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套中山裝(徵文)

一套中山裝(徵文)

在我老家,鄉下堂屋,壁立一衣櫃。櫃子正中,肅穆陳放著一套中山服--那種老式的卡嘰布做的服裝。這套服裝的上衣長84.4釐米,褲長120釐米,腰圍102釐米。母親常對著它,在嘴裡嘮叨:老頭子耶,安身吧,家裡一切都好著呢。拄著柺杖的母親,滿頭銀髮的母親,對著衣櫃裡的服飾,一邊嘮叨,一邊凝望,有時一望就是半天。我們都知道,這是母親在用她特有的方式,默默懷念父親了。

父親是個固執的人,儘管他不屬於蛇,也不屬蚯蚓,但其命運頗為與之相似:即便砍了頭,身子還在動。只要身子動,就能去掙命,這是父親常說的話。父親又愛說:人之一生,如草木一秋,雖九死,卻不悔,即掙命,亦掙氣。他從孩提時就投奔革命,在解 放 軍的大課堂鍛鍊成長,解放初在區政 府主持工作。文 革前期,打成右 派,下放本村勞動,遭遇殘酷批鬥。批鬥完畢,那些還不解氣的人——所謂造 反 派,還常 押著父親,上街遊行。並在他胸前,掛一個解 放前地 主模樣的稻草人,或十幾斤重的鐵牌,寫著“狠批反 革 命某某某”的字樣,歷史也真是給父親開了莫大一個玩笑,一生追求革 命的人,最後被打成了 反 革 命,每憶及此,父親卻總是沉默。或許是經歷多了的原因,文 革之中,父親神態始終平靜,批 鬥回家,他還常常去安慰在家啜泣的母親。在那苦澀歲月,陪伴父親的,就是那件傷痕累累的中山服和他的忠誠老實的老妻了。這套中山裝,是父親犧 牲的戰 友轉贈給他的,珍惜自不必說起。它見證了父親在革 命路上奔走呼號輾轉零落的景象,也見證了父親一生坎坷矢志不悔的情懷。文 革結束,父親再沒有回到區和縣上工作,而是在本村當上了一名地地道道的農民,他仍穿著那件補丁重補丁的中山服,在田間,在地頭,在暴雨中,在烈日下,在起早摸黑送糧路上,在艱難翻山越嶺澗上。並用他有限的能力,熱心幫助比自己家庭更加困難的鄉親。常在年關到來之際,與母親一道,悄悄給本村的五保戶送上僅有的一點米麵,給流浪到村口黃桷樹下的孤兒,送上破舊的棉被和縫補得還算整齊的衣物,以及幾根紅薯,一塊粑粑……。

父親是怎麼想的,我們並不知道,父親“走”時,我們正在140多里外的縣城的中學讀書。平時與父親交流機會也很少,只是偶爾從母親口裡,略知一些情況:他經歷過民 族的危 亡,經歷過鐵 血的戰爭,戰 友 死在他腳下,親 友背 叛過他,部 下陷害過他,有時是他耿直火爆的脾氣,有時是他剛毅倔犟的個性,有時是他不容私情鐵面的品質,但終其一生,他不屈服於壓力,不妥協於淫威,更不拿人格與誰作交易。性格即命運,因此,也註定了他的命運多舛,人生多艱,充滿辛酸,蘊含悲壯。但他卻從不提及,臉上平靜如鏡,絲毫沒有對誰有過怨懟之辭。他用他那包容萬物的恆心,容忍著命運重重疊加在他身上的極端的不公,也包容著那些曾在他傷口迭加的傷口撒鹽的人。在他內心,是否有一個偉岸崇高的夢想?有一個鐵骨錚錚的誓言?有一個捨命守護的信仰?一種自強不息的精神?一種只有軍 人才有的特別的品質?我們不得而知,在我們幼小的年紀裡,是知道父親吃過許多苦的,背上有參加革 命留下的槍傷;頭頂,有造 反 派烙下的鞭傷;胸口,還有造 反 派掛他鐵牌的刺傷;手指,有砍柴砍豬草累迭起來的刀傷。但在孩子們眼裡,父親總是慈愛的,溫暖的,陽光的,沒有聽到他長吁短嘆、垂頭喪氣的模樣。他總是很忙碌,一會兒拿著鋤頭在菜壩薅草,一會兒挑著竹筐在田間施肥。農村的生活,特別是繁複瑣碎的農活:煮飯、編織、推磨、割草等家務,以及細密、嚴實,帶有一定技術性的莊稼種養植活,並不適應於他,以至鬧出不少笑話,更成為造 反 派鬥 爭他的理由。但他總是堅持著做下去,像個地道的農民,編揹簍,打竹筐,織纖索,紡棉線,磨條粉,做豆腐,摸魚蝦,割麥稈,摘棉花,打穀子,辦玉米,堆稻垛。其中,僅是砍豬草一樣活計,就十分折磨到他,左手握草,右手砍下。其要領是:刀與草齊,刀落草碎,人不望刀,刀不傷人。初學者十有九人都會砍傷食指而不知,但在農村,砍豬草是必須要學會的生存的一門基本功。以至父親的食指,在砍豬草過程中,始終疤疊疤,傷重傷,儘管血珠連著血珠,肉皮覆著肉皮,想到農村養豬取肥,過年在交夠了公家後自己才能得到一小片肉,才能成為孩子們左盼右盼一年的嚮往之所在,他便更加勤奮地去剁它們。父親極快地熟悉著還比較陌生的農村生活,也要經常盤算著過好特別艱辛的日子。每到年關時,便用家裡藏著嚴嚴實實的東西,儘可能去當時的黑市偷偷換錢,給孩子們儘可能穿著整潔一點,體面一點。他力所能及地照顧體弱多病的妻子,幫她揉腳板治心臟不好的毛病,搓手指治風溼關節的毛病。在我們眼裡,母親也總是笑盈盈的,讓父親在手指上、膝蓋上、腳板心上揉搓、拿捏,父親此時也是一幅十分開心的樣子,即使我們知道,他馬上就要被造 反 派喊去批 鬥了。有一點可以肯定,父親愛著我們,要求我們也十分嚴厲,即學習完成不了的,對學習有應付現象時,與村裡小夥伴發生衝突打架時,父親鞭笞我們也是不會手下留情的,也只有這個時候,我們才會深深覺得,父親曾經是名軍 人,是名拿著槍衝鋒陷陣的軍 人,而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父親。父親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那是他在部 隊裡學會的。他常叫我們拿一張舊報紙,或在地攤石板上,河邊沙灘上,比照他寫出的字,叫我們抄習。現在印象深的,如“門對千竿竹,家藏萬卷書”,“翠竹虛心有節,君子樸實無華”,“歲寒,知松柏之後凋也”,他還喜歡陳毅的“大雪壓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潔,待到雪化後。”父親最喜歡的,還是毛 澤 *東在《紀念白 求 恩》文中最後的那一段話:一個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這點精神,就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於人 民的人。因此,我常常在想,到底是那套中山裝支撐起了父親的精神世界,還是父親給中山裝賦予了新的靈魂高度?也不得而知。

