黍子(中篇小說)(2) 李直

黍子(中篇小說)(2)

李直

這天,吳夢,隋鳳雲,徐影,梅新芳一見面,吳夢就宣佈了何寡婦和白老四一同上集的事。

“他們一塊買東西?”

“肯定是白老四花錢。”

“白老四買了什麼?”

一連串的詢問弄得吳夢無法應答。她猛地搖頭,又舉起雙手從空中劈下,人們這才住了嘴。

“他們啥也沒買,一分錢沒花,就那樣轉來轉去,轉悠了大半天。”吳夢說,“真的,他們啥也沒買。”

“他們啥都不買,上集幹啥,點貨呀?”隋鳳雲說,“白老四是個捂錢匣子,一分錢都要攥出汗來,可那白寡婦可不是這樣的茬兒,她是個有一個花仨的主兒。白老四可能空手回來,她可不會。”

四個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徐影說:“莫不是商量換親的事?”

“傻丫頭,換親那事還用跑到集上?光明正大的事,在哪商量不了?”隋鳳雲緊接上話茬。

“嗯,我知道了,”梅新芳聽了老半天,她壞壞地笑笑。“他倆肯定是去商量自個的事去了。”

“自個兒的事?”

“是呀,他倆也都單著呢,這一陣子常來常往,指不定就說到自己了。既然何平和白如玉、白洪彬和何花都成了親,他們兩個,乾脆就湊到一塊算了。”

梅新芳說完上面的一番話,扭頭,看看那三個姐妹,得意地說:“一準是這麼回事。”

“那,這兩家人,可是親戚套親戚了。”

姑娘們說到這兒,大笑了一陣子。她們把這事當個話把兒,評說評說,戲鬧戲鬧,然後就扔下不管了。

這天,她們都聚在梅新芳家。梅家三間土房,一個小院,方方正正,嚴嚴實實,院子裡的一切安置得勻稱平和,四個姑娘在東屋說笑,梅新芳的父母在院子裡忙活。聽見她們的笑聲,小芳娘嘆了口氣:“不知憂愁的東西。”

“哎,小芳,你娘說看見了豌豆精,在哪看見的?”隋鳳雲問。

“在園子裡,中間那個畦子。”梅新芳回答。

“啥模樣?”

“我說不好,問我娘去。”

“你娘說和你一個模樣。”吳夢說。

“這我不知道,得問我娘。”

話到這兒,屋子裡靜了一會兒,似乎人們忘記了剛才的話題,都在思謀什麼或注意傾聽外面的動靜。後來,隋鳳雲打破了寂靜。“小芳,你覺得那豌豆精真的像你嗎?”

梅新芳聽到這話,抬起頭看看那三個人,她發現,三個都用質疑詢問的目光看著她,尤其隋鳳雲,一雙眼睛瞪得溜圓,眼珠子幾乎要鼓突出來。她有點慌亂,又有點迷惑,她眨巴眨巴眼睛,咬住嘴唇,意思是不想回答。

“說呀,到底像不像你?”徐影問。

梅新芳縮了一下肩膀,她張開嘴,上牙下牙磕了老半天,最後還是說:“不知道。”

“你娘說,和你長得一模一樣吶,你在炕上睡,它在園子裡曬太陽。”

隋鳳雲逼視著梅新芳,意思是要她說出“是”或“不是”。可梅新芳堅持用“不知道”,吳夢一直給她數著,她已經說過六個“不知道”了。

梅新芳突然顫了一下,她已認為自己被包圍了。六隻眼睛雪亮如六把鋼刀,三張臉,如同從遠處飛過來的三塊石頭,白的,紅褐的,泛黃的,嗖嗖地向她靠近,她驚悚,恐懼。

“你們都盯著我幹什麼?”她想這樣喊,可沒喊出來。她知道,這句話後面跟上來的一句是:“沒啥,就是看看你。”

她努力鎮定,但手抖心顫,像個在盜竊現場被擒住的小偷,連辯解的餘地和勇氣都沒有。

“小芳,你真格不知道豌豆精長啥模樣?”隋鳳雲還是那個主題。

“不知道。”梅新芳說。

這回,問的,答的,總算對上號了。

“那,那就是你娘瞎說。”徐影小心地試探了一句。

“哎,說啥呢,我娘可不瞎說,我娘是個實在人。”梅新芳不滿地反抗。她盯了徐影一眼,發現徐影眼神怯怯的,並飛快地躲開了她的目光。“告訴你們,我娘說看見了,那就是看見了,就是真有,這個,誰也不用懷疑。”

“你娘還說和你長得一模一樣,說是你的魂。”吳夢說。

“那我可說不準了,我的魂跑到哪兒,我可管不了。”梅新芳反唇相譏。

“那你告訴我們,你的魂兒這會兒在哪兒?在腦瓜子裡嗎?在心眼子裡嗎?”

幾根手指向梅新芳伸過來,有的點她的腦門,有的指她的胸口,還有的差點觸到她的鼻尖上。

“你們這是幹啥呢?”

這句話是從門口傳來的,大夥回頭一看,是小芳娘站在那兒,一腳門裡一腳門外。

“四娘。”隋鳳雲吐了一下舌頭。

“四娘!”

“四娘!”

三個姑娘叫著四娘,卻沒有回答小芳娘提出的問題。梅新芳連忙說:“沒幹啥,逗著玩呢。”

“嗨,說話就說話,看你們幾個,鬥眼雞似的。”說完,小芳娘走開了。

這天是個冬日的暖陽天,豬呀雞呀鵝呀狗呀的,都在院子裡曬太陽,各種叫聲混在一起,時不時就會聽見爭鬥吵鬧,不是狗發出一聲狂吠,就是鵝“嘎嘎嘎”的示威,好像別的畜牲侵佔了它的地盤。

“我納悶,”梅新芳說,“你們仨今兒犯了啥邪,一齊衝我來了,非要鬧出個豌豆精來,這到底是咋回事呀?”

“要說也沒啥,”吳夢解釋道,“村子裡早就傳,說你娘看見了豌豆精,說米貴忠媳婦也看見了豌豆精,人們還傳,說那個豌豆精就是你,和你長得一模一樣,就是比你小,才一尺半,是不是你呀?”

梅新芳眨巴著眼睛,細細的思謀起來。按理說,她早就聞聽過此事,並不陌生,只是沒太當回事,現地,這幾個人竟然當真起來,她也半信半疑了。

“我沒親眼看見,哪知道是不是?”她這樣回答,心裡卻在嘀咕,也許就是呢,睡著了,魂走了,化成了豌豆精————”

“要你真是那個豌豆精,你吃人嗎?”徐影問。

“精靈不一定都吃人,但會吸人的元氣。”吳夢說。

一聽這話,隋鳳雲、徐影,包括吳夢,“唰”的一下站起來,向後倒退了兩三步,好像梅新芳現在就要吸她們的元氣一樣。

現在,這間屋子裡,明顯的出現了兩種目光,一種是恐懼的,一種是驚奇的,八隻眼睛射出的光交疊在一起,吃驚的撞上恐慌的,如同玻璃珠子互相撞擊,叮叮噹噹一陣脆響。

“看把你們嚇的,好象我真是精靈似的。”梅新芳向炕沿挪了挪,吳夢、隋鳳雲和徐影噌噌噌地跳下炕,東倒西歪地竄了兩步,緊挨著櫃根,緊緊地擠在一起。隋鳳雲在中間,吳夢和徐影緊貼在她身上。

“你你你,你別過來。”隋鳳雲喊。

“哎喲,姐,夢夢,小影,你們仨這是咋啦?中邪啦?中老黃啦?看你們那臉,煞白煞白的,眼珠子快掉出來啦,一定是讓老黃給迷住了。”

梅新芳這樣說著,一出溜,從炕沿滑下來,緊貼炕沿站著,和那三個人只有三四尺的距離,她看見,隋鳳雲已出汗了,鼻子尖上,針尖大小的汗珠,密密麻麻,亮晶晶的。

“小芳,你別嚇唬我們,你說,你到底是人,還是精靈?”吳夢哆哆嗦嗦地說。

“是人,當然是人,我哪會是精靈呢?你們都看見了,我吃飯、喝水、睡覺,不是人是啥?”梅新芳說。

“那倒是,你還拉屎放屁撒尿呢。”隋鳳雲說,“這些我們都見過,那也不能說你就不吸元氣了。”

“元氣是啥,我咋不知道呢?”梅新芳問。

這回,把那三個姑娘問住了。是呀,元氣是啥東西?她們三個互相看著,似乎在用目光詢問。

“元氣是啥?”梅新芳步步緊逼。

“元氣就是————”吳夢只說出半句,就停了下來,她盯住梅新芳一小會兒,又抬起眼睛看看房笆,說:“元氣是魂兒。”

這話一出,先是把她自己嚇了一大跳,隨後又把隋鳳雲、徐影嚇了一跳。媽呀,咱們的魂全讓小芳吸到肚子裡去了。徐影抬起右手,指了指梅新芳的肚子,似乎在說:咱們幾個的魂,全在那裡面。

太陽照著窗戶,透過窗紙,射進黃濛濛的光,屋子裡的一切都罩在其中,彷彿灌滿了稀薄的金黃色液體,空氣變得如水般盪漾起來,她們覺得身體異常輕盈。

有那麼一瞬間,梅新芳迷失在這黃暈之中,她覺得自己生出一雙翅膀,輕悄悄地飛起來,不太高,離地三四尺,她端詳著,彷彿看見了那個飛著的自己,一襲綠衣,一雙黑漆漆明亮亮的大眼睛,一種無法描述的快樂神情。

“這就是我的魂兒?”

