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是一種生命的覺醒
劉瑞
2001年的春天，氣候異常得好。一到三月份，一切都變得酥暖起來。那時，我正在樞紐上班，兒子也在肚子里長大了。我曉得我快要做母親了，我每天挺著大肚子小心翼翼地散著小步，心裡既希望他快點出來，又怕他出來時帶給我身體上的劇烈疼痛。
三月初，我便住進了醫院，我進醫院時，看見家裡門前的樹枝上剛抽出了小芽兒。那小芽兒嫩嫩的，黃黃的，陽光照著那細嫩的小芽兒，顯得那樣的富有生機。這一進醫院，就是整整一月。第一次生小孩，心裡更多的是恐懼。我運氣不好，住進了鳳翔醫院婦產科對門前的一個病房。
自從住進醫院，肚子裡的兒子似乎很安靜。我每天都在等待中盼望著那個恐懼而又激動的時刻。我常常躺在病床上，看著一個個挺著大肚子的女人走進婦產科，沒一會兒，便發出撕心碎裂的尖叫聲。這疼痛的聲音，像一股股尖利的哨子劃過我的耳際，鑽進我的心裡去了。我當時就想，做一個女人，為何要承受那樣的痛苦？什麼時候讓男人能夠生孩子該多好啊！
有一次，我看見一個胖胖的女人被推進手術室，後來被插著氧氣送進了病房。後來才知曉，麻藥沒打到位，她在手術檯上疼得昏死過去了。這時，我心驚肉跳，看著自己胖胖的身體，唯恐出現那樣的狀況。
時間在等待中一天天過去，我的肚子卻沒有任何動靜。大夫說，孩子胎位不正，需要調整，氧氣不足，需要吸氧。又有一名大夫說，早超了預產期，看樣子你被嚇著了，嚇得身體不正常了。我就這樣，像個大熊貓一樣被大夫呵護著，每天吸氧檢查身體。
時間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天，我還是沒有一絲疼痛的感覺。大夫突然告訴我，你是一個特例孕婦，需要做手術。我當時傻眼了，不知如何是好！丈夫和家裡人也不知所措，我看著順產的女人發出那樣撕心的疼痛尖叫聲，我便主意已定，做剖腹手術！
第一次被推進手術室，我看著那穿綠衣大褂和白大褂的護士醫生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恐懼！我想，誰知道被推進最後一道手術室的大門，是生還是死呢？主刀大夫很溫柔，他為了打消我的緊張心情，不斷地和我聊天說話，可我清楚地感覺到一根長長的麻藥管十分疼痛地從我的後脊樑骨推進去，那種感覺，真是難以用語言形容。
我一再強調，多打些麻藥！多打些麻藥！我怕痛，我怕痛得尖叫起來。後來，我的肚子就沒有了知覺，我的身體被遮住了一半。我仰著頭，我看見頭頂的燈上映照出醫生和護士忙碌的身影，我分明能看見那刀片在割開我的肚子，我也感受到那細細的手術針在縫傷口細微的聲音。這時，我沒有昏迷，我在清醒著，大夫擠壓著我的肚子，我聽見了孩子微弱的哭聲，大夫告訴我，是個小男孩。當時，我沒有任何反應，我不曉得心裡是什麼感覺！淚水在眼眶裡無聲的流淌，我說不出是什麼樣的感受。
我被從手術檯上推出病房，當時已是3月21日的8點10分，天色已暗，一切都顯得那樣的模模糊糊。孃家的父親和母親坐著出租車連夜趕來，而我一直就躺在擔架上哭！
母親告訴我，是個兒子，你應該高興！可我只是哭，我不知這哭聲裡蘊藏著什麼樣的感觸？十月懷胎的辛苦，對以後做母親的恐懼和害怕，還是有了兒子後的喜悅等等？所有的感覺我都說不清楚，我只想哭。
我躺在病房裡，突然眼冒金星，似乎一切都模模糊糊起來。不停地想咳嗽，這時，病房裡緊張起來，所有的大夫和護士都圍住了我，他們像潮水一樣朝我湧來。
此後，我就失去了知覺。等我醒來時，已經是凌晨五點多了。病房裡圍滿了人，母親抱著孩子焦急地等著我甦醒，丈夫的臉都變成了青紫色。我看看自己，床上都是血，滿滿的一床血，護士不住地給我換床單，我再看看自己，哇地一聲放開喉嚨大聲地哭起來。天啦，我的兩個胳膊，兩條腿上都掛著吊瓶。那吊瓶，一滴滴的藥液安靜地往下滴落著。