父親“走”時,文 革已經結束,但我們並沒有得到相關的撫卹,也沒有遷調回城裡,而是繼續留在農村生活。父親留給我們的遺產,就是那套中山服。準確地說,不是留給我們的,是留給母親的。母親“走”時,才指名要留給我。因為,我是家中長子,姐姐和妹妹,早已出嫁,兄弟在外工作,不可能再要這些“東西”了。最終,我帶著那套中山服,也離開了家鄉,在另一座城市生活。

在我已經“奔六”的人生經歷中,在我的根深蒂固的骨子裡,或者說在我澎湃的血液裡,流淌著的,生長著的,始終是那鄉下旺盛而蓬勃的青草的氣息,正如在我的眼睛裡,始終有一盞慈祥的燈光;在我的頭頂上,始終有一顆明亮的星辰,在我人生的前方,在我崎嶇的路上,在我摸索的黑夜,都在給我以引領,照耀,閃爍。這也催促我去承擔起一種責任,一種擔當,一種使命,成為我血液裡的一種特質。潛意識裡,就要像我的父親一樣,去為人,去處事,去待物:從容,沉靜,方正,嚴肅,和靄、無私。我在想,隨著時代的變遷,歷史早已賦予中山服新的內涵和外延,遠遠超越出最初的服裝設計者體現出的意義之所在了。在我的衣服穿著上,也愛穿一件中山裝出門。即使出差在外地,明明去那兒辦事,需要的是西服、領帶,需要的是港包,皮鞋,但我還是願意穿中山裝去跑市場,跑業務,跑政府,跑單位。我從師範畢業,參加工作分配到學校的那段時光裡,已經成為自己人生最美好的一段時光。因此,曾用文言文形式,記錄下這個時期的生活。

文言文中,曾這樣寫到:餘幼坎坷,父母早逝,學業由姐支助,完成。既長,幼弟付餘,直至工作。餘性孤僻,固執,不善於言,不敏於事。垂髫之年,與村三二子鬥,頭破血流,破爛掛涕而歸。父立於庭,石階上,茂林下,執黃竹,嚴笞。暴雨落,竹至破,餘無語;母私勸慰,亦無言……餘師範畢業,初至學舍,以父誨吾之言教子弟。固愚志,執本性,剖精白,剔荒蕪,小有所成。後至企業,竭心志,忘於我,任勞怨,懷精誠之心,以奉獻社會。餘高中寄校,父常來送糧看顧。有次深夜,似過晨五時,父送糧來,叫醒我們,然父交糧遞手,未及一語。久,從姐處,知父曾跌進深溝,本早該到的。其時,我兄弟兩人,俱就讀高中,母長年臥病,家中農活多靠父親獨立支撐,家境日迫,父仍咬牙供二人上學。父嗜好讀書,曾語餘曰:子誠而成,吃虧於善。觀餘生涯,果然。然餘不改初志,樂於此言。老父母同年走的,離我們姊弟四人已三十一年矣。若在,父應九十有五,母應八十又三。今清明節近,姐來信說,老房已重修,庭前幾株老樹早枯,新枝長勢卻茂。

自母親“走”後,那套色澤早衰、陳舊斑駁、千瘡百孔、傷痕累累的中山服裝,經過母親嚴實包裹,整齊裝袋,早已呈透明狀,呈放在我現在所居住的書房。端坐在書桌,凝望著衣物,久久出神的人,便只有一個白雪覆額的我了。我也深信,我所做的,我的女兒也會看到;我對中山服的禮遇,對一名老 軍 人的禮遇,最終,女兒也會明白。

作者:松林灣 ,本名王昌東,四川樂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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