梅新芳嘀咕了一句,兀自在屋內狹窄的空地上走起來。一個來回,又一個來回,她緊貼著炕沿走到牆邊,轉身,幾乎蹭著隋鳳雲的鼻子尖走過去,又走回來。

“她瘋了————”

“她中邪了。”

這種咕噥聲中,隋鳳雲、吳夢和徐影三人,不約而同地抱在一起,緊緊的,三個身體之間密不透風,嘴巴眼睛也都同樣閉合著。

“這回,她就沒辦法把元氣掏出去了。”這是事後好多天,三個人偷偷說的。

但當時可不是這樣,當梅新芳在屋子裡喪魂落魄地亂轉的時候,她們三個擔心得要命,隋鳳雲甚至捂住了耳朵,在她看來,耳朵眼也是元氣出入的通道。

有幾次,梅新芳的腳尖觸到了徐影的鞋跟,她張大嘴巴,卻沒敢叫出聲來,但這大張的嘴,立刻被隋鳳雲捂住。她那粗壯的手指幾乎塞進了徐影的嘴巴里。徐影覺得像兩根粗糙的木頭棍子,一下子壓癟了嘴唇和舌頭。

現在,以隋鳳云為中心的三個姑娘,被逼到了牆角,吳夢和徐影挨著牆,隋鳳雲緊緊地護住她倆,而她自己的整個後背、後腦勺、腿、屁股,全交給了梅新芳,她認為,梅新芳會先取走她的魂,而且是從背後。

屋子裡靜靜的,均勻的腳步聲和急促的呼吸聲交雜在一起。隋鳳雲聽見了心跳,三個人的,擂鼓似的,震天動地。她抱緊了那兩個,壯著膽子說:“你到底要幹啥,你要幹啥?”

梅新芳並不回答,抑或沒聽見,她像一團雲似的飄來蕩去,她身上散發著露珠、綠葉和花香混合的氣息,緊一陣慢一陣地向那三個人包抄。

“媽呀,她真是個精靈。”

“這可咋辦呀?”

“聞聞,這味兒,十冬臘月的,咋會有這味兒呢?”

沒人敢看梅新芳的臉,三個人都緊閉著眼,她們怕一睜眼,看見的是青面獠牙的鬼怪。她們認為,要是和精靈一對眼兒,魂就“嗖”的一下。被吸走了。

隋鳳雲亮給梅新芳的是個寬厚的身板兒,結結實實的像堵牆。梅新芳走過來,在這個後背前停下腳步,似乎在細細打量,這一打量不要緊,嚇得隋鳳雲渾身哆嗦,這種顫抖馬上傳給了吳夢和徐影,三個人以同一種頻率顫抖起來,上下牙齒髮出了“喀喀喀”的聲響。

梅新芳把身子靠上去,緊貼在隋鳳雲的背上。

一開始,隋鳳雲覺得如泰山壓頂一般,眼前一黑,彷彿幾隻鋼爪嵌入皮肉,馬上就會硬生生地把五臟六腑挖出去,但過了幾分鐘,想象中的巨痛並未出現,而是覺出了二月陽光似的一片溫暖,像一朵雲掛在背上。

她偷偷地睜開眼睛,用眼角掃掃背後,發現梅新芳像個熟睡的孩子,閉著雙眼,趴在她的肩頭。

梅寶忠是個有點講究的人,他沒事就在打理院子上下功夫。看他這個院兒,乾淨整齊,看上去頗為順眼。冬日明朗的陽光散落在院子裡,一片明亮。

四個姑娘站在菜園牆邊,看大公雞和小黃狗怒目而視。這隻大公雞一身五彩翎毛,在陽光下光耀奪目。也許因了地上的一粒糧食,它把全身羽毛倒豎起來,一副隨時衝飛的樣子。

隋鳳雲問梅新芳:“你說,它敢不敢叨小狗呀?”梅新芳思謀了一小會兒,打量打量大公雞,說:“敢,它誰都敢叨。”正這樣說著,小黃狗汪汪汪地狂吠幾聲,大公雞騰地跳起來,撲打著翅膀,忽拉拉地向小黃狗撲去。

“真是一隻膽大的公雞。”

“啥時候殺它呀?”

“殺它幹啥?”

“吃肉唄!”

“四娘肯定不幹,肯定得留著。”

“留它幹啥,又不下蛋。”

“肯定有用。”

她們這樣議論著,不遠處,老母豬和灰驢駒也衝突起來了。它們爭相搶奪窗下的太陽地兒,灰驢駒不滿老母豬後來居上,飛起一蹄,把老母豬踢惱了,老母豬哼了幾聲衝上去,但只拱到了驢腿。

“你剛才把我們嚇夠嗆。”吳夢點著梅新芳的額頭。

“你可真像精靈啊。”徐影也幫腔。

梅新芳迷惑不解地看著她們,似乎對剛才發生的事一無所知。外面陽光明媚,天空萬里無雲,梅新芳那臉蛋,那鼻翼,那黑溜溜的眼睛,那閃動的睫毛,分外俏麗。

“小芳,你真漂亮。”隋鳳雲說。

“還說呢,剛才快把咱嚇死了。”徐影說。

隋鳳雲把梅新芳拉過來,用右胳膊摟著她的肩膀:“小芳,你是不是精靈,我不管,你是我們的好姐妹,看著你,心裡就敞亮,夢夢,小影,以後誰也不準說小芳是精靈,啊?”

梅新芳似懂非懂的點著頭,問道:“誰說我是精靈?”

另外幾個人眼睛看天,思謀了一會兒,是啊,誰說的呢?似乎不是別人,正是她自己,怎麼可以誣衊自己的好姐妹是精靈呢?

午飯就在梅新芳家裡吃。小米飯,白菜燉土豆。這是幾個姑娘親眼看見的,但在飯桌上,她們發現,小米飯略略有點黏,裡面加了大黃米,白菜土豆中,隱隱顯出晶瑩透明的粉條。這讓幾個姑娘非常意外。

“二米飯,真香。”吳夢說。

“這粉條————”隋鳳雲夾起一根粉條,高高挑起來,粉條顫顫地抖著。

“大半年沒吃粉條咧。”梅新芳也摻和了一句。

“沒良心的東西,才吃過幾天,就扔到二門子後了。”這是隋鳳雲的話,她指的是吃豆包那天,曾吃過一頓酸菜燉粉條,臘八那天也吃過。

梅新芳吐了一下舌頭,向隋鳳雲做了個怪相。

她們幾個照例一桌,在西屋,梅家的其他人在東屋,人們大聲說笑,各種聲音摻雜在一起,辨不出說些什麼。

“聽說你家大哥要訂婚。”徐影用筷子點了點吳夢。

“聽誰說的?”吳夢反問了一句。

“媒婆,胡媒婆。”

人們明白了,米貴忠媳婦姓胡,好串門子,好保媒拉縴,人們有時叫她胡媒婆。

小芳娘進來了,往瓦盆裡添了一小碗菜,看見梅新芳正往嘴裡塞粉條,就說:“都讓你吃了。讓著她們幾個,啊!”

“我就吃一口,還叫你看見了。”梅新芳不滿地咕噥。

“稀罕東西讓著你姐,你妹。”小芳娘還是補了一句,說完,轉身出去了。

梅新芳吐了一下舌頭,夾起一筷子粉條,“咣”,撂到隋鳳雲碗裡,“姐,吃吧,多吃。”

隋鳳雲撥了撥碗裡的粉條,卻沒往嘴裡送。她盯著梅新芳看了一會兒,又盯著吳夢。

“夢夢,胡媒婆去咱家啦?”

“沒看見呀,沒去。”

“那是打哪來的這話?”

徐影說:“雲子,胡媒婆哪家也沒去,她是自己心裡一樂,胡咧咧出來的。”

“不可能,”隋鳳雲說。“無風不起浪,沒有下茬,她胡咧咧個啥。”

三個人一齊把目光對準吳夢。

這時候,吳夢正在想什麼,對啦,她正在思考二米飯的事。大黃米摻小米做成的二米飯,香黏可口,淡淡的,若有若無的香,淡淡的,若有若無的甜,咋就那麼好吃?她還特意區分了小米和黃米,想從中挑出幾粒大黃米來,瞧了半天,沒區分開。

就在這當兒,三雙眼睛,六道錐子般的目光,砰砰砰的打在她臉上。

吳夢順勢低下頭,讓腦殼對著那三個人,似乎用腦袋在抵抗。然後,她向後退,弓著身子,伸著腦袋,一步,兩步,三步,退不動了,到牆角了。

這情勢持續了一小會兒,就有一隻手上前把吳夢的腦袋抬了上去,是隋鳳雲。

“瞧你,和小牛犢似的,想幹啥,頂仗呀?我問你,胡媒婆到底去咱家沒有?”

“反正我沒看見,也沒聽人說。”吳夢倚在牆角里說。

“那可保不準,”徐影說。“興許胡媒婆在大街上碰見三娘,或三大爺,就那麼順嘴一說,就把事說成了。”

“說成了?哪兒的?誰呀?”梅新芳問。

“我哪知道,這事得去問胡媒婆。”徐影回答。

三個人放下碗筷,沉沉的走出屋門,來到院子裡。

起風了,細細縷縷的小北風吹過來,像一根根細針,伸著鋒利的針尖,扎扎耳垂,扎扎嘴巴,扎扎天靈蓋,還有上眼皮、鼻子尖。

她們站在院子裡,都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好半天沒有聲響。

母雞咕咕咕,母豬哼哼哼,羊呀、驢呀,在院子裡懶洋洋地站著,抑或走幾步,都沒精打采的。

“我看,咱們還是找胡媒婆問個究竟。”徐影說。

“那許中?”隋鳳雲用疑問的目光看著吳夢,吳夢沒作聲,她不知道這樣做合不合適。

“問誰也不如問三娘。”這是梅新芳的話。說完,她率先轉身,自顧自地走出院子。

“她去哪兒?”

“她要幹什麼?”

那三個,說著這種沒頭沒腦的話,也隨後出了院門。她們發現,梅新芳已走出十來步,綠色的身影在土黃色的背景下,十分顯眼,如同黃土地上長出了一棵翠綠的莊稼,脖子上的紅頭巾,像一束火苗在燃燒。

從梅家到吳家,差不多穿過半個村子。一路上,她們不斷遇上對面過來的人,不是從家裡出來的,就是要進家門的。還有毛驢、牛、豬,也都在向陽的牆角曬太陽。人們和她們打招呼,先和梅新芳招呼,後和那三個打招呼。

梅新芳走得很快,沒多大功夫,就到了吳家門外。站在離大門十來步遠的地方,她停下了,有個問題像悶棍似的打在她頭上:我憑啥問這事呢?

