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剛下葬,十多年的社保就補上了


老黃四十多歲,矮我半頭,體重卻有一百八,在鴻通公司當修理工。他跟我是鄰居,亦是酒友,兩人坐在一起,無話不談。

老黃是那種口頭上大方,實際出手卻斤斤計較的人。一群酒友輪流做東,他總是找最便宜的店。他是臨時工,老婆也沒正經事做,還有兩個孩子,請客摳點兒,大家也都理解。

2017年4月,老黃所在的集團內部傳出消息,要將鴻通公司和龍騰公司儘快合併。這讓老黃對自己的前途感到一片茫然,心裡又是悲觀,又是憤慨。別看他在鴻通公司幹了十幾年,可公司沒給他上過任何保險。

老黃頗感不平,在我面前嘆道:“像我們這種人,就是伸長脖子等待宰割的羔羊,人家說什麼時候砍,就什麼時候砍。”

鴻通公司的情況我多少還是瞭解的,雖說披著一層國企外衣,可在用人管理上可謂亂七八糟。公司人員分為正式工和臨時工,正式工待遇高,臨時工則要低不少。而在臨時工中,還有差別。最早進廠的一批臨時工,是國企元老、幹部的子弟,各種保險齊全,只是工資低正式工一些。

剩下的就是像棋子一樣來路不一,呼來喚去的“雜牌工”,有走勞務派遣程序,由勞務公司代發工資和繳納保險的員工,有直接招來,安插在司機、廚師、保安、修理這些崗位上,只發工資,始終沒有交過社保的“末等人”。

對老黃來說,像他這樣沒有權力、沒有金錢、沒有背景、沒有人脈的臨時工,就是這個雜盤上隨時會被棄掉的“卒子”。

老黃似乎盤算好了對策,他透露說,他準備把像他這樣的“卒子”們都召集一塊兒,一齊到省裡上訪,逼公司“就範”。

沒過幾天,老黃便在微信裡組建了一個“好友群”,拉入群裡的多是像他一樣——公司沒給上過社保的臨時工。他順便把我也拉入群中,讓我幫他出謀劃策。

可他哪知道,我在酒場上耍下嘴皮子還行,真要辦正事,那就是孱頭一個。

看得出來,老黃是煞費苦心,在網上四處蒐羅,找來一些社保費案例,放在群裡,供大家參考。都是一些企業、單位敗訴的例子。

老黃是帶頭人,邊在群裡痛罵公司領導,邊給大家鼓勁兒:“要指望狗日的發現良心,簡直是白日做夢!”

“這社會,只有會哭的孩子才有奶吃。咱們不去告狀,不去爭取,公司那幫王八蛋們就不會搭理咱們,咱們一定要去上訪。”

每次說完,就會得到群裡“滿屏”的響應。


4月中旬的一個週末,老黃拉我到一個小飯館單獨喝酒。

他似乎窩著一肚子怒氣,罵道:“他奶奶的,還沒去告狀,就有人把老子出賣了!”接著,又朝桌子底下“呸”了一口,朝窗外罵告密之人:“你把老子告了,你的臨時工身份就解決了?你的社保就解決了?我看扯蛋,腦子被驢踢了,滿腦子灌的都是漿糊!”

我趕忙問:“老黃,咋了?誰把你出賣了?”

“還能有誰,肯定是群裡的某個人,狗孃養的!”

我勸老黃消消氣。

老黃自斟自飲,一連喝了幾杯酒,才將他們公司王總找他談話的經過告訴我。

我跟那個王總打過交道,五十多歲,身體胖墩墩的,面上時常堆著笑容,俗稱“笑面虎”。他頭頂有片禿,就像長苗的莊稼地裡多了片沙灘,讓人看著十分別扭。

那天下午,王總把老黃叫到他的辦公室,頭一句就問:“老黃,聽說你準備帶人去上訪?這次集團大整合,合併的又不是隻鴻通和龍騰兩家,其他地方還有二十多家。在這節骨眼兒上,我看你就不要再折騰了。”

老黃立刻明白,有人將他告發了。既然事情被人捅破,他也不想遮掩,把心中積蓄已久的不滿一股惱兒傾洩出口:“我在公司幹了十幾年了,在社保上有說法麼?沒有!”

“正式工每年一次體檢,給我體檢過一次麼?沒有!”

“公司組織正式工旅遊,又是青島,又是麗江的,天南海北地轉,讓我去過一次麼?沒有!”

“現在兩個公司合併,眼看著你們就要把我們這些臨時工攆回去了,我最後爭取一下合法利益,就不行了?!”

王總的臉皮似乎比豬皮還厚,回道,“臨時工待遇都低,你又不是不知道?有能耐的,誰呆在這兒?!給我年薪一百萬,我也不當這個頭兒。”

公司這些有失公允的做法,彷彿與王總無關,他臉上毫無愧疚地說,“公司就這扯蛋規定,又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我也沒辦法!”

