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衆生,見自己

◆文 / 張婷


見眾生,見自己

電視劇《霍華德莊園》的畫面十分復古。

不久前,英國BBC電視臺播出了新版迷你電視劇《霍華德莊園》。無論是對早已成為英國地標性建築的霍華德城堡的再次展現,還是對20世紀初、維多利亞繁盛時代後期生活的雕琢,乃至對劇中人物服飾、日常用品的設計,都堪稱精緻、考究。而回到此番改編的原點——英國作家愛德華•摩根•福斯特創作的長篇小說《霍華德莊園》,問世以來就被一代代讀者喜愛,也因此,讓當今的再度詮釋廣受關注。

該劇從2013年就已著手準備,也早早鎖定曾獲普利策獎和奧斯卡獎提名的肯尼斯•羅納根出任編劇,他還曾創作過奧斯卡獲獎影片《海邊的曼徹斯特》。在劇中飾演女主人公瑪格麗特的,是曾出演《故園風雨後》的海莉•阿特維爾,男主角亨利則由曾經在2005年版電影《傲慢與偏見》中出演“達西先生”一角的馬修•麥克費登擔綱。

論及《霍華德莊園》的影像化,最早可追溯到1970年,那時BBC便將其改編成了黑白電影,不過並未有太大反響;而到了1992年,由詹姆斯•伊沃裡執導,艾瑪•湯普森、安東尼•霍普金斯、海倫娜•伯翰•卡特等主演的電影《霍華德莊園》,則大獲成功,不僅奪得第65屆奧斯卡金像獎的最佳改編劇本獎、第46屆英國電影和電視藝術學院獎最佳影片等獎項,影片中瑪格麗特的扮演者艾瑪•湯普森也因此一舉摘得奧斯卡金像獎的影后桂冠。


見眾生,見自己

電視劇版《霍華德莊園》劇照

“一個月接著一個月,馬路上的汽油味兒越來越刺鼻,呼吸越來越憋氣,藍天越來越少見。大自然節節退讓,太陽在烏煙瘴氣裡閃爍,模糊得令人驚詫。”《霍華德莊園》中,這段與當下我們“霧霾”中的生活確有幾分契合的描寫,是福斯特“衝擊”主題的一種體現:這種衝擊不僅關乎自然環境,更深入了傳統價值觀與審美的層面。他以不疾不徐的敘事節奏,描摹一個劇變的時代中,不同階層的生活樣態與精神境況——既有上流社會階層的威爾科克斯一家精緻的空洞,對物質的慾壑難填;有作為新興中產階級代表的施萊蓋爾家族,自給自足的舒適與散漫;也有生活拮据的青年巴斯特——他的自尊與掙扎。因為情感與婚姻,三個不同階層的人扭結在一起,此後種種的矛盾衝突也就由此展現。

見眾生,見自己

電視劇版《霍華德莊園》海報

見眾生,見自己

電視劇版《霍華德莊園》海報

新版電視劇《霍華德莊園》中有一個場景,灰藍色調中,被複古雙排扣套裝裙包裹住的瑪格麗特,與頭戴禮帽、身穿呢料三件套西裝的亨利漫步在霧氣氤氳的泰晤士河畔,這個細節相當成功地將福斯特的文字,付之以鏡頭語言呈現。而令人略感遺憾的是,小說中著墨最多,也被艾瑪•湯普遜淋漓盡致地在電影版中演繹過的瑪格麗特,此番的詮釋顯得偏頗——瑪格麗特受過良好的教育,積極參加各種文化、藝術活動,思想獨立,對於愛情與婚姻有著相當的主見,因此,歲數已經不小卻還沒有心儀的對象。不過,她並不是易卜生筆下的“娜拉”,“出走”之後立刻面臨的是生計問題。她祖上留下的遺產,每年都有六百英鎊(相當於如今的將近六十萬英鎊),正因如此,瑪格麗特對金錢也有一番自己的理解:“金錢是一種教育;比起錢能夠買到的東西,錢的教育作用更大。”有意思的是,正如她給妹妹信中所寫,“靈魂世界肯定優於世俗世界,不過對此也不必心心念念,掛在嘴上。具備靈魂世界的人,要做的不是把二者對立起來,而是把二者結合起來。”——所謂“務實的浪漫”,是對瑪格麗特比較貼切的形容,因此在表現上,對“務實”和“浪漫”任何一面的過分強調都容易讓人物走形。