她拍拍腦門,找不到原因,但總覺得不合法。“不中,不中,不能問。”這樣想著,那三個已經趕上來了。

“看你,燕飛似的,走這麼快乾啥?趕場呀?”徐影不滿地嚷道。

“小芳,著急了吧,聽說大哥要訂親,心慌了吧。”

隋鳳雲拉了一下梅新芳的袖子,把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梅新芳搖搖頭,說:“我著啥急呀,我心慌啥呀,人家訂親,是人家的事。”隋鳳雲接著說:“小芳,當著大夥的面兒,你也別藏著瞞著,說實話,是不是心裡有了人,那人就是大哥————”

梅新芳不敢抬頭,滿臉緋紅,她擺弄了一會兒紅頭巾的穗子,點點頭。

“我說嘛,要是心裡沒事,為啥跑這麼快。”隋鳳雲拍拍梅新芳的手背,說:“小芳,你的心思,姐妹們全明白,只是這事,要三大爺和三娘應允,也要大哥樂意。”

話這樣一說,四個姑娘攢成一團,她們緊緊相擁,把梅新芳抱在中央,梅新芳激動得流出了眼淚。

梅新芳打小愛哭,她娘說,有事沒事,哪天都要哭幾場。天長日久,人們就摸著了規律,一天到晚沒見到她哭,就覺得不正常了。她的哭,與眾不同,有時哽哽咽咽,有時淚水滂沱,有時嘴角掛著笑,有時臉上橫著怒。要是聽見嚶嚶嚶,可別以為蚊子來了,那是梅新芳在哭,要是聽見細聲細氣的自言自語,可別以為是有人犯了瘋,那是梅新芳在哭;有時候,人們看見她安安靜靜的坐著,臉上平靜如水,卻有淚珠從眼角滲出,那是她哭了許久了。

現在,梅新芳哽哽咽咽的哭起來,一口氣分三截出,的確讓人聽了心碎。沒多大一會兒,隋鳳雲、徐影和吳夢等三人,也不知不覺地傷起心來。眼淚止不住地流,哭音從嗓子裡細細地飄出來,嫋嫋地在空氣中飄散開去,好像真有一腔幽怨似的。

憂傷是會傳染的,儘管各人憂傷的原因不同。她們緊緊地摟抱著,四人腦袋擠在一處,眼淚和哭聲也混合在一起,偶爾有個人打這兒路過,就會頓下腳步,瞧一會兒,聽一會兒,這樣,沒多大一會兒,就圍了十來個人,分散在四個人的周圍,人們用目光互相詢問:這是咋啦?

或許因為圍了觀眾,再加上那些疑惑的、吃驚的、甚至同樣哀傷的目光,四個姑娘越發不敢鬆開,她們更加用力地抱在一起,這種力量的變化是從隋鳳雲開始的,瞬間傳遍了所有的人,大夥心領神會,頭頂頭,臉貼臉,胳膊像充滿力量的繩索,緊緊地互相縛住。

四個抽搐的肩頭,四縷混在一起的哭聲,四個背影顯示出來的同一種傷心,如一聲響亮的吶喊,功夫不大就在黃米屯傳揚開來,人們放下手中的活計,停下正在進行的閒聊,甚至撇下正在吃奶的孩子,急匆匆的趕來。

有幾條狗也跟來了。

人群中,有男人,有女人,當然女人居多,她們用眼神傳遞著疑惑的詢問,就是不好出聲。有幾個年輕的姑娘靠近了些,想從哭聲中聽出個究竟。

人越來越多,四個姑娘靠得越來越緊,她們用盡全身力氣抱著,生怕哪個鬆了勁散開,哭出來的聲也更加一致,好像一個被指揮著的樂隊,抑揚頓挫,有來道去,傷心得無以言表。

人群中走出一個姑娘,她向身後看了一眼,似乎探一探人們對她上前一步的反應,人們都盯著哭成一團的人,沒人在意她。她便又上前三四步,緊挨在一個脊背後面,一時間,悲傷如一線電流,剎那間連通了全身,不由自主地,她也哀哭起來,嚶嚶的,很快,四個姑娘中有人閃開一個空兒,將她容進去,哭聲更加明朗些,抽搐的肩頭也更鮮明瞭。

漸漸地,兩個三個四個,五個,不斷有黃米屯的姑娘加入其中。後來,竟一下子湧過來七八個,人團兒迅速膨脹,哭聲一下子提高了四五倍,音調也變得複雜,有尖細有沙啞,有的鏗鏘有力,有的細弱綿軟,混在一起,如同多種樂器不規則的演奏,亂成一團。

後來,不僅年輕的姑娘,過門日子短的媳婦們也都圍攏過來,加入了哀哭的隊伍。有的甚至大放悲聲,開頭只有四個人圍成的一小撮,現在裡裡外外五六層,緊緊地纏成一個巨大的人堆,外邊看熱鬧的反而成了少數。

聽著越來越起勁的哭叫,圍在四周的人們————一些男人和年歲大點的女人,都不知所措起來。他們互相低聲詢問、商量。勸呢?還是不勸?末了,沒有贊成勸,人們都現出這樣的一副表情:由她們去吧。

哭聲引來了另一批人,年邁的老人們,他們有的拄拐,有的由人扶著,從村子四面八方聚到這裡來了。

“出啥事啦?”

“啥事也沒出。”

“那哭啥呀?”

“誰知道。”

這樣的對話不斷出現,一輪又一輪,幾乎每個白髮蒼蒼步履蹣跚的老人到這兒,都要這樣問一番,問話與答言都是這樣的。

許久以後,哭聲終於停止了,緊緊擁在一起的那一大團人,也都散開來。她們抹去腮上的淚痕,鼻下的清涕,先是靦腆地互相看看,再就是微微一笑,沒多大一會兒,就拉起了家常。

很快,人們————這時,黃米屯全村的人大部分都在這兒了————分成了若干小堆兒,兩個,三五個,人們起勁地說著什麼。何花和隋鳳雲面對面站著,隋鳳雲說:“看你,這兒————”她伸手點了一下何花的眼角,“還有淚呢。”

“雲子,你哭啥呀?”何花問,同時抹了一下隋鳳雲剛才點過的地方。

“說的也是,不知為啥,就哭起來了,哭著哭著吧,還停不下來了。”隋鳳雲笑著說。

“嗨,我還以為你們遇上啥傷心事了呢,看把你們哭的,爹死娘亡似的。”

何花有張白淨的臉,黑亮黑亮的大眼睛,現在,這雙眼睛裡,還蒙著一層淚水。瘦弱的肩膀,還存有絲絲傷感。

“那你是咋回事?為啥傷起心來?”隋鳳雲問。

“是呀,我咋就跟著哭起來啦?”何花心想,她盯著天上的一朵白雲,這朵雲在陽光下閃著白亮的光,乾淨得如同剛洗過的一團棉絮。

她這樣旁若無人地翻著眼睛看天,冬日的陽光爽利的灑滿了全身,在腳下留下一道短小的影子,隋鳳雲打量著她,又隨著她的目光看著藍天。

“花兒,聽說你要為你哥換親?”隋鳳雲問。

“嗯!”何花答應一聲,十分輕微,如遊絲般,剛飄出嘴唇,就消失了。隋鳳雲等著她說幾句什麼,但她堅決地閉上嘴巴,一點要說話的跡象也沒有了。

現在,全村的人————應該是大部分人,在這兒分成了許多小堆,像深秋田野裡的高梁攢,這裡一堆是灰藍,那裡一堆是紅綠,還有一堆全是黑。說笑聲在空氣中迴盪,旋轉,混合,形成一股聲音的潮流,飄散開去。

何花曾認真地傾聽了一會兒,想捕捉一點兒別人的談話內容,但是沒有聽清,各種話語、笑聲擰絞在一起,無法分辨。本來,一個粗礪的聲音已冒出來了,可剛探出兩三個字,就被一陣合夥的大笑打斷,讓人覺得那笑似一陣風,猛地吹散了天空的麻雀群。

“花兒,我問你話兒呢,是有那回事嗎?”隋鳳雲又問。

“咋說呢,就算有吧。”這回,何花的聲音總算傳到了隋鳳雲耳朵裡了。

然後,她倆就沒再說什麼。一會兒互相對視,一會兒聽聽身邊的聲音,一會兒再次共同把目光投向天空。

“那你,花兒,你願意?”隋鳳雲問。

何花盯了隋鳳雲一眼,又垂下眼瞼思謀一會兒,腳尖在地上畫了個圈兒,點點頭。

交談中斷了。她倆的耳朵被四面八方的聲音所包圍。一個詞,半句話,咳嗽,笑,輪番、單獨或混合著衝擊著她們的耳鼓,間或還有汪汪的狗叫。

“都是家裡,唉,都是我哥。”

何花說話時,並不看隋鳳雲,因此這話就如同自言自語。一開始的幾個字,聲音極輕微,到最後的半句,聲音才提到讓人聽清的高度。

隋鳳雲裝作沒聽見。她站在離何花三尺遠的地方,打量著這個瘦弱俏麗的女子。

太陽偏西,已有人開始離去,大楊樹投下了長長的影子,暮色悄然來臨。人們是搭伴走的,仨人一攢,倆人一夥,邊說笑邊走動,聲音由高變低,由稠變稀,像在空曠原野上漸漸消失的蒸飯的香氣。

最後,只剩下何花、隋鳳雲兩個人。

這時,太陽已完全沉沒,灰暗的、沉甸甸的暮色湧過來,不由分說鋪在大地上。

“咱也走吧。”

“走吧。”

“去哪兒?”

“回家。”

“對,回家。”

身影沒入暮色,聲音完全消失。

轉眼間,人們忙起年來了。黃米屯的人們有個習慣,殺豬淘米前後腳,軋面掃房一齊來。

最早殺豬的是白老四。咋也是男人家養豬,黑克郎,瘦得乾乾巴巴,一層皮包著骨頭,即使這樣,白老四還是請遍了全營子,一家一人,誰也不落。

黑克郎已餓了一天一夜,現在急得不像豬,倒像狼。它對湧進院子的人不感興趣,或者根本就沒把人放在眼裡,連看也不看,只是以均勻的頻率,咣,咣,咣,撞擊著柵欄門。

白家的豬圈在院門西側,進門就入眼。進院的人們————當然都是男人,女人們不好意思搶吃這頭一口。進院的人們,沒往院子深處走,不約而同地站在門口裡,小小的豬圈現在成了一個舞臺,黑克郎理所當然的成了主角。

“多少斤?”有人這樣問。

“一百二。”

“一百五。”

“盡扒瞎話,鉚足了勁一百一。”

“平常盡喂啥?”也有人這樣問。

“唉,問啥,糠唄。”

“一點糧食也不喂?”

