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題男人》(28)——長篇小說連載

《問題男人》(28)——長篇小說連載

第十四章倒下的衣架子

“鐘點爸爸”已經有五天沒來看羽升了。

呂如藍的心裡塞滿了因失望而生出的怨恚。當初是你主動應聘來當“鐘點爸爸”的,沒人逼著你趕著你拉著你求著你。當個打掃衛生的鐘點工也得講信用,按點兒來按點兒走吧,何況你當的是個“爸爸”!你這樣說不來就不來,說甩手就甩手,也太不近人情了。

今天又是週末,往常呂如藍不必費心,鮑圭會盡職盡責地帶著羽升和呂如藍一起逛逛公園,做做郊遊,看看電影什麼的。如今缺了鮑圭,呂如藍居然打不起精神,獨自帶羽升去做這些事。

大清早,太陽就把光腦袋亮出來,雲絲兒也剃淨了,預示著又是一個無遮無攔的大熱天。呂如藍悵然無緒地想,也罷也罷,不用出門了,索性就窩在家裡躲太陽。

呂如藍黯然地走進廚房,與燦然的老媽碰了個照面。老媽的真絲短衫上,一朵手繪牡丹開得正燦,襯得老媽臉上那些深刻的笑紋也變得爛漫起來。撞到女兒,梅薇就停下了腳步,說道:“如藍,蒸鍋裡是熱好的包子香腸和茶葉蛋,等羽升起床你們吃。媽媽走了,媽今天要到小區演出呢。”

梅薇的眼睛裡閃著遊移的光點,掂著食品袋的右手不自然地向身後移藏。

藏也無用,呂如藍一眼就看到了,透明袋中朦朧著茶葉蛋、包子、酸奶……而且,而且,全都成了雙成了對。

“媽,差點兒忘了,有一份文檔,需要你認證一下。”呂如藍居然冒出一句冷幽默。

“什麼?文檔,認證……”梅薇茫然地眯起了眼,“那就等我回來再說,我得走了。”

“別,你還是看了再走吧。”呂如藍抓住老媽的手,就往書房裡扯。

硬邦邦的文件袋“啪”的一聲拍在寫字檯上,居然拍出了幾分紀委談話的氣氛。

老媽疑惑地打開文件袋,於是她看到了白樹森的資料複印件。銀髮閃閃,猶如戴著威嚴王冠的“國王”被解構了,七零八落地化為一組組醫療資料和一行行診斷術語。尿素6.8,肌酐82,尿酸325,血糖7.2,血紅蛋白146,血小板總數228……尿糖超標,糖尿病;血壓高,血脂高,有中風的可能;紅細胞+,尿路結石;右腎下可及29mm×25mm的囊性回聲團,腎囊腫;三顆假牙,牙周病;割痔瘡,內痔、外痔、混合痔……

許久,許久,梅薇才把頭抬起來,用異樣的目光打量著女兒,彷彿見到了一個陌生人。

“這些東西,是從哪兒來的?你為什麼要讓我看?”

呂如藍沒有閃避,她迎著母親的目光說:“是白樹森的女兒白玲玲,讓我轉交你的。”

“你你你,你怎麼會和他的女兒?你你你,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呂如藍忽然覺得無聊至極,於是她語氣淡淡地說,“你約會了人家的老爸,人家就約會了我。”

“唉——”老媽長出一口氣,猶如割了嗓的母雞,整個身子都頹散了。

呂如藍轉身離去,她剛剛走到門邊,忽然聽到身後傳來“嘩嘩啦啦”的響聲,好像天花板上的泥灰掉了下來。呂如藍回過頭,看到地板上狼藉著破碎的酸奶瓶,裂開的茶葉蛋和露餡的菜包子。那些數據複印件呢,則如落葉一般在地板上抖抖瑟瑟。

呂如藍拿來笤帚和簸箕收拾殘局。掉在地上的食品是垃圾,那些複印件卻是貴重物品,又放回了櫃子裡。

老媽回了臥室,猶如消失了一般,再沒有一點兒聲息。

門鈴響起來的時候,呂如藍正像貓兒似的,懶慵慵地窩在客廳的沙發上打盹。

“媽,有人找你。”呂如藍提高嗓子,向臥室那邊喊。

“唉唉唉——”老媽慌慌張張地從臥室跑出來,打開了大門。

“如藍,是找你的。”老媽的聲音裡透著失望。

呂如藍起身從沙發上站起來,看到了笑吟吟的鮑圭。

“你,不是告假,說是來了客人嗎?”呂如藍疑惑地問。

鮑圭頓了頓,答非所問地說:“你,不覺得今天很熱嗎?”

