿一下。”
“你放地上吧。”程迦說,低頭扭鏡頭,“我過會兒來拿。”
“……”
彭野等了幾秒,她盤腿坐在睡袋上裝相機,沒有過來的意思。他剛要進來,達瓦從外邊跑過來,打了聲招呼:“七哥。”
彭野手裡的東西遞給達瓦,達瓦進來給程迦。
程迦接過,往外一看,彭野人不在了。
程迦咬一口饅頭,又冷又硬,她慢慢嚼著,一點點嚥下去。
她問:“晚上也有人盜獵?”
“有啊。”達瓦說,“藏羚喜歡追著自己的影子跑,他們開車燈,羊兒就跑在前邊的光束裡,開槍就行。”
程迦繼續啃饅頭。
達瓦拿手給她捧住,說:“小心別掉渣兒,惹了毒螞蟻,晚上鑽進睡袋咬你。”
程迦於是走出帳篷到湖邊去吃。
太陽一落,風就大了。
程迦吃進去一堆冷風。彭野和石頭他們在另外的帳篷裡商量著明天的行車路線。
在野外,沒有火,也沒有娛樂,加上日裡勞累,大家很早就睡了,照舊輪流值夜。沒有排程迦。
程迦躺在睡袋裡,白日疲累,一會兒就睡著了。
可到深夜,她隱約聽到外邊彭野壓低了的聲音:“去睡覺吧。”
“嗯,七哥辛苦啦。”達瓦聲音也很小。
程迦醒了,閉著眼睛,聽見達瓦拉開帳篷拉鍊,躡手躡腳進來,鑽進睡袋。
又過不知多久,達瓦的呼吸聲均勻下來。程迦爬出來,輕輕拉開拉鍊鑽了出去。
高原上的深夜,不是黑不見底的,是深藍色的,像海洋。遙遠的地平線上閃爍著天光。
彭野立在兩個帳篷間吹夜風,聽到聲音,回頭看過來。
程迦走去他身邊,抬頭看他。
彭野也看著她,無聲對視了一會兒,問:“被吵醒了麼?”
程迦說:“沒睡沉。”
彭野下巴往湖面揚了揚,唇角帶著淡笑,說:“看那邊。”
程迦扭頭去看,一時間屏住了呼吸。
湖面星光閃閃,滿地盪漾著水鑽,她抬頭仰望,看見了漫天繁星。
彷彿無數條銀河懸掛於上,熠熠生輝,綴滿整個夜空。
程迦心底安靜得沒有一點聲音。
她緩緩走到湖邊,站在星河裡。彭野在她身邊,兩人吹著夜風,望著星空,什麼也不說,卻很好。
良久,他開口:“在夜裡,我們看得比白天更遠。”
程迦回頭,等他解釋。
“白天只能看到一萬五千公里外的太陽,夜裡卻能看到百萬光年外的星系。”
程迦無聲半刻,淡淡笑了一下。
“怎麼?”
“難以想象這種話從你口中說出。”
他輕哼出了一聲笑,散進夜風裡。他問:“還想抽菸麼?”
程迦搖頭。今晚,她不需要煙,她只需要抬頭,就看見星河宇宙。
她和他立在星光盪漾的湖邊,仰著頭,看繁星,吹夜風。
“我聽過一種說法,所有人,好的壞的,老的少的,在抬頭仰望星空的時候,都能獲得內心的寧靜。”
程迦回頭看他,眼瞳像被星空洗過,乾淨,透徹;
“是。”彭野說,“因為自然是永恆的安全地。人是社會的,但首先是自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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