“看你說的,這家人,人還吃不飽,哪有糧食餵豬。”

“嗯,瘦,是瘦。”

接下來人們就說起了別的,黑克郎不理會這些,或根本就不看聚在頭頂上的那些人,仍極具耐心地拱門,這扇由十幾根胳膊粗細的樹杈釘成的門,緩緩升起一兩寸,然後,突然咣的一聲落下,再次升起,再落下。

“哎,你們說,這家人,誰餵豬呀?”關於豬的話題還在繼續。

“白老四唄,別人誰幹這活。”

“不一定,或許是白如玉,丫頭孩嘛。”

“不會不會,白老四心疼閨女,不可能讓她餵豬。”

“說的是嘛,和白老四一樣,瘦。”

人越聚越多,把小豬圈圍得嚴嚴實實,白老四喊人們進屋喝茶,沒人響應,這天天氣也給面子,太陽亮得晃眼,樹梢紋絲不動,在外面,比坐在熱炕頭上還舒服,何況還有這麼多人聊天。

“誰殺?”有人問。

“竇子忠。”

“他殺豬,肯定有人幫忙。”

“誰幫忙?”

“那還用說,老黃唄。”

“咋幫呀,它會洗腸子肚子,還是會剔骨頭?”

“那個倒不會,它會運豬肉,小搬運,神不知鬼不覺,一塊豬肉就搬走了。”

人們鬨堂大笑。

此時,竇子忠也在人堆裡,他沒吱聲,從屁股上的刀鞘裡抽出殺豬刀,翹起一個大拇指,試試刀刃,然後又插回刀鞘裡。

“夠快的。”有人說。

“真亮,晃得人睜不開眼。”

“保準一刀殺死。”

從二月二吃了豬頭肉,到臘月門子上,黃米屯的人們沒吃過幾頓肉。現在,看著豬圈裡這口黑豬,儘管它瘦些,人們都燃起了吃肉的願望。

“你燒水。”

“你洗腸子。”

“你攪面芡。”

……

竇子忠一手扶著屁股上的殺豬刀,一手的食指點著人們的面門。一時間,人們都有了活兒,沒人挑三揀四,人們都喜歡到手的活計。

有人跳進豬圈裡————這回有得看了,因為那豬調過頭來,兩眼露出兇光,四條腿撐住身體,頭稍低,讓捉豬的人不免吃了一驚:“媽呀,看它,要吃人。”

“哼,吃人,想得美,今兒就要吃它。”

儘管這樣說,人們還是加足了小心。四個膀大腰圓的小夥子,分散在黑克郎四周,彎下腰,想抽個冷子一把扯住後腿。

黑克郎明顯驚慌起來,它哼了幾聲,頻繁地調轉身子,一會兒對著這個,一會對著那個,不過,無論對著哪個,屁股後頭都會有一雙手伺機行動,這讓它更加不安。

外面看熱鬧的人們都驚詫起來,在人們的記憶中,從未有一口豬敢和人叫勁。大夥瞪圓了眼睛,攥緊了拳頭,想看個究竟。

猛然間,黑克郎轉身,頓了一會兒,打量打量,竟一躍而起,從豬圈門上方躥了出去。

院子裡一陣大亂,哇、呀、哎,這樣的聲音攪在一起,響徹雲霄。不過,僅僅一小會兒,人們就明白過來,迅速集結在一起,共同對付這口豬,面對黑壓壓的人群,黑克郎並不慌亂,它率先選擇衝向大門。這頭狂亂的沒頭沒腦的黑傢伙,拼盡全身的蠻力,想從緊緊擠在一起的人群中衝過去,不料想,腦袋上捱了一腳,它馬上調頭,向外間屋門的方向衝去。

“抓!抓!抓!”

“抓後腿。”

此時,豬的前後左右全是人,全是手,全是腦袋,它在人群中團團轉,大概也想抽個冷子逃出去。在這個過程中,一隻大手抓住了它的後腿。

“吱哇哇————”

豬在叫,不過,沒人在意它了。人們衝上去,七手八腳把它按倒在地上。有抻腿的,有揪耳朵的,有按住脊樑的。

“繩子!快!綁上!”

馬上,就有人將一根細繩繞成豬蹄扣,四馬攢蹄捆了起來。

人們鬆了一口氣。紛紛後撤。黑克郎哼哼著,時不時地用力掙扎一下。

竇子忠因握著殺豬刀,贏得了更多的領導力。他現在站在白家屋門口,眼前三步遠的地方就是那口被綁住的豬,再遠一點兒,是三十幾號人,差不多每家一口。

有一小會兒,院子裡鴉雀無聲,人們似乎等著竇子忠說點什麼。可他沒張嘴,握著刀,眼睛掃過所有的人,末了,“哧”地笑了:“饞了吧?都饞了吧?”

人們都跟著笑起來,也有人附和:“可不咋地,六個月沒吃肉,真饞呀!”

“胡說!你沒吃肉,我家那兩隻鴨子跑哪去了?”

“你的意思是,是我吃啦?”

“你好好想想,我丟兩隻鴨子,你家後院牆外多一堆鴨子毛。”

“嗯,我想起來了,吃過鴨子,是,吃過,三哥,你那兩隻鴨子,是我吃了。”

這樣說著笑著,竇子忠把豬捅死了。褪毛,吹氣,開膛,灌血腸,剔肉,燉殺豬菜,一直忙活下來,太陽已西斜。

這頓午飯晚了些,但人們都高興得如同過年。這畢竟是黃米屯第一口年豬,更重要的是,白老四還打了十斤酒,本村小燒鍋的糧食酒。

莊戶人沒啥謊的虛的,人們不由分說地吃喝起來。乾白菜燉豬血脖子,豬血腸,豬肝,豬肺,都一鍋煮了,胡亂切切上桌,喝酒的人們吆喝著,不喝的捧著一碗小米飯大口的扒。

“四哥,啥時辦喜事呀?”

“這得問問孩子他三叔,他是總介紹人嘛。”

有人問吳廣志:“三哥,日子定了沒?”

“有眉目了,就在年前。”吳廣志回答。

“哎呀,日子有點緊呀,滿打滿算還有十來天,來得及麼?”

“哎,本村當戶的,有啥來得及來不及,一條街,仨門口,眨眼就到。”吳廣志說。

“三哥,你說得倒快,兩家子,男方女方,咋也得準備準備呀。”

就在這頓飯上,娶親的日子定了下來。臘月二十五,女方出閣;臘月二十六,男方娶親。也是在這頓飯上,娶親的、抬轎的、吹嗩吶的、拉胡弦的、打小鼓的、支客的、撈忙的,全都定到了人頭。

一時間,在吃飯中間,人們的稱呼也變了。抬轎的被稱為“力工”,打鼓的被稱為“督軍”,吹嗩吶的被稱為“吹手”,支客的被稱為“總管”,炒菜的叫“掌勺”,抬箱子送嫁妝彩禮的,叫“前哨子”。

白老四樂得合不攏嘴。他在院子裡轉了幾圈,猛地想起件事:定日子這事咋沒告訴何寡婦呢?沒和人家商量,人家樂意嗎?吳廣志聽出了裡面的憂慮,就說“四哥,別急,我這就去。”說罷,忙忙地去何家了。

掌燈時分,酒喝醉了,飯吃完了,但人們並沒有離去,大夥都沉浸在娶親這件大喜事上。這時,吳夢,隋鳳雲,徐影和梅新芳一塊來了。是白如玉請她們來的。

一進院兒,就是酒、飯和肉混在一起的味道。隋鳳雲指著黑乎乎空蕩蕩的豬圈說:“豬圈空了,人肚子滿了。”說罷,帶頭笑起來,那三個也隨她一塊兒笑了。

東屋西屋外間屋,都點著燈,人影晃動,人聲喧譁。恰好白洪彬和吳天棟站在外間屋中央說閒話,見她們幾個進來,便欲閃身離開,白如玉把他們叫住了。

“反正你們都吃飽喝足了,就當回跑堂吧,給我們上上菜,斟斟酒。”

“你們也喝酒?”吳天棟問。

“我們當然不喝酒,剛才是一時說漏了嘴。”白如玉說。

“喝就喝,有啥!”隋鳳雲說。“就許你們吃肉喝酒,我們就得乾瞪眼瞅著。喝,是吧?喝。”

話雖這麼說,人們卻沒有動酒壺酒盅,吳天棟端菜,一小盆殺豬菜,一碗豬血腸,一碗白花花的肥肉片子。白洪彬啪啪啪擺上五雙筷子。

“上酒呀!”隋鳳雲說。

“真喝?”白洪彬問。

“真喝。”隋鳳雲說。然後看著那四個,她們都大眼瞪小眼,你瞧著我,我看著你,有皺眉的,有帶笑的,也有苦著臉的。

“說,喝不喝?”吳天棟問。

隋鳳雲再次把目光對準姑娘們,她極慢地、十分銳利地凝視著四雙眼睛。

“喝,真喝!”梅新芳突然爆出一嗓子。

這聲音很高,也很尖,把從門外傳進來的嚶嚶嗡嗡全都蓋住,人們頓時停下了對話,把注意力轉到西屋來了。一時間,黑壓壓地站了一地人,亮閃閃的一大片眼睛,人們都閉著嘴,一聲不響,使得倒酒的聲音格外響亮。

“喝吧。”白洪彬說。

“喝就喝。”梅新芳端起酒盅,一仰脖,一下子倒進了喉嚨裡。她仰著頭,大張著嘴,似乎在等著這盅酒下肚。就在這空兒,隋鳳雲也“吱”的一聲,喝乾了盅裡的酒,餘下的三個姑娘,都端著酒盅,不知所措。

站在地下的人們,都面帶笑意,其中有個人還問:“啥滋味?”梅新芳拍拍胸脯回答:“辣。”而隋鳳雲卻咂咂嘴說:“香!”。

到底是辣還是香,端著酒盅的三個姑娘,滿臉疑惑。她們互相看看,不約而同地把酒倒進嘴裡。

“呀!”