“是,今天,會很熱很熱的。”

“帶著羽升,咱們一起去清涼灣浴場怎麼樣?”

呂如藍未及答話,身後已響起汽笛一樣的歡呼聲。

“噢,去浴場嘍!噢,去浴場嘍——”羽升光著腳丫,像螞蚱一樣在臥室門口蹦個不停。

“好啦好啦,還不趕快洗臉,吃點兒東西,和鮑圭叔叔一起走。”呂如藍如同綻了口的糖包子一樣,將內裡的甜都溢了出來。

待準備停當,羽升歡天喜地扯著鮑圭的手就要出門。呂如藍對母親說:“老媽,你不是要去小區演出嗎?”

“媽不舒服,媽不去了。”梅薇慈愛地撫著羽升的小腦袋說,“嗯,你們好好玩。你們帶著我外孫,好好玩……”

呂如藍點點頭,心裡隱隱地有些歉疚。

清涼灣浴場是一個大型室內游泳館。成人游泳池偏於一隅,主打項目是兒童嬉水區。卡通式水城和造型誇張的水滑梯是孩子們心儀的天地,他們遊玩其間,笑鬧聲猶如水花一樣飛濺不已。

鮑圭似乎格外的投入異常的盡心,他放棄了去深水泳池舒展自己的機會,片刻不離地陪伴在羽升的身邊。他和羽升一起在卡通式水城上攀爬、追逐,然後像大袋鼠一樣將羽升護衛在懷中,兩人一起從滑梯的頂端疾速滑下,一屁股衝進淺淺的水裡。

鮑圭似乎變成了無憂無慮的大孩子。

臨近中午時分,三人一起在浴場享用了快餐。羽升顯然是玩累了,填飽肚子灌足飲料,就在躺椅上進入了夢鄉。呂如藍與鮑圭東拉西扯聊了幾句閒話,忽然沉默了。

呂如藍屏住呼吸,彷彿潛入了水底。

鮑圭憋不住了,他先是喘了口氣,接著就露出了骨鯁在喉、一吐方休的快意,“我老婆,從新加坡回來了,帶著我兒子。”

“哦——”這次是呂如藍哽住了,彷彿對方吐出的骨頭又鑽進了她的喉嚨。

“我的兒子,和羽升同歲。也像他這麼——”鮑圭轉過身,輕輕撫著羽升的額頭,然後吐出了兩個字,“壓抑。”

呂如藍訝然。沉吟片刻,她忍不住發問:“你兒子你妻子,那天是不是你們一起在‘香香香’燒烤店吃飯?”

輪到鮑圭訝然了,“你,怎麼知道的?”

呂如藍咬著嘴唇說:“那天,我和羽升也在那兒。”

“哦,怎麼沒有看到你?”鮑圭的口吻不知是遺憾還是慶幸,“其實,你應該過來,大家認識認識。”

“沒必要吧,我這輩子不大可能去新加坡定居。”

“這麼說,咱們倆是志同道合嘍,”鮑圭咧了咧嘴,“我也是不願意去新加坡定居。可是,我老婆的父母和兄妹都在那兒。”

呂如藍彷彿看到蛋殼上有一道縫,就叮了一下,“跨國分居,長不了哦。”

沒想到輕輕一叮,殼就散了。鮑圭神情頹然地說:“我老婆此番回國,就是來下最後通牒的。要麼跟她走,要麼就把離婚手續辦了。”

