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關中曉月》:於歷史縫隙中開闢藝術的天地

秦腔《关中晓月》:于历史缝隙中开辟艺术的天地

秦腔《關中曉月》劇照

2015年底,老朋友李春喜打來電話,說秦腔名旦齊愛雲想約我寫個戲。她要扮演的是關中女商人——安吳堡周瑩。李春喜特別提到,周瑩是個寡婦,曾捐巨資給在庚子之亂中逃難到西安的慈禧,與慈禧還曾有過徹夜長談。“雙寡夜談”,一個是關中鉅富,一位是清廷太后,兩人身份迥異,卻都是寡婦。她們會談些什麼呢?這激起了我的極大的興趣。一放下電話,我便立即搜尋有關資料。

周瑩捐資的動機是什麼?是貪慕虛榮,還是忠心報國?或者說另有原委?不要說史料,就是民間傳說也沒有多少涉及這方面的話題,只說她得到封賞,榮極一時。30多年來,我創作歷史劇,都是在熟讀史料的基礎上再加以大膽的藝術虛構。資料瞭解愈多,愈會激發靈感。要不是我深入研究傅山與康熙,就構思不出《傅山進京》中傅山與康熙兩人在雪天古剎裡論字的那場戲來。我如果要以安吳寡婦為原型,寫出一位捐巨資與慈禧的女商人,就必須認真閱讀資料,不僅要了解這個女商人,而且要了解慈禧,瞭解相關的歷史背景與相關的人物。

一深入瞭解,我就發現安吳寡婦——周瑩原來很了不起。她從17歲守寡到42歲去世,在25個春秋的短暫時光裡,雖是女流之輩卻不畏邪惡,與各種勢力相鬥爭,任用賢能,經營有方,讓員工的收入與商店利益掛鉤,薪俸普遍提高了兩成,加上年底分紅,她的員工薪俸在同行中成為翹楚。這種近於現代企業經營中的股權激勵制度極大調動了員工的積極性,致使生意日益興隆。在土地經營方面,她保留下安吳堡附近600多畝水澆地,把其餘1000多畝全部交給原佃戶管理,佃戶自負盈虧,納稅之後每畝地每年象徵性繳納鬥糧做租金,如遇歉收或災禍當年租金免收,在雙方自願基礎上一經簽約,即日生效,20年不變。她這樣幾乎無償讓佃戶耕種的決定,在中國歷史上可謂開天闢地頭一回。隨後她又宣佈取消所有佃戶房舍租金,無償將佃戶們所住房屋劃歸各戶所有,並對損壞的房屋進行修葺。如果說周瑩致富後扶貧濟困、興修水渠等善舉,都是中國傳統美德在她身上的體現,那麼,她這嶄新的經營理念與善待佃戶的舉措是從何而來的?

我仔細搜尋,發現關中晚清著名的教育家、味經書院的山長柏景偉在周瑩與人訴訟時,曾站出來仗義執言,為她寫訴狀,使她這個年輕寡婦得到法律的保護,免受惡棍的欺凌。於是,周瑩就捐巨資助其辦學印書。再查下去,柏景偉的朋友、清末著名思想家、教育家劉光賁,號古愚,在辦學的過程中也得到周瑩的資助。她丈夫的一位堂弟還是劉古愚的學生。耳濡目染,周瑩必然受到柏景偉、劉古愚的影響,受到關學的薰陶,她的為人處世、經營理念才會那麼超群。劉古愚不是因循守舊的迂夫子,而是放眼看世界的大學者,他博古通今,學貫中西,是關學當時的掌門人,也是陝西維新派領袖,被譽為“南康北劉”。在戊戌變法失敗後,清廷在全國緝捕“康黨”,尤其是慈禧逃到西安之際,風聲更緊。好心人勸已被革去崇實書院山長之職的劉古愚趕快躲藏避禍,劉厲聲答曰:“國事如此,吾死國難,幸何如之,何言逃也。”他憂國憂民,在甲午海戰之後,就曾說道:“國事危矣,陝西為神京右臂,今遼海藩籬盡撤,他日畿疆有事,長安必為駐蹕之地。”果然6年之後,兩宮就倉皇逃到西安來了,可謂料事如神。國事日非,惹得他淚水難幹,眼睛都快哭瞎了,古愚就快成了“瞽魚”了。