“啊!”

“媽呀!”

隨著三聲驚叫,酒從三張嘴裡噴出來,形成了三道噴泉,屋子裡剎那間飄滿了酒香,十分濃烈。

“咋回事?這是啥酒?這麼香?”有人問。

“啥酒,一樣的酒,剛喝過。”吳天棟說。

“不像,不是一個味兒。”說話的人半信半疑。

也有人給臉紅脖子粗的姑娘們支招:“吃菜,吃口菜,壓壓酒,壓下去就好了。”

這句話如同一個赦令,姑娘們放下酒盅,忙不迭地吃菜。一時間,吃相各異,斯文和靦腆都沒了。

“這回好了,這就是酒哇,嗆嗓子。”

“辣心。”

“和把刀似的。”

姑娘們邊吃邊議論,誰也不理酒這個茬兒。站在地下的人們,都面帶笑意,津津有味地瞧望著。

“還喝嗎?”吳天棟問。

“喝,只喝一盅哪行,喝酒喝酒,咋也得三巡。”人堆裡有人這樣發聲。

“三巡就三巡,咋的,藥死人不成?”又是梅新芳。

冒著熱氣的酒斟到酒盅裡,地下站著的人群裡,有幾個腦袋伸過來,察看盅子滿不滿。

“三巡是啥呀?”

“三巡就是三盅。”

“三盅就三盅。”

這樣說話中間,隋鳳雲已把一盅酒喝下去了。她捏著酒盅兒,眼睛盯著地下站著的一群人。

第二個喝下去的是梅新芳。她先是瞅著酒盅為難了一小會兒,再就是拍拍肚子,捋捋脖子,閉緊了眼睛,然後,苦著臉喝下去了。

輪到徐影了。老實話說,這酒就是徐家燒坊的貨,徐影她爹徐二嘎就是個上好的酒工。早先年曾在後道集上燒酒,後來置辦一套傢什,在自家倉房裡開張。

“喝吧,小影,這可是爹的手藝。”有人在燈影裡說。

徐影苦著臉,說真話,別看她爹天天燒酒,她也常常幫忙,卻從未沾過酒邊兒。

“就是個辣。”她說。

“敢情這酒工是種辣椒出身。”人群中又有一個人說。

徐影聽了這話,一仰脖把酒喝得一滴不剩。然後說:“這個辣和辣椒可不一樣。”說完這一句,她歇了一小會兒,似乎讓酒在身體裡行動行動。“這種辣和一股氣似的,還沒喝到嘴裡,就先衝進鼻子了。”

人們都笑起來,目光全落到吳夢身上。吳夢端起酒盅,放下,又端起來,再放下,她看著隋鳳雲說:“姐,中嗎?”

“你不喝,我喝。”隋鳳雲伸出手,從吳夢手中奪下酒盅,端穩,慢慢移到嘴邊,說:“看著,看著啊!看著————”

這樣說話的時候,地下豎豎插插的人群,已有笑聲了。有人還說:“看著呢,喝吧!”隋鳳雲先是小心地喝掉一半,勉強嚥下去,再喝掉另一半,喝完之後,她大聲說:“哥,倒酒!”

吳天棟猶豫了。他緊緊攥著酒壺說:“雲子,別喝了,喝醉了不好。”

“哥,快倒酒,喝不醉,醉了又咋地?”隋鳳雲接著話茬說。

人群中有人說:“天棟,倒半盅,倒半盅。”

吳天棟這才放了膽,挪到炕沿根,小心翼翼地給梅新芳倒了半盅,然後輕輕地收回酒壺。

“不中不中————”隋鳳雲在說話同時將酒壺一把搶過來,“半盅可不中。”說罷,先給自己的酒盅倒滿,又把梅新芳的酒盅倒滿,再把徐影、吳夢、白如玉面前的酒盅一一倒滿。

“雲子,別喝了,你快醉了。”吳天棟伸出手去,想從隋鳳雲手中拿回酒壺,哪知,隋鳳雲握得死死的,倆人的右手握著同一個酒壺,像拉鋸似的,拉過來,扯過去,一連四五個回合,誰也沒放手,倒是把壺中的酒濺了出來,晶瑩的水珠在燈光下一閃一閃的,染著黃暈的燈光,空氣中的酒香更濃烈了。人們都呆了。

“喝吧,喝吧,天棟,讓她們喝吧。”有人這樣說。

吳天棟鬆了手,酒壺被隋鳳雲獨霸著,她一手執壺,一手捏盅,說:“喝!”滿滿一盅倒入口中。

酒在嘴裡含著,卻沒有像往次那樣下嚥,就這樣含著。隋鳳雲咬著嘴唇,這種表情,在別人看來,有點像笑,似乎是一種忍住的笑。

在座的另外幾個姑娘神色慌張,她們猜不透隋鳳雲想幹啥,只是看著這張似笑非笑的臉發呆。屋子裡一時很安靜,站著的人們,也都看著,思謀著。

頓了一忽兒,隋鳳雲嚥下這口酒,從喉嚨往下捋了捋,然後說出一句話來:“都喝下去,誰也不準剩,全喝乾。”

“雲子,你咋啦?莫不是中了————”徐影說。

“中老黃了。”地下有人小聲說。

“誰爛了舌頭瞎說,你才中老黃了呢,別聽他們的,喝下去。”隋鳳雲反擊。

另外三個姑娘面有難色。就在這時,捱上來幾個人,吳天棟,何平,穆佔虎,竇子忠。他們湊近了炕沿,伸手去拿飯桌上的酒盅。

“幹啥幹啥。”隋鳳雲伸手就擋。

“替一盅,就一盅。”吳天棟說著,手伸向梅新芳的酒盅。

“不中不中,誰的酒誰喝。”隋鳳雲睜大眼睛,逐個地端詳前來替人喝的“酒堆兒”。嘴巴里說:“咋,才四個,沒人替我?”她問,像是問別人,也像問自己。

這句話問得倒真頂勁兒,湊上前來的幾個人,剎時沒了詞兒。隋鳳雲掐住這個話頭,指著穆佔虎問:“你替誰?”

穆佔虎愣怔了一下:“夢夢,我替夢夢。”這話還沒說完,隋鳳雲就指著吳天棟問:“你呢,哥,你替誰?”吳天棟沒應聲,伸手抓過梅新芳的盅子,欲揚脖就喝,卻被吳夢一把抓住腕子:“哥,你替雲子喝,啊,替雲子。”吳天棟只好放下梅新芳的酒盅,去隋鳳雲手中接她的酒盅,哪知隋鳳雲一扭肩,說:“哥,我能喝,不要你替。”

吳天棟訕訕的縮回手,“那,那還是替小芳喝。”說罷,再次把手伸到梅新芳面前,剛剛把酒盅拿到手,卻被梅新芳一把奪下:“我也能喝,不用人替。”

“誰也不能找人替,都喝下去。”隋鳳雲說。

“喝,有啥呀。”

“喝就喝。沒啥。”

快到半夜了,人們才鬧鬧嚷嚷的從老白家大門走出來。這是個月白風清的夜晚,村路在月光下一塵不染,樹在月光裡站著,房子在月光裡臥著,一片靜謐。

聲音是猛然響起來的。嘎啦啦,有鳥兒從樹上飛起來,汪汪汪,機警的狗藉此亮亮嗓門。但誰的聲音也壓不過人聲,尤其是酒氣伴著的高聲大嚷。

有獨行的,有三三兩兩結伴的,一撥一撥的人們消散在村路上。

四個姑娘是最後走出來的一撥。白如玉把她們送到大門口,她們互相抱著肩膀,在月光下和白如玉告別。然後,她們商量去哪兒。

“咱去哪兒?”梅新芳問。

“都半夜了,還去哪兒,回家唄。”徐影說。

“先回誰家?”

一句話指把人們問住了,“先回誰家?”四個人互相看看,“小芳家近,先陪小芳回家。”說罷人們向梅新芳家走去。

安靜睛朗的冬夜,深藍的天空無比開闊,她們不約而同地停住腳步,仰望蒼穹,四個人,四張嘴,呼出四縷白汽,在月光下上升,消失。

到了梅家大門口,梅新芳卻沒進門。她說:“我送送你們吧。”說完,就帶頭向隋鳳雲家走去。徐影笑道:“啥送呀送的,還不是不想拆夥。”雖然這樣說,人們簇擁著,又在村路上走了起來。

向西,拐過一個高高的糞堆,進入一條南北向的衚衕。這條衚衕很窄,連輛毛驢車也過不去,只能過人。月光從兩堵院牆間傾瀉下來,把衚衕照得亮亮堂堂,幾個人一進去,眼前馬上出現了短短的身影。

“咋和飛似的呢,身子輕飄飄的。”徐影說。

“你才感覺出來,我早就覺得和長翅似的。”隋鳳雲說。“看這胳膊,這腿兒,和吹了氣似的,一抬就往上飄,還有前邊那個黑影,搖搖晃晃的,媽呀,是個人吧,咋那麼高呀,半截塔似的,一準是個人。”

這麼一說,另外三個姑娘都害怕了。她們緊緊擠在一起,大氣不敢出,更不敢往前走了。

“到底是誰呀?”有人小聲說。

“是不是人呀?”

“不是人又是啥。”

到底是隋鳳雲膽子大,她向前邁了一步,大聲問:“你是誰,快讓開道。”

黑影不出聲,也不動,仍舊穩穩地立著。

“不像人,八成是個鬼,要不咋不說話呢。”

“鬼也會說話,八成是個啞巴。”

這兩句話聲音極低,但幾個人都聽見了。她們不約而同地抱成一團,四個腦袋紮在一處,誰也不敢向外扭頭。

黃米屯冬天的夜晚靜得深厚,純正,不摻一絲雜質,彷彿一張多層濾網,把聲音全部濾掉,將寂靜從細小的網眼滲過來,伴著晴明的月光和寧靜的寒冷,包圍著姑娘們。

許久之後,也許只是一小會兒,她們不約而同地長舒一口氣,鬆開纏繞在一起的胳膊。

“那個人還在不?”這是吳夢的聲音。

“誰知道啊?”

“看看,在不在?”