接著,王總便放下面子,苦口婆心地勸說起老黃:集團董事會已經決定了,這次下屬公司整合,不裁一個人。

老黃他們不用擔心被攆的事,以後該怎麼幹還怎麼幹。臨時工沒參保的事,集團董事會的領導們也都知道,現在國家倡導依法辦事,這次集團整合,董事會肯定會給臨時工們一個合法合理合情的交待。

最後王總交代,為了整合公司這事,集團上面的人現在整天忙得團團轉,爭取參保這事,也不差再多等幾天,老黃就別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亂上添亂了。

談話的最終結果,是老黃妥協了。不過,他半是應允半是示威地對王總說:“那我就等一等再說。要是兩個公司合併後,領導們還不給說法,我就帶人去上訪,再不成就打官司,反正我也豁出去了!”

老黃說完這事,我問他:“真不去上訪了?”

老黃鼻子“哼”了一聲,對王總他們滿臉不屑之氣,說:“暫時不去了。不管他們能不能做到,咱們得言而有信。”


他們集團整合期間的很多內幕消息,都是老黃告訴我的。

在王總找老黃談話前,龍騰公司的十幾個臨時工已搶在老黃他們前面,跑到省裡上訪去了。集團領導打電話,讓龍騰公司的楊總親自帶人去接訪。

接電話時,楊總正陪著幾個客人在KTV包廂裡嗨得不亦樂乎。儘管有些掃興,她也不得不趕緊帶人乘車趕到省城。為了息訪,楊總被迫答應那些臨時工,要給他們漲工資提待遇。

楊總是個不服輸的女強人,四十多歲。在過去一年多的時間裡,龍騰公司好幾個主管職位空缺,都是她派身邊幾個親信代理,才頂上去,沒讓業務慢下來。她頭腦精明,有自己的用人計劃,打算這年下半年運作一番,將身邊該提拔的人全部提到位。

可沒想到,突然遇到集團改革,要合併一些公司。楊總慌了神,匆匆擬定一份人事晉升推薦名單,跑到集團總部,請集團領導批准。

可惜這份名單被集團領導當場否決,而且,集團領導還迅速作出決定,涉及整合的公司,人事、資產全部“凍結”,不搞突擊提拔,不準突擊花錢。員工只准出,不準再進一個。

楊總苦心培植親信的計劃算是泡了湯。而鴻通公司的王總,也存在楊總類似的用人情況,原打算今年提拔幾個心腹,可到了當前集團整合的關口,他的計劃也只能暫且擱一擱。

王總心眼多,眼皮活,集團一放出合併的消息,他往上面跑的次數就明顯比以前多了。不用說,大家也都知道,王總是想爭當新公司的“一把手”。

可楊總也不傻,也在加緊活動。兩個公司的“一把手”,肯定有一個下來,誰上誰下,就要看誰技高一籌。

在我這樣的外人眼裡,沒合併的鴻通和龍騰兩個公司,風平浪靜,一如既往,並沒有什麼不同之處。可通過老黃的述說,我才知道,表面上安然無恙,內部卻是暗潮湧動,人心惶惶。

不單單是老黃他們這些臨時工感到危機,就連那些拿高薪、身份恆定的業務經理、部門主管,個個也是內心忐忑。

就拿鴻通公司來說,原來幾個部門主管,為了向王總邀功請賞,特別能折騰,不是讓底下的人上報各類計劃、總結、心得,就是對每個人的工作“剖析挑刺”,搞得下面一些人的神經也跟著緊張兮兮的。

在老黃開的這個微信群裡,說什麼話的人都有。不過,大多數人都看好王總,因為王總人緣好,而楊總口碑就差很多。在龍騰公司,楊總是個女霸王,整天批這個訓那個,搞得很多員工都想起來造反。

不知不覺,到了5月中旬,老黃卻突然跟我沮喪地說,鴻通和龍騰兩個公司的合併方案下來了。新公司總經理由楊總接任,王總降為了副總。老黃頗是不服氣地揣測:“這個三八,肯定給上面送錢了,不然,憑她的資歷、能力,怎麼輪得上她。”

接著,老黃又分析自身形勢。合併前,王總有言在先,在解決臨時工參保問題上,他會多做好事多幫忙。可如今,他從正職降為副職,心理受到嚴重打擊,對新公司的事情過問少了,肯定不會再主動摻和老黃的事。

而那個楊總,本身不是個善茬,目空一切,根本不可能搭理老黃他們。

繼續被動等待已經不是辦法,他必須主動出擊,組織難兄難弟們上訪,才是出路。


5月底的一天晚上,我和鴻通公司幾個人聚在一個火鍋店,邊喝酒邊閒談,老黃也在場。一個司機說,楊總真是雷厲風行,一上任就拋出了“三把火”,讓人不得不服。

一是任何人都得絕對服從公司領導安排,不得尋找客觀理由推三阻四。

二是推行績效考核,不論何人,公司賞罰分明。

三是公司所有人都不準對外散佈公司半條負面消息,否則公司絕不客氣。

又有一個保安說,楊總這個女人,手腕硬得很。她已經提前跟公安局的朋友溝通好了,在新成立的金達公司剪綵開業這一天,誰敢出來聚眾搗亂,就把誰抓起來。

老黃一臉不在乎的樣子,說:“管她身上長多少刺兒,只要她不解決社保問題,我該上訪就去上訪,該去起訴就去起訴,我他媽就不信,他們能把全世界買通了。”

金達公司的揭牌儀式是在6月初舉行的,開業前後的場景,也是老黃繪聲繪色地描述給我聽的。

新公司開業前一天傍晚,牌子掛到了大樓前一根粗大的柱子上,牌上蒙了一塊帶朵大紅花的紅綢。楊總特別慎重,安排了四個壯漢,像看管寶貝一樣,輪流守在新牌子旁。

眼看四個大男人守著一塊木牌子,看得比自己的孩子還重要。老黃故意走近前去,調侃道:“這塊牌子是藏了金子,還是藏了銀子,讓你們寸步不離?”