“離婚”二字送入耳中,呂如藍竟然為之精神一振。那情形就像聽到骨牌“嘩啦”一響,接續的將是新的開局一樣。

《問題男人》(28)——長篇小說連載

呂如藍半抑半揚地笑著,“下通牒的巾幗豪傑,有魄力。”

鮑圭無奈地搖搖腦袋,“是,有魄力,說一不二,誰也別想跟她掰腕子。她已經頒佈了禁令,在答覆通牒之前,禁止我接近兒子。”

“哦——”呂如藍恍然大悟道,“怪不得你今天要帶羽升出來玩。你老婆不讓你見兒子,你是太——”

“是的,太孤獨,太難捱了。”鮑圭老老實實地承認說,“如果不來找羽升,我真不知道該如何熬過這一天。”

呂如藍深深地盯著對方,發問道:“你來應聘當‘鐘點爸爸’,也是同樣的原因吧?”

“思念兒子,無以寄託,是羽升給了我安慰和快樂。我是真心喜歡羽升的。”鮑圭動情地回答。

是啊是啊,看得出來,他真的喜歡羽升。那麼,他會不會真的也喜歡——呂如藍驀然紅了眼圈。那麼那麼,就讓屬於新加坡的歸於新加坡,就讓喜歡此地的選擇此地吧。怎麼不可能?完全有可能!

呂如藍喘息起來,猶如風箱鼓動著爐火。

一個人的出現,讓風箱和爐火戛然而止。

“喲,真巧,真巧,你們也來這兒了?”

聲音很熟悉,呂如藍一聽就知道是閨蜜馮敏。呂如藍轉過頭,看到了穿著比基尼泳裝的馮敏。她吃驚地發現馮敏瘦了,憔悴得猶如一把脫了水的芹菜。

“是啊,天熱,鮑圭提議來玩水……”話說了一半,呂如藍就頓住了。她在和馮敏說話,馮敏卻飛快地與鮑圭交換了一個眼神。那情形就像兩個配合默契的竊賊在偷偷地換手。

夫妻間的家務活兒就像老鼠膠,你不經意地粘上了,想跑都跑不掉。接送雷莉的女兒晨晨,已經與田行道粘為一體,任何分離的企圖,都無異於觸犯天條。

如同往常一樣,下午五點整,田行道抵達互助路幼兒園的大門口。再過十五分鐘,園門就會開閘放水,讓孩子們湧出來。就在此時,手機響了,打電話的是保姆小玲。“叔,你快回來,爺爺在家裡昏倒了……”小保姆慌,說不清門門道道。田行道也慌,頓時麻了手手腳腳。急急忙忙給雷莉打電話臨時告假,請她大駕親臨。雷莉在電話裡冷冷地說:“老花招了,你來點兒新的行不行?”

“花花花,花啥招啊?”田行道一頭霧水。

“當年你約我看電影,用這一招騙過你老婆。”

“哦哦哦……”田行道想起來了,過去的那些成績單裡,的確有此紀錄,“不過不過不過,這次是真的真的真的。”

“哼,誰知道是真還是假。”

“不信,你可以要電話問我們家小保姆。”

“哦,還算有點兒創意,知道拉上小保姆演雙簧。”

“你你你,還講不講理呀!”

“算啦,你愛幹啥就幹啥吧,我自己去接我閨女。”

電話掛斷了。

田行道憋得喘不過氣,他頭蒙腳軟地蹬著自行車往老爸家裡奔。一進大門,就發現家裡的味兒不對。使勁兒抽抽鼻子,聞出來了,是一股醫院特有的氣味。

小玲半跪在茶几前,用抹布擦地毯。老媽坐在輪椅上,不停地數落著,“我的眼睛看不見,你的眼睛還看不見啊?一大瓶碘酊都灑到地上了。”

小玲辯解著,“俺的手抖啊,抖啊。爺爺滿臉血,把人嚇死了……”

田行道氣急地喊:“爸在哪兒呢?爸咋樣啦?”