“誰敢啊。”

雖然鬆開了胳膊,四個姑娘卻不敢分開,依舊緊緊地擁擠在一起。她們互相瞧望著,眼睛在月夜裡閃著清澈的光。

“我看,怕他啥呀!”隋鳳雲說,她說罷深吸一口氣,攥緊拳頭,跺跺腳,猛地一扭頭————

與此同時,那三個姑娘都低下頭,閉上眼睛,這樣過了一小會兒,人們沒聽到什麼動靜,又靜默了一會兒,還是沒有聲音。梅新芳問:“雲子,到底有還是沒有?”

隋鳳雲笑了:“傻丫頭,有,真有。”

“啥呀?”

“毛驢。”

果然是頭驢。它在這段時間裡,悄沒聲地挪移到姑娘們身邊了。現在,它貼牆站著,一動不動,好像在夢中一樣。

幾個姑娘長舒一口氣,梅新芳罵道:“誰家的死毛驢,黑燈瞎火的不在家待著,跑到大街上來嚇唬人。”

幾個人都笑了,笑著向前走,沒走幾步,就到了衚衕口。嗬,眼前是一片大空場,沒有房屋,沒有樹木,在月光下,似乎連個坑坑包包也沒有,入眼的,只有一片銀白,無邊無際。

“這是啥地方?”

“是呀,咱們這是走到哪兒啦?”

“咱這營子,沒這樣的地方呀?”

說著話兒,她們好奇地睜大眼睛打量。月光,空地,一馬平川,一眼望不到邊,地平得如同一面鏡子。極仔細地瞧望,才能看出偶然出現的一黑灰紋路,像一條正從土裡聳出地面的長龍。

“莫不是水?”吳夢問。

黃米屯這個地方沒有湖,只有一條線樣粗細的英金河從村子裡流過。

“咱這營子沒有泡子呀?”

“或許是,是那個,是魔吧。”

一句話提醒了大夥兒,人們立刻驚悚成一團。四個人再次抱在一起,緊閉雙眼。她們互相都感覺到身體的顫抖,像是秋風中的樹葉。

夜還是那麼靜,似乎鳥的翅振一下,人們都會聽到。可是沒有鳥兒,也不會出現翅膀振動。

好半天,隋鳳雲扭頭,睜睛,結結巴巴地說:“沒,沒,沒了。”

這“沒了”比“來了”更可怕。猛然間,她們都在胳膊上加了勁,這是一個不約而同的舉動,也都不約而同地閉緊了眼,任憑心在胸膛裡打鼓,咚,咚,咚,咚。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從這兒路過。這是個外鄉的路人,他尋找走失的毛驢,誤了行程,貪了黑,快半夜才摸進黃米屯。

他在這個攢在一起的人堆前站定。他認定這是幾個人,但不清楚到底是幾個。他想打聽打聽,這是啥地方,看沒看見一頭豆青草驢。

他咳了一聲,很輕,但是足以把姑娘們嚇得走魂。

“來了,真的來了。”

“媽呀,這可咋辦呀?”

“快說,咋辦呀?”

姑娘們在心裡這們呼喊。

外鄉尋驢人又咳了一聲,隨即跟出一句話來:“勞駕,這是啥營子?”

這回聽準了,隋鳳雲從緊緊箍在一起的胳膊中抽出身來,回頭,打量一番:“你是哪兒的?”

“我是————”月光中的人報了個地名,同時詢問是否看見一頭豆青草驢。這是個壯實的男人,戴一頂長耳狗皮帽子,手裡拎著一團繩子。

“你真是找毛驢的?”梅新芳問。

“是找驢,豆青草驢。”

姑娘們很快就不關心來人是哪裡的,找一頭啥樣的驢,她們仍舊沉浸在先前的記憶中,特別是那片月光下無垠的開闊地,或是一面湖。

有人問外鄉尋驢人,他是否從那片大月亮地裡走過。

外鄉人搖搖頭,他說:“一點都不平,也沒道,樹毛子哄哄,摔了好幾個跟頭。”

這天夜裡,四個姑娘一併住進了隋鳳雲家。原因很簡單,只有兩個字:害怕。

躺在炕上,兩個人合蓋一床被子。吳夢“哧溜”鑽進了徐影的被窩,梅新芳只好和隋鳳雲睡一鋪。

雖然進了家,卻睡不著,心裡還惦記著無限開闊的“大月亮地兒”。那到底是什麼地方?隋鳳雲突然在黑暗中發聲:

“那大月亮地到底是哪兒?”

“是哪兒,哪兒也不是,是魔。”梅新芳說。

一時間沒人接下茬。人們心裡都在打小鼓:碰上魔啦?

“都說魔是一堵牆。”吳夢說。

“也有人說是條溝。”

“還有說是大道的呢。”

“可從沒聽人說是月亮地呀。”

“我們幾個出去說,不就得了。”

徐影幽幽的說:“咱今兒去的地方,應該是榆樹林子,還有兩個破房框子呢。根本就不是平地兒,也不是泡子。”

“我記得也是。”吳夢說。

“那咱們還真就撞上魔了。”梅新芳說。“你們說說,這魔咋就知道咱們幾個到那兒去呀。”

“魔啥都知道。”隋鳳雲說。

“心裡頭想啥,魔也知道。”徐影問。

“那當然,一清二楚。”隋鳳雲回答。

屋子裡安靜了一小會兒,其實也就是一瞬間。隋鳳雲說:“小芳,你哆嗦啥呀?”

“誰哆嗦了?”梅新芳不滿地扭動了一下身子。

“你哆嗦了,看這肩膀,哆嗦了。”隋鳳雲說。

“那,那,魔為啥要,要撞上咱幾個呢?”隋鳳雲似乎在自言自語。

“我琢磨是這樣的。”吳夢說。“魔想告訴點什麼,像是離壞人遠點呀,千萬別幹壞事呀,要孝順爹孃呀————”

“要是這樣還好,咱注意點就中,可就怕不是這個。”隋鳳雲說。

“那是啥?”

“把咱們引到破房框子裡,引到榆樹林子裡去。”

“那又能咋地?咱又不是沒去過。”

“聽說那破房框子裡有墳,蓋房子時就挖出過人骨頭,那兩戶人家沒住多久就搬走了。”

“噢,這魔是要引咱們去見鬼?”

一句話,說得人們全笑了。

“見鬼見鬼,你才見鬼呢。”隋鳳雲說。

第二天,四個姑娘再次來到夜裡走過的衚衕,從原來的方向走過來,一直到衚衕北口。

一片榆樹林子,老榆樹七扭八歪,林子裡,隱著斷壁殘垣。

“沒錯,那月亮地是假的。”梅新芳說。

“也許咱們看花眼了。”吳夢說。“黑燈半夜的,模模糊糊的,沒看出樹林子來。”

“一個人花眼,兩個人花眼,四個人都花眼?”隋鳳雲說,“不會不會,就是大月亮地兒,一眼看不到邊,連個土包都沒有。沒錯。”

這樣說著閒話兒,她們已走進榆樹林子了。這些幾十年、上百年的老樹,大概也從未修剪過枝條,一棵棵枝蔓橫生,奇形怪狀,有的像一把大傘,有的如盤曲的虯龍,夜裡看來,應該如怪獸一般。

她們在樹間穿梭,不時停下打量。四個人全都緊鎖眉頭。

“昨天夜裡沒這些東西,沒有,就是一片大月亮地兒。”隋鳳雲堅定的說。

走進樹林深處,進入一個破敗的小院,院牆已坍塌,房子的前牆、山牆都立著,屋頂卻不存在了。黃土牆在陽光下暖暖的。

“哎,”徐影說,“白老四說,這個房子裡鬧過鬼。”

“聽他胡說,是他鬧鬼。”

一句話,把人們都逗笑了。梅新芳說:“白老四摸著黑到這兒來幹啥?見鬼呀?”

“他和何寡婦一塊兒,就在這兒。”梅新芳接著說,“一前一後進來,一前一後出去,有人見過。”

這是個熱烈的話題,馬上就七嘴八舌的說開去。她們在房框子裡逡巡查看:這是個三間房的房基,東西兩屋還有炕的痕跡,窗口大開,在屋內留下了兩塊陰影;地上,雜亂的佈滿了各種足跡,當然也有人的腳印。

“現在他倆不用到這兒來了,人家是親戚了。”吳夢說。

“是親家。”隋鳳雲補充了一句。

“他們到這兒來幹啥呢?”

“商量事唄。”

“啥事,還要跑到這兒商量?”

“兒女的婚事唄。何平和白如玉,白洪彬和何花。這些事,肯定是在這兒商量成的。”

梅新芳在牆角發現了一根菸袋杆,一尺多長,大拇指粗細,磨得光溜溜,中間的圓洞裡還有煙油,看樣子是用過的。她撿起這東西,舉到眼前,端詳了一陣子。

“咋的,你認識?”吳夢問。

梅新芳點了點頭,她緩緩地說:“我爹的東西。”

“什麼?你爹的?”

“是,我爹的菸袋丟了,一年多了,這頭是個翡翠嘴子,這頭是個黃銅鑲銀的煙鍋。忽然就丟了,連我爹也想不起來去哪兒丟的,啥時候丟的。想起抽菸,一摸腰,菸袋沒了。”

這樣一說,人們都很吃驚。徐影問:“丟到這兒,那你爹來過這兒,他到這兒來幹啥?”

梅新芳瞪了徐影一眼:“瞎嚷嚷啥,我爹才不到這兒來呢。準是有人撿了菸袋,拔下菸嘴煙鍋,把杆扔到這兒啦。”

梅新芳說,這支菸杆是老鴰眼做的,老鴰眼是一種硬木頭,見水就沉。說話間,他還揚了揚手中這段黃中泛紅的木頭。

“磨光,鑽眼,打油,上蠟,”她邊說邊用一方手帕抹淨上面的土。“費老大的勁呢。特別這鑽眼,”她把煙桿舉起來,對著太陽,似乎想看看煙桿中間的洞通還是不通。“鑽了大半個冬天,嗤嗤嗤,坐在炕上,從早到晚的鑽。”

“那就是,就是,這煙桿是個寶貝?”隋鳳雲問。

“我爹說過,這根菸杆,比煙鍋菸嘴都值錢。”梅新芳回答。

說著這些話兒,人們從房框子裡出來,圍攏在小院子裡,這戶人家開的是前門,一條路從大門口直通到屋門口。兩邊是菜園,豬圈、雞窩、羊棚還有依稀可辨的痕跡。井早已乾枯,現在只能看到一個黑圓的洞。

“這戶人家為啥搬走了呢?”吳夢問。

“鬧鬼唄。”

“咋個鬧法,噼裡啪啦,狼嚎鬼叫,還是躥房越脊?”