作為英國文學史上重要的作家之一,生於1879年的福斯特,26歲寫就了他的第一部小說《天使不敢涉足的地方》,之後的5年是他的高產期,分別創作了《最漫長的旅程》《一間看得見風景的房間》和《霍華德莊園》;他去世後一年才公開出版的《莫里斯》寫於1914年;時隔十年,《印度之行》出版,他的長篇小說創作從此宣告終結。相比91歲的高壽,福斯特的創作不算多,但有意思的是,他的小說一直是改編的熱門之選。上世紀80年代,《印度之行》《一間看得見風景的房間》與《莫里斯》被分別改編成電影,備受觀眾及專業影評人推崇。究其原因,或許可歸結為以刻畫細節見長的福斯特,與文字影像化的相得益彰。例如,《印度之行》中的男主人公、印度醫生艾斯,在聚會前見英國來的菲爾丁先生弄丟了自己襯衣上的領釦,二話不說便將自己的取下,給菲爾丁用,為怕他尷尬,還特意說“這是我放在口袋裡備用的”;而後,歡快的聚會被一直自詡為“英國紳士”的朗尼趕來攪黃,返回的路上,朗尼坐在馬車上還不忘嘲諷道:“看看那個印度人吧,肯定是穿上了家裡唯一的一套西裝,連領釦都沒有!”寥寥數行文字,電影中一個短小的片段,卻已將幾個人物的特點利落地表現出來。再如《莫里斯》中,兩位主人公莫里斯與克里夫初相見,是莫里斯在朋友宿舍偶然碰到來“搜刮”《悲愴》第三樂章的克里夫,找到後兩人一同離開,莫里斯執意幫克里夫抱著成堆的曲譜;鏡頭一轉,兩人把曲譜捲進自動鋼琴進行“演奏”,當莫里斯因調快節奏被克里夫制止時,他在“快轉兒”的《悲愴》中笑著說:“它其實沒有那麼歡快,對嗎?”這一處看似閒筆,而後莫里斯度過了令人目眩的快樂,也經過了不能平復的創痛,命運幾番輾轉後,才發現這處遠不是漫不經心的閒筆,它一直“藕斷絲連”到了故事的終點。

見眾生,見自己

上世紀八十年代,由福斯特小說改編的電影《莫里斯》。

今年是電影《莫里斯》上映30週年,BBC電臺日前還播出了講述福斯特緣何寫就《莫里斯》的廣播劇《一劑聲名》(A Dose of Fame)。時長僅43分鐘,而編劇斯蒂芬•維克拉姆卻選擇與福斯特很是相近的風格,以福斯特本人的日記以及他與印度摯友馬蘇德往來的書信作為素材,從容、巧妙地在真實的基礎上寫出了一個關於寫作者的故事——他如何在體察他人、描摹他人的同時,反觀自我、認知自我。故事以福斯特偶然在友人聚會上與青年男子莫里斯結識、當晚莫里斯便在回家途中自盡為切口,抽絲剝繭般道出了他不為人知的故事,又在處處看似日常的瑣事中,時時對照福斯特自己的心境;孝順的他一生與母親相依為命,絕少違背母親的意願,卻有著向母親隱瞞自己性取向的壓抑——他為母親撐船,心裡卻隨著船槳一下下地念著“馬蘇德”“馬蘇德”“馬蘇德”;午後,他與馬蘇德在花園中他親手粉刷的長椅上落座,聽來都只是閒聊,福斯特那不自然的語調,卻“無意”中顯露了自己極力按捺下的激動;與出版商議定《霍華德莊園》寫作計劃時,他對筆下人物“自由”的堅持,同樣是自己的希冀;到畫家為他畫肖像,面對一個陌生人,他坦露了全部的心聲。香港電影《一代宗師》裡對武學境界有這樣的描述:見自己、見眾生、見天地,而福斯特的故事,可以將這個順序稍作調整,見眾生、見自己——福斯特在畫展上面對自己的肖像,明白聲名帶來的一切都並非他所願,他渴望的只是以寫作正視真實的自我。

對於經典文學的重新演繹,英國的創作者至今熱情不減,從莎士比亞到狄更斯,從簡•奧斯丁到蓋斯凱爾夫人,從伊芙琳•沃到福斯特,他們的作品都被一再改編成新的版本。人們常說“一千個人心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讀者對於原著有自己的想象,關於改編版本的偏好自然也迥然各異,一部新作難免褒貶不一;不過正因如此,版本的多樣性才顯其必要。難能可貴的是,英國的創作者並未被經典束住手腳,也不囿於作品的形式,他們將觸角伸向影視劇、舞臺劇、廣播劇、有聲書等各個角落,讓無論是書迷、影迷還是戲迷、廣播迷都過得了癮,更為年輕人走近經典提供了不同的路徑。反觀我國,近些年翻拍經典的品質不甚理想,不少當下的創作者不再願意輕易“啃”經典,或不想落罵名;不過換個角度,以英國作為參考與借鑑的話,經典並非孤高地不可接近,它可以被人們以各自的角度、以各種形式進行解讀。像廣播劇《一劑聲名》這樣以作家留下的素材為藍本,講一個小小的故事,同樣有挖掘的深度,也同樣能讓人們感受世間情感的宏闊,捕捉人性動人的瞬間。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