“道兒,你回來了,爸在這兒——”田松石在臥室裡應答著,聽上去就像地震廢墟下傳出的聲音。

田行道連忙走進臥室,只見田松石倚坐在床上,紗布遮蓋著半邊臉,猶如舞臺大幕半開半掩。

“爸,你這是怎麼了?”田行道湊到床邊,將手伸向紗布塊。

如同拳手接招似的,田行道的手被父親撥開了,“沒什麼,就是鞋底打滑,閃了一下。”

“小玲給我打電話,說你在客廳昏倒了……”

田行道探究地望著父親的眼睛。父親的眼睛是凹陷的,猶如涸塘的泥窩。父親的眸子失去了往昔強勢的犀利,因為羸弱而透著溫情。

“是昏倒嗎?我覺得,也就是滑倒之後,腦袋有點兒蒙吧。臉皮,被茶几劃了一下。”田松石撫了撫臉上的紗布,忽然一把扯了下來,“你看看,沒什麼大不了的嘛。”

田行道仔細察看,就見那半邊臉上爬著一條長長的劃痕,並不算深,也就如同樹皮的褶皺罷了。搶眼的倒是保姆倉促間胡亂塗抹的碘酊,散散漫漫,猶如嬰兒的尿跡。

彷彿要證明自己並無大礙,田松石起身下床道:“走,咱們到客廳坐。”

“爸,你還是躺著吧,還是躺著好。”田行道連忙上前攙扶。扶住的是一把骨頭,硌人。

田松石甩開兒子,微晃微搖著,進了客廳。

保姆小玲擔心地說:“爺爺,你不在床上躺著嗎?”

“躺床上不動,不是死人嗎?”田松石在牙縫裡咬著“死”這個字,聽上去有點兒瘮人。

小玲心有餘悸地說:“爺爺摔在地上一動不動,我真怕,怕——”

“怕什麼?怕我死了?”小玲沒有說出的那個字,田松石狠狠地說了出來。

田行道皺著眉,“別老說死不死的,不吉利。”

老媽嘻嘻地笑,“我眼睛看不見。你爸倒在地上那一下,也沒多大動靜。我還想,也就是倒了個衣架子吧。”

田松石嘿嘿笑著,“是衣架子嘛,就是個衣架子。”

小玲搖著頭,“爺爺倒在地板上,動靜不大,模樣可嚇人哩。不會說話,不會睜眼睛。”

田松石眨眨眼,故作輕鬆地說:“你瞧我眼睛不是會動嗎?你聽我嘴巴,不是會說話嗎?”

小玲勉強地笑,那表情看上去比哭還難受。

快了快了,老爸難以支撐身體了,他竭力掩飾的晚期癌症的真相就要露底了。田行道頓覺痛徹心扉。望著客廳裡那排擺滿古瓷的博物架,看到那個明代觀音樽煞有介事地穩踞不動,他的神情竟恍惚起來,彷彿滿架的瓷器都是些墓葬的殉物。

就在此時,茶几上的電話機陡然響了。

猶如聽到了發令槍聲,鄒鳳翎的電動輪椅迅速啟動,徑直移向茶几。作為雙目近眇的殘者,其動作的迅捷和準確令田行道愕然。眼看送話器就要落入鄒鳳翎手中,保姆小玲卻捷手先得,已然將送話器放到了自己的耳邊。

“嗯——”小玲顯然聽出了門道,轉眼間就把送話器傳給了田松石。

這番嫻熟的配合令田行道歎為觀止。

田松石將聽筒緊緊地壓住耳輪,彷彿耳輪是防漏的墊圈,壓鬆了就會漏水。他的臉色呢,如同進了冰箱的冷凍室,愈凝愈僵,愈凝愈硬。

“哦,哦,哦哦哦——我這就去。馬上過去。”放下電話,田松石對家人說:“有急事,我得出去了。”

《問題男人》(28)——長篇小說連載

(作者楊東明,國家一級作家,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河南省作家協會顧問)

(此長篇小說由《小說月報原創版》2018年六、七期刊載,天津《今晚報》連載。歡迎在京東河南文藝出版社旗艦店購買單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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