讀史至此,我突然想到,慈禧西逃的路上,一定會把庚子之難歸咎於康梁變法,那麼她一定會對康有為、梁啟超恨之入骨,也會痛恨這個“北劉”了。她更會警惕駐蹕西安之後,這個“北劉”會不會趁機率眾鬧事?會不會命有司抓捕他,以保障自己安全?這也難怪慈禧多慮。在慈禧駕臨西安的第二天,時才20出頭的于右任——劉古愚的學生,就曾憤然提筆,寫信給陝西巡撫岑春煊,鼓動他殺死慈禧,擁立光緒,推行新政。這封信由於他的同學苦勸,才沒有發出。于右任為何一時衝動,敢寫下此信呢?他平時一定是受劉古愚的影響,痛恨這個扼殺變法的太后。而這個岑春煊,在百日維新的時候,受到光緒皇帝的賞識,也是被朝野視為維新人物。變法失敗後,他為什麼沒有受到清算呢?一是李蓮英是他父親的拜把兄弟,能在慈禧面前替他斡旋;二是他已經外放到甘肅去了,不是京官,不那麼引人注目了。可是,當岑春煊在以甘肅布政使率師勤王之初,“相傳……初擬助帝收回政權,或以孝治及利害之說動之,乃不敢發,而益自結於後”。雖說于右任一時衝動,也不是空穴來風的呀。

我讀史至此,突然產生了一個念頭,不能單純地寫安吳寡婦捐巨資與慈禧,而是要把她與于右任、劉古愚、岑春煊等人物貫穿起來。于右任那封信,說是寫了未發,但也有可能在同學攔阻之後,他又悄悄送出去了——于右任後來遭清廷通緝,逃離關中,遠遁上海呀!這樣,故事就錯綜複雜與微妙了,內涵就豐富起來了。安吳寡婦捐款不是為博榮耀或紓國難,而是有更深層的原因:為了保護遭到朝廷忌恨、準備緝拿的學子于右任與關學大儒、維新人士劉古愚了,為了保護關學的傳承了。那麼,安吳寡婦與慈禧太后的夜談,不僅是兩個寡婦之間的互訴心曲,而且也是民情上達,讓高居九重的清廷最高統治者聽到民間的聲音——原來劉古愚不是圖謀不軌,而是不可多得的國士。後來有司不僅沒有緝拿劉古愚,而且還聘他去蘭州大學堂當總教習呢。這種巨大的變化,這背後可能就有安吳寡婦的出力。慈禧能這樣聽取民間的籲請嗎?我認為,這完全有可能。庚子之亂,引起八國聯軍攻陷北京,兩宮倉皇逃竄三千里,到了關中,才驚魂甫定。她多少也會痛定思痛,有所悔過的吧,須知,慈禧到了西安之後,迫於形勢,不得不下旨推行新政。

從寫第一部歷史劇《新亭淚》到現在,已有37年了。我越來越覺得在熟讀史料的基礎上,要大膽地進行藝術虛構。熟讀史料,為戲打下堅實的基礎;而大膽虛構,會讓戲更為曲折生動。我劇中的這位商英,是以安吳寡婦為原型的,但已不是原來的商人周瑩了。在商英的身上,已注入了今情——即我的思考、我的理想、我的情感了。我劇中所開闢的天地,也與史實有別,乃是我鑽入歷史的縫隙,追影尋蹤,朝“融會異同,混合古今,別造一同異俱冥,今古合流之幻覺”方向所努力的又一次探索。

幾經波折、打磨,三年之後《關中曉月》這個劇本終於搬上秦腔舞臺了,被廣大觀眾所接受,讓我深感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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