“那誰知道,反正人們都這樣說。”

“光說鬧鬼,誰見過鬼來著?”

“要是昨天夜裡咱們幾個走進來,就有可能見到鬼。”隋鳳雲說,“平白無故的,一片樹沒了,變成了月亮地兒,後來呢,又有了,黑森森的,不是鬼是啥?”

“你是說,鬼就在這兒?”

“說不定啊。”

一時間,幾個人驚慌四顧,好像真的有鬼伏在角落裡,陰影處,一不留神就會猛撲上來。忙亂中,不知誰扯了梅新芳的辮子,嚇得她大叫一聲,一頭扎進隋鳳雲的懷中,隨後,吳夢、徐影分別抱住隋鳳雲的兩支胳膊,四個人緊緊地抱成一團。

“咋的,鬼來啦?在哪兒呢?”隋鳳雲問。

沒人回答她。人們只顧越來越緊地靠在一起,攏成一團。閉緊眼睛,似乎這樣就可以抵抗前來偷襲的遊魂野鬼。

太陽已升到頭頂,蒼白而疲倦地照下來,一群麻雀飛來,叫嚷一陣,忽地飛去,烏鴉和喜鵲,它們本來從不互相來往,現在卻一同飛來,站在不遠處的枝丫上。

恐懼消退時,她們都出了一腦門汗,前胸後背也熱烘烘的。四個人幾乎同時鬆開胳膊,互相瞧瞧,似乎在說,鬼在哪兒呢?根本沒有鬼。

從這處房框子裡出來,她們就在榆樹林子裡閒逛。這些老榆樹投下奇形怪狀的影子,在佈滿枯草的地面上安然不動,似乎是一種稀薄的黑染料淋下來似的。

“以後,這地方,叫別榆樹林子了。”吳夢說。

“那叫啥?”梅新芳問。

“叫月亮地兒。”吳夢迴答。

“光咱們幾個叫,怕是改不過來,得人們都叫才中。”隋鳳雲說。

“嗨,咱們先叫著,只要有人說偷樹林子,咱們就給他改成月亮地兒,說一回,改一回,說十回,改十回,說一百回,改一百回,保準就叫出去了。”

“就你有閒心,在這種摸不著影的事兒上下功夫。”

“閒心辦閒事,有啥不好?”

這時候,她們已進入了另一個廢墟。這是一個更大的院子,有五間正房,但它開的的是東大門,菜園在房子正面。

“這個破房框子也鬧鬼嗎?”徐影問。

“鬧鬼,肯定鬧鬼。”隋鳳雲漫不經心的說。

她們站在房屋的門前,探頭探腦地向裡邊看。吳夢說:“鬼在屋子裡呢,還是在外面?”

“傻丫頭,鬼哪有個準,他們住在陰槽地府。”

“那他不好好在陰間待著,跑到這兒幹啥?”

“鬼才知道。”

老白家辦喜事,第一個活計就是蒸年糕。這年糕不是吃的,是用來踩的,新媳下車時踩的,叫喜糕,新媳婦下車第一腳就踩在喜糕上,叫步步登高。

淘米軋碾子這些活計,全由白如玉一個人操持。她去佔碾子的時候,恰好碰上何寡婦,倆人腳前腳後進碾道。

“嬸子。”

叫出這一句,白如玉馬上住了嘴,原因很簡單,這個稱呼不太妥當,按理說,她應該叫娘,可叫慣了“嬸子”,一時半會改不過來。她吐了一下舌頭,不再言語。

好在何寡婦對這個稱呼沒太在意。她站在碾道門口,問:“佔碾子,軋啥?”

“黃米麵。”

“軋黃米麵,幹啥?”

“蒸年糕。”

話說到這兒,她們都停了一小會兒。對方都在揣摩軋黃米麵蒸年糕的用途。照舊例,還不到淘米的時候。

“如玉,你說,現在淘米是不是早了點兒?”何寡婦問。

“娘,”這回,白如玉改了稱呼,“不是淘米蒸年糕,是蒸喜糕,大嫂下車踩的。”

“一樣一樣,我也是,蒸喜糕,預給你下車踩的。”

說到這兒,二人都笑了。白如玉漲紅了臉,她有點不好意思。但馬上,她就提了個建議,意思是兩家年糕放一塊兒蒸,這樣省事也省柴火。

何寡婦琢磨了一下,點點頭說:“也好也好,反正是一回事。”白如玉接了一句:“那就我蒸吧,完事送過去。”

她們還說了些別的,這中間,白如玉把一張籮放在碾臺上。

回家路上,白如玉迎面遇上了吳夢、隋鳳雲、徐影和梅新芳等四人,她們剛湊到一塊兒,準備去徐影家喝豆汁兒。聽到白如玉蒸喜糕,便改了主意,直接去白家了。

“這麼說,你替老何家蒸喜糕?”吳夢問。

“唉,幾碗米的事,就別讓他們費事了。又軋碾子又倒磨的。”白如玉說。

“嗯,說的也是,你自個兒蒸,自個兒踩,全套的。”隋鳳雲笑著說,“自己踩自己高。”

此言一出,立刻引起了人們說笑的興趣。“如玉,”徐影說,“你這個沒過門的婆婆也真痛快,你一說,她就同意,連個推讓都沒有。”

“推讓啥呀,都是親戚,再說,這也是順手的事。”白如玉說。

“啥叫順手?順你的手?她咋不順手呢?”梅新芳使勁地捅了一下白如玉。

“小芳,說這話就不對了,”徐影說,“一過門,何寡婦就是如玉的婆婆,無論如何,那樣的話都是不能說的。”

“對對對,我倒把這茬忘了,”梅新芳點了點頭,“你蒸喜糕,你送喜糕,你踩喜糕,全套的都是你。”

白如玉半天沒吭聲,幾個人在土路上嚓嚓嚓地走。一隻老鴰站在十字街角的老榆樹上,瞪著她們。這東西早就落在樹杈上了,瞄著她們走過來,又盯著她們走過去,直到穿過衚衕,快到另一條街了,才“呀”的大叫一聲。

這聲音極其響亮,如大晴天打了個雷,把五個姑娘嚇了一大跳。

“啥聲?”吳夢問。

“還有啥,老鴰唄。”隋鳳雲回答。

“肯定是個老鴰精,要不,咋會有這麼大的動靜。”梅新芳說。

“咱這營子可不一般,有老黃,有大白兔子,有豌豆精,這回,又加了一個,老鴰精。”隋鳳雲陰陽怪氣的說。

這幾句,說得人們都笑了。

老鴰說話間就飛過來,在幾個人頭頂上盤旋,一會兒東,一會兒西,不離左右。起先,她們沒發現,依舊說笑,後來,白如玉覺得不對勁兒,偶然抬頭的空兒,看見了老鴰的黑影。

“哎呀,它來啦。”

“誰呀?”

“老鴰————”

老鴰不啄人,也不會用翅膀搧人,更不會用爪子抓人,但它有個特殊的本事————往人腦袋上拉屎。現在,它飛來飛去,八成是要幹這個。

“加小心,它要拉屎。”吳夢叮囑了一句。

一句話,說得姑娘們都害了怕。她們在土街上跑起來,五個身影,五個包著紅頭巾的腦袋,把空寂的小巷塞滿了喧鬧。

但老鴰窮追不捨,它扇動著翅膀,慢悠悠地從空中俯視著她們,像一個黑色的幽靈,罩在她們的頭頂上方。

於是,黃米屯村的小街上,出現了這樣一幅圖景:驚慌失措的五個姑娘沒命飛奔,如同遭了槍聲驚擾的鳥群;而天空中的老鴰,則慢條斯理地瞄著她們,好像隨時都會撲下來。

有人出門看熱鬧了。先是一兩個,後來就聚了一群。有的在姑娘們身後,有的在前面,有的剛出門就與她們迎面相遇。人們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只是覺得雜亂的腳步聲和驚慌的叫喊讓人奇怪。

姑娘們不顧這些,她們一路奔跑過去,根本來不及回答人們的詢問。當她們跑到村子中央的大井邊上,被幾個人攔住了,她們才停下腳步,呼哧呼哧地喘氣。

她們一齊指向天空。空中什麼也沒有,瓦藍藍的天,明晃晃的太陽,連根雲絲也沒有。

沒人問這是為什麼,人們都認為,一準是幾個姑娘心血來潮,胡亂跑一陣子,喊一陣子,沒來由的胡鬧一會兒。

五個姑娘進了白老四的院子,才定下體來。她們捂著砰砰跳的心,仰頭張望。確實,空中不見了黑老鴰的影子,又打量打四周的樹,枝頭光禿禿的,連只麻雀也不見。

她們不約而同地衝進茅廁。貼著東牆根蹲下去仨,貼著西牆根蹲下去倆。一開始,她們都閉著眼,一門心思撒尿。過了一小會兒,有人睜開眼睛,接著都睜開眼睛,她們先是看看對面的人,接著看身邊的人,隋鳳雲問:“咋的?尿不出來?”

“根本就沒有尿。”吳夢說著,盯著梅新芳的眼睛。梅新芳不滿地剜了她一眼,說:“你咋知道我沒尿。”說罷,深吸一口氣,緊抿嘴唇,皺起眉頭。

還沒尿出來。

“原本有,讓老鴰給嚇回去了。”徐影搭了一句。

當幾個都打量梅新芳的時候,她也從頭到尾掃了一圈,目光分別在每個人臉上停留一小會兒,然後說:“都沒尿出來?”她的語氣中分明帶著幾分譏諷。

“和你一樣,被老鴰嚇著了。”隋鳳雲說著,站起來,繫好褲子,又跺跺腳,似乎抖落掉了什麼東西。“走吧,還蹲著幹啥。”說完,帶頭走出了茅廁。

早晨本來有點小風,現在停了,樹、太陽、土黃的牆、瓦楞上的草,都顯出懶懶洋洋的樣子,自家養的一條小黑狗一直在茅廁外守著,現在見有人出來,便沒頭沒腦地闖進去。姑娘們一疊聲的喊起來:

“臭不要臉的,出去。”白如玉叫了一嗓子。

小黑狗聽不得這個,它不但不後退,反而更加敏捷地人前人後鑽來鑽去,引來更加劇烈的哄嚷。

最後,它捱了白如玉一拳,才悻悻離去。

人們陸續走出茅廁,嘴巴里還在議論“尿不出來”,她們不明白“沒有尿”還是“尿不出來”,互相交流這方面的感受。

“本來有,鼓鼓的,一蹲下,就沒了。”

“嚇的?”