母親終於鬆了一口氣，她看著我，露出了笑容，“你終於醒了，你可把人要嚇死了，你被整整搶救了一夜，幸好胖一點，不然的話要輸血了。”
病房裡的氣氛好轉起來，護士和醫生才休息去了。我哭夠了，便又昏睡過去了。隨後的幾天，傷口在一天天恢復。母親把瘦小的兒子抱在我跟前，看著他醜醜的樣子，起初我心裡不接受，我想，你這個小傢伙差點要了我的命。我不想抱兒子，就想一個人安靜地躺著。
快出院時，看著兒子爬在我的懷裡，那乖巧的樣子，突然一種母子連心的感覺在心裡流淌。我想，這就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塊肉，我就是拼了命也要讓他茁壯成長啊！
我出院了，等我走到家門口時，家門前的楊樹上已經是綠意濃濃了。蹣跚的婆婆驚喜地看著初生的兒子，一個勁得笑，老公公那褶皺的臉上露出舒心的笑容。
我命不好，婆婆一直有病。照顧孩子自然就是我獨立的事情了。月子裡，我很感念姑姑的照顧，她把我和兒子照顧得都很舒心。
後來，我上班了，我僱了小保姆，一邊上班，一邊帶孩子。那時，我不知道辛苦，我白天上班，晚上管孩子，我也不知哪來那麼大的勁，沒有瞌睡，也不知道累。
也許是太愛這個出生的小生命，我完全忘記了自己的辛苦。
有一次，兒子半夜發燒，我一個人帶著他。那時我不曉得是什麼樣的勇氣，半夜裡，我抱著兒子一個人竟跑了那麼遠的路到醫院，兒子的燒退了，我懸著的心才放下了。
兒子一天天長大，頑皮好動的他經常摔得傷痕累累。我就像栽培一個藝術品一樣，眼睛始終不肯離開他，心思也常常放在他身上。一個人獨自帶孩子，十幾年的歲月經歷的辛苦和辛酸自然難以言說。
我常常對自己說，兒子就是上帝賜予母親最好的禮物，這個禮物將來是什麼樣的？那麼就要看母親懷著什麼樣的態度去栽培他。
有時，在生活的過程中，總有一種說不出的疼痛會在某個時刻席捲而來。那種疼痛到來時，我就會想起我生孩子的情景。
這時，我就想，人的心靈為什麼不能有麻藥？一個人的心靈麻木了，也許痛感就少一些。這時，我才體會到麻木並不是缺點，有時反而是一種優點。可是麻藥過量，人也會有危險的。
我常常對兒子說，你不要以為生長在順境裡就是好事！我對你的愛越多，也許就會限制你的成長！你想想，你疼痛的時候是什麼感覺？兒子卻笑著說，哼，我嘴唇上縫針的時候打著麻藥，我壓根就不痛。
我哭笑不得！我常常在深夜裡反思我的行為。有時，我希望兒子受點委屈，受點小折磨，也許他這樣才會堅強，才會長大。
記得一次天下大雨，院子裡別的孩子父母都去送傘了。當時我也想去，後來我卻沒有。我想，讓他一個淋著雨回來，感受一下，又有如何呢？他是個小男子漢，難道要我永遠地呵護著他嗎？
我在家裡做飯等著兒子。兒子冒著雨全身淋得溼透衝進家門，第一句話就是：“媽，你為什麼不送傘給我呢？你怎麼這麼不仁慈啊？”
我淡然一笑:“我從小念書時天下雨都是自己穿著大泥鞋走回來的，而且常常回家還要自己做飯，那時，你奶奶經常躺在床上吃藥。我的學習成績不也一直很好嗎？”
兒子笑著說：“你是要鍛鍊我？”
“是，我對你愛得已經夠多了，小時候我會呵護你，可是你終究要長大，你必須在雨中享受風吹雨打的滋味！你要知道，一個男孩必須堅強，能承受風雨，他才可以長成一個真正的男子漢！”
兒子沒有說什麼，衝著我做鬼臉：狠心的孃親。
日子在一天天繼續，兒子已經十四歲了。這時，我才強烈地感受到我有老的感覺了。我有時很懷念，那個小小的兒子，那雙嫩嫩的小手，那張髒乎乎的貓臉。可是歲月一去不復返，我苦心經營的藝術品已經長大了。
這時，我曉得孩子已經有了獨立的思想，我想灌輸的不一定他都能接受。必須讓他自覺地成長，我開始琢磨這個話題。
有一天，兒子回來告訴我：“孃親，我很傷心。”
“為什麼？”
“我們學生的命怎麼這麼苦？作業太多了！”
我啞然了。兒子又說：“孃親，你說我們學這麼多的課程以後有用嗎？我們學生不就是一個學習的機器嗎?”