一個守牌人笑著回答:“女人心眼兒多,你又不是不知道。”

老黃笑了一聲,離開了那裡。走了不遠,他朝牌子的方向“呸”了一口,低聲罵:“誰稀罕你這破牌子?白給人家劈柴,人家都嫌費勁!”

第二天,金達公司開業慶典,揭牌儀式舉行得非常順利。市裡很多有頭有臉的老闆都來捧場。楊總致歡迎辭,眉目間神采飛揚,特別高興。而在會場上的員工也是有說有笑,滿臉喜氣。

這一刻,老黃也深受感染,心中頗為感慨,——在這個公司的大門裡,別看每個人性格不同,心眼兒有大有小,可大家都有一個希望,那就是盼著公司越發展越好。只有這樣,大家才有錢掙。

只是可惜,像他這樣的臨時工,雖然一直盼著公司往好的方向發展,可公司卻始終沒解決他的社保問題,他仍是個“末等人”。

金達公司掛牌後,老黃明顯比以前更忙了,我幾次請老黃晚上喝酒,老黃都以加班為由推辭。

我心裡有點兒心疼老黃,他是個實在人,兩個公司合到一起,攤子大了,而修理工人少,苦的就是他這樣幹起活來肯賣命的。

從微信群裡,我也知道,老黃定了上訪日期。等到8月份,這個新公司還不當他們這些未參保的臨時工是盤菜,他就帶領大家行動起來,或者上訪,或者直接到法院起訴。


時間一晃,便到了7月底。這天上午,我還在單位上班,突然接到一個朋友的電話,說老黃昨天晚上死了,人已經從醫院拉回家了。

我腦袋有些蒙,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前幾天我還和老黃坐在一起,有說有笑,怎麼人說不在就不在了。

我趕緊放下手邊工作,徑直跑到老黃家去看。

只見老黃家堂屋裡的一張木床上,躺著老黃的屍體,用一塊白布蒙著。老黃的老婆和一對子女正坐在地上痛哭。老黃母親已經去世,只剩下一個父親,七十多歲,滿臉皺紋,坐在屋角一張小椅上,也是滿臉淚痕。

來人中不少是老黃的工友。在這些工友的敘述中,我才知道了老黃去世的經過。

昨天下午,金達公司一個車間的電機壞了,公司領導安排老黃去修理。老黃從下午四點鐘進去,一直到晚上都沒有出來。

當晚十點鐘左右,公司裡一個巡查的保安看到車間裡亮著燈,就走進去看,這才發現老黃靠著牆根,昏迷不醒。

保安趕緊招呼人,把老黃送到醫院搶救。可是,人在半路上就已經斷氣了。醫生分析老黃死因,說是腦出血,來得快,死得也快,根本來不及搶救。

在場的人紛紛給老黃老婆出主意,讓她帶上兩個孩子和親戚們,上公司要賠償,儘量多要點兒錢。倘若對方推託,大家就一齊把老黃的棺材抬到公司門口,跟對方要說法。

不過,賠償的事情解決得出奇順利。

在老黃家封喪期間,我聽說,老黃死時,楊總、王總他們那些領導都在外地開會,回來後,都立即趕到老黃家慰問,並當場承諾,按公司最高標準,儘快支付賠償金。

之後,王總代表公司,跟老黃家屬簽訂了賠償協議,由公司一次性賠償黃家八十二萬元,算是對老黃的死作了圓滿交待。

老黃下葬時,我參加了。眼看著那口棺材被人用繩子吊著,徐徐放下墓道,再推入穴中,最後,地上堆起墳丘。

也許是老黃的死起了點兒作用,再後來,我從別人口中得知,儘管金達公司的領導辦事拖拖拉拉,但最終還是把剩下那些臨時工們的參保問題給解決了。

2018年的清明節,我和老黃的一些工友們相約,到老黃墳頭上燒紙錢,算是表達一下兄弟們的情意。

那天天氣不好,天空像遮了一塊灰幕,陰沉沉的,壓得人胸口也有些沉悶。在空曠蕭條的田野裡,老黃的墳頭跟一些老墳連著,透露出一股淒涼頹廢之氣。

我們幾個人來到老黃墳前,壓了幾張紙,燒了些紙錢,相互唏噓中,說了一番感嘆人生無常的話,便散夥了。

離開時,風很大,我回頭望,墳前的紙灰已被風吹得無影無蹤。

(作者葉馨文,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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