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 次 送 別

□鄭金菊

我很小的時候就參加了爺爺和奶奶的葬禮。他們大約是在同一年走的,但和你想象的浪漫故事不同,他們在我父親出生後便離異了,是那個時代乃至現在為數不多、真正因為覺得沒愛情而分開的夫妻。

爺爺在那一年的年初去世。我被拉過去參加葬禮的時候,是穿著羽絨服還覺得冷的冬天。才過完年沒幾天,煙花和酒肉的味道還沒散盡,爺爺就挺不住了。在那個年代,爺爺先是當外科醫生,“文革”結束後,因為俄語很好又當了俄語教師,一生就做過這兩份工作。他是個不近人情又有些偏執的人,無論是家人還是同事、學生,都很少見過他笑。不過後來我翻到一張他抱著還是嬰兒的我開懷大笑的照片,父親說,因為我是他唯一的孫女。原來老人總是要保持自己的威嚴的。

葬禮的排場挺大,爺爺的很多學生、同事和老病人都來了,他們看起來很悲傷。我不知道如何形容這些悲傷,我分辨不出真情和假意,但至少他們都流了很多淚,有些哭得眼睛都睜不開。葬禮開始了,父親作為唯一傳承了爺爺衣缽的兒子唸了悼詞。父親好幾次哽咽得念不下去,最後甚至倒在地上,前排的人趕緊上前扶住他然後一起哭得更厲害。

我被命令站在家屬的那一列,父親要我一定低著頭,不要說話更不要笑,跟我站在一起的是小姑的兒子。小姑在父親的家族裡是個很了不起的人,她和爺爺一樣聰明,考到復旦大學讀法律,在我出生之前就移民去了舊金山做律師,在我們這個內陸的西南小城,這讓所有人都很羨慕。小姑幾年才回來一次,這次回來也沒能見到爺爺最後一面,哭得撕心裂肺。她好像一直在斷斷續續地重複著:“我就不該去美國,不該去美國。”我的這個小哥哥只比我大一歲,我們都不太能理解這悲傷的葬禮。因為家屬離遺體很近,我們偷偷地上前望了望躺在裡面的爺爺,然後不約而同地對視。我皺著眉,在我有點模糊的記憶裡,小哥哥好像說了一句:“他看上去不太高興。”葬禮之後,爺爺的遺體在眾人的注視下被推走。我看著煙囪上冒出的煙,那好像是從爺爺嘴裡吐出來的,就像之前無數次他不高興時抽的煙一樣。

那時的我覺得,這些人的淚水一定淹死了爺爺的靈魂,他可能在裡面喘不過氣。

奶奶是盛夏過世的,那時我穿著綿綢的裙子。奶奶是鄉下人,不識字,這大概是她和爺爺沒能走下去的原因。據父親說,奶奶在鄉下女子中是出挑的,她很有主見,很強勢。和爺爺分開之後,奶奶在鄉下又找了個人家,便一直住在鄉下了。

我們一家坐著小汽車一路顛簸到了奶奶家。現在想來父親開始肯定是很傷心的,畢竟在幾個月裡失去了雙親。我本來也準備再假裝一次很傷心的樣子,但是,奶奶的葬禮,是喜喪。

奶奶第二任丈夫的年齡也已經不小,但依然精神矍鑠,他說家裡正在準備宴席,讓我和父親去飯桌上等著。陸陸續續很多人都來了,家裡的人熱情地招呼著他們,客人們也沒有半點悲傷。等客人差不多來齊了,開始出殯。四個年輕人抬著奶奶的棺材走在隊伍的最前面,棺材上綁著的竟是紅布,他們也沒特意穿白衣服或者黑衣服。家屬和客人們走在後面,我和幾個小孩拿著紙錢到處跑著跳著去撒,像是抓了一把又一把的星星,也沒人管我們是不是在笑。嗩吶吹的是喜慶的曲兒,感覺這不像葬禮反倒像婚禮了。

到了下葬的地方——一個大坑前,奶奶的丈夫從胸口掏出一個紅布包,將塞滿的硬幣倒出來,在坑裡鋪滿了一層,然後所有在場的小孩都跳下去撿硬幣。我看了看父親,城裡的教養讓我覺得他一定有所顧忌,但他點了頭,我便捏著裙角,儘量優雅地跳了下去。我很高興,撿了五塊多錢,在那時可以買十個冰激凌。大人在上面看著我們為那一點點金錢痴迷的樣子發笑。之後奶奶的棺材下了葬,所有人都來拾了一把土。之後回到家裡,院子裡擺了好幾大桌宴席,大家很開心地吃著說著,時不時有人感嘆一句:“唉,多好的老人啊。”父親似乎也不再那麼悲傷,他接受了“喜喪”這種概念。奶奶的丈夫說,鄉下人覺得,人死了也不能再活過來,不如讓她開心地走,這也是奶奶彌留之際的囑託。

奶奶一定很快樂,我們這麼多的笑聲保護著她走向下一段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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