聽到這句話時，我的心猛烈地疼痛起來，我也在反思，“人活在這個世上究竟為了什麼？學習學習，我學了一輩子究竟得到了什麼？我要的跟現實有很大的差距。我告訴兒子，你要追求夢想，可是以後呢？他會不會像我一樣，在現實裡否定自己的夢想呢？“
我沉默了一會兒，淡然地說：“學生的天職就是學習，你盡力學習就是，苦中自然也有樂趣！現在辛苦，以後就不辛苦了！“
兒子卻來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孃親，其實也不苦啊！我就是討厭老師們把成績看得太重了！我們學生也應該有好多有趣的生活啊！”
我笑了笑，心想，“人生哪能不苦呢？等你長大了，自然就明白了！”
受點苦，心裡痛一點，生命才會覺醒！哪有光享受的人生啊！我們這些普通百姓，就是在苦苦樂樂中瀟灑地活著，一半是付出，一半是收穫！
兒子不語，朝我微笑，我曉得他又在思考起來了。
日子在一天天繼續，我也越來越沉靜。我繼續在研究我的文學，兒子繼續他的學業。可是有許多在嘲笑我，都什麼時代呢？文學有用嗎？
文學沒有用！在這個經濟時代沒有用！我心裡很清楚，可是我曉得，我離不開文學，這是我自己和自己交流的方式，他是我靈魂存在的一部分。如果我不能拋棄自己的靈魂，那麼我也就無法拋棄文學這個字眼。
在我開心的時候，我筆下的文字是甜蜜的。可我越來越感到，甜蜜的文字都像口香糖一樣，嚼過以後什麼也沒有了。後來，我從生活中得到一個感悟，疼痛的文字最性感！最有靈魂的份量！
所以說，一個人麻木了是件好事，而文學卻不允許你麻木。如果你沒有麻木，那麼在這個世界上，你肯定會有疼痛感。我們都很無力，不能給自己的靈魂注射麻醉劑，那麼在一天天平淡的日子裡，免不了經受疼痛的洗禮。
有時候，我很喜歡一個人那種微微疼痛的感覺。這時，我的心從外在世界回到自己的內在世界，我進入了很深的思索狀態，我開始想許多以前不曾想的問題，我開始問自己許多都不曾問的問題。
這時，我的心就會和以前變得不一樣，開始從世俗的名利世界中掙脫出來， 來到一個完全自由安詳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自己完成自己對自己的對話，完成一個靈魂獨自飛翔的旅程。
人活著不就是感受生活嗎？擁有的多和擁有的少又能怎麼樣呢？而你真正能感受到的，才是你生命的全部意義！如果有一天，我們活得連疼痛的感覺都沒有了，那麼我們的生命是不是已經在沉睡呢？
劉瑞，女，出生於1976年，中國水利作家協會會員，陝西省作家協會會員，寶雞市陳倉區作家協會副主席。發表散文童話近二百多篇。童話代表作有《驕傲的牽牛花》、《蝴蝶樹》、《蝴蝶公主》、《蓓蕾孩子，我們來救你》、《魔法公主和七個小巫婆》、《魔法攝影師》、《葉子和花朵》、《蟒蛇少年》等。出版過長篇童話小說《月亮河的傳說》。發表過網絡魔幻小說《艾麗卡和魔法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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