“要是有,過一會還會來。”

“那就等著。”

這樣說著,白如玉和梅新芳在茅廁門口站住,另外三個人,已到五步開外的矮牆邊。她們對面對站著。

“小芳,你真好看。”吳夢說。

“咋咋唬唬的,才知道哇,早就這樣。”梅新芳故作生氣的樣子,回敬了一句。

“我知道早就這樣,可今天特別好看。”吳夢說著,看了看身邊的人,“是不?”

“是呀,格外漂亮。”徐影說。

“讓老鴰嚇的,”隋鳳雲說。說罷,她含笑看著梅新芳和白如玉。她發現,白如玉也在打量梅新芳。她先是從頭到腳地細瞧一遍,然後把目光移到頭頂,從劉海兒處開始,一寸一寸的移下來。

“是好看,好看。”白如玉邊看邊說,“看這眼睛,黑葡萄似的,亮得照人。耳朵,薄薄爽爽的,像剪子鉸出來的。還有,看這兒————”她把右手食指停在梅新芳鼻子尖上。

梅新芳的確有一隻漂亮的鼻子,像正要起飛的天鵝。

在談論中,吳天棟、竇子忠、米貴忠等七八個人,悄悄地圍攏來,蒼白的陽光灑下了一排長短粗細不等的身影。

人們都不由自主地打量著梅新芳。

“還有這辮子————”隋鳳雲說,“你們幾個,”她指著徐影和吳夢說,“都沒她頭髮好。油黑油黑的,老遠看,閃亮。”

“手,小芳的手。”白如玉說著,掂起梅新芳的左手,舉著,“看,肉厚,綿軟,壓根不是幹活的手。”

“噢,我明白了————”徐影接上話茬,“人長得好不好,和幹活多少有關係,整天價忙了地裡忙家裡,長相肯定好不了。”這話一出,人們都看隋鳳雲。

“跟你們說,我這長相不好看,可不是幹活累的,打小就這樣,隨我娘。”隋鳳雲這話還沒說完,人們就轟的一聲笑了。

何寡婦從碾道回到家中,見何花正在舀大黃米。“不用了,”何寡婦說。“為啥?”何花問。“如玉說,她一併蒸了,送過來,咱就不用淘米軋面了。”

何花淡淡一笑,說:“她倒會幹活,連自己踩的都想到了,幹到了。”

“丫頭,別那麼嘴刁,人家還不是為了省你們的活計。”

孃兒倆說著話兒,把大黃米折回柳條囤子裡。

雞餵了,豬也吃飽了,院子掃得乾乾淨淨,屋裡收拾得一塵不染。娘倆站在囤子中間,沉默了好半天。

“唉,娘知道,換親這事,虧了你一大塊,你有點不遂心。”何寡婦說。

“不單單是我,還有哥,看我哥,論個頭,論長相,論精明,論活計,誰能比下去,就是吳天棟也不敢上樑子。可那白如玉————”

“丫頭,話可不能這麼說,醜妻近地家中寶,白如玉有一手好活計呀,家裡地裡,鍋上鍋下,都不馬虎。”

“那我呢,我就不會幹活了嗎?咱家,啥活我沒幹過?”

話還沒說完,何寡婦就“撲哧”一下笑了,“丫頭,這話你可說不得喲,你哥疼你,地裡活從不讓你動手,你娘疼你,戳鍋攮灶,餵豬打狗,也從不用你,也別說,縫縫補補,掃炕掃地,還真是你的活兒。”

“我還是幹活了,是不是?”

“是,是,幹了一些。”

“那,看你給我找的那個人————”何花抱怨了一句。

“娘知道你心裡苦,可那還不是為了你哥,生在這樣的人家了,沒法的事。再說了,丫頭,過日子要的是活計,憑的是心勁兒,長相那東西,年歲一大,都一樣。”

“那你就用兩個俊的換兩個醜的?”

這話還真戳到了何寡婦的心坎上。她登時渾身顫抖,哆嗦了老半天。

“你說得對呀,丫頭,你娘我心裡也有不甘,為啥呀,兩個俊的換兩個醜的,咱也找過媒人,說過媳婦,人家嫌咱窮,嫌咱人孤,也嫌你們沒爹,反正呀,事就趕到這兒了,娘也是沒辦法。”

“花兒,少說兩句吧,啊————”何平在外間屋裡搭了話。

其實何平一直在屋子裡,母女倆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

何花不吱聲了。屋子裡沉寂下來。可對何寡婦來講,這種沉默比吵嚷還鋒利。似乎一把利刃從肉皮刺入,緩緩地深入到肌肉內部。

“唉,你娘守了半輩子寡,你娘說啥來?”

嘴裡這樣說著,何寡婦的手卻落在大黃米上。柳條囤子裡邊糊了白菜葉,襯了毛頭紙,裝上大黃米,這樣才不會漏出來,也不易招耗子。

“好米,好米。”

陽光照在囤子上,一粒粒黃米飽滿圓潤,似顆顆珍珠,在清冷樸素的屋子裡直晃人眼。何寡婦抄起一把米,讓米粒從指縫間一點點漏下去,聽著米粒間輕微的擊打摩擦,看著黃米粒嘰哩咕嚕地四散開去,嘆了一半的氣吞了回去,變成了平靜的呼吸。

“丫頭,你看這糧米,好看吧,抓在手裡沉沉實實的,吃到肚子裡也是沉沉實實的,這就是咱莊戶人家的日子,春種秋收,一年四季,餓不著也凍不著,這不是好日子麼?”何寡婦不斷的抄起米,然後讓它漏下去。

何花,何平,一聲不響。

“娘年輕的時候,和你們一樣,心比太陽還高。是呀,年輕呀,心裡全是巴望,不盼好那是瞎話。可那好,有的是實的,看上一個人,可是人家有主兒;有的是虛的,心裡盼著一個人,可最後也沒見到,想是臨到眼前化成氣了。咱莊稼人,抱到懷裡,吃到肚裡,才是自個的。打下糧食進倉,蒸熟乾糧進肚————”

何花沒等娘說完,就打斷了她的話:“娘,你這話是不是把人當成驢馬了,咱上就得————”

“丫頭,你算說對了,娘就是這個意思。或者說,有的年頭,連吃也保不住,光憑那臉蛋子,沒用。”

不知誰家的毛驢進了院子,踢踢踏踏的來回走動,看樣子是尋吃的。何平出去,見是頭豆青叫驢,就喊:“出去”,可那驢似乎嗅到了什麼可吃的東西,賴在院子裡不動,何平趕了兩圈,抄起一根木棍,要掄下去。

“平子,別打,別打,啞巴牲口,不容易,別打,它一準是餓了。”何寡婦制止了何平。

“誰家的驢?”何花問。

“老穆家的。”何平回答。

“是個叫驢,難怪,老穆家,一家子人,五個光棍,養頭驢,也是公的。”何寡婦說。

那驢見人們停下了驅趕,就大模大樣地走進驢棚,和老何家的灰草驢、黑驢駒子並排站在槽前,大口吃起草來。谷秸在它嘴裡發出“嘎崩”“嘎崩”的聲響。

“吃點,讓它吃點,吃飽了再轟它。”何寡婦叮囑何平。

“娘,你也忒好心了,一個驢,它吃不吃的,飽不飽的,有啥?”何花抱怨她娘。

“丫頭,話可不能這樣說,驢馬牛狗,全是人的幫手,給點草料,是人的本份。”何寡婦說著去填草。

“哥,你咋樣?”何花問。

“啥咋樣?”何平反問。‘

“娶白如玉呀?”

“那又咋樣,咋也不咋。”

何花有點生氣了,她捶了何平一拳,說:“人家跟你說正事呢。我是說,我是說,你就甘心娶那個樣的?”

“何花,看你說的,都是些啥話,我有啥不甘心的。娘甘心,我就甘心,再說了,能一心一意過日子,伺候娘,比啥都強。”

何花低頭思忖了半天,腳尖在地上畫了一個圓,又畫了一個方,第三個畫出來的,是個三角。最後,她踢走了一塊黃土坷垃,看著那土塊骨碌碌地滾了老遠,這東西先是急速地滾動,不大一會兒就慢下來,像只年老的動物,緩緩地動一動,再動一動,最後停下了。再也沒動一下。

“哥,我倒沒想那麼多。我只是想,憑你這模樣,個子高,白淨,大眼睛,還有一手好活計,咋就甘心娶白如玉,又黑又醜,像個驢糞球————”

“花兒,說啥呢,她可是你嫂子,以後萬萬不能這樣說話,到了何家,就是咱家人,要說好才中。”

這話顯然讓何花產生了十二萬分的不解。她看著天,下巴揚得高高的,好長時間一聲不響。其實是眼含著淚————她不想讓眼淚流下來。

“花兒,哥知道你心裡不得勁兒,你心裡不甘,要不是怕哥說不上媳婦,你咋也不會同意換親,嫁進老白家,嫁給白洪彬。那個白洪彬,咋說呢,就是個子大,體格棒,一身力氣,長相和心計,就沒法說了。我倆打小一塊玩,我知道他這個人,壞是不壞,就是憨點。”

驢棚裡,一公一母兩頭驢安詳地吃草。聽見草驢嘩嘩譁尿了一泡,那叫驢也跟著尿。何平見這情景笑了,小聲說:“賤性。”

“哥,你罵誰呢?”何花問。

“我罵這驢。”何平說,“這個老穆家,人吃不飽,驢也吃不飽,糧食不夠吃,草也不夠吃,邪性。”

“還說呢,老白家也好不到哪兒去。”何花憤憤地說。

“白如玉還是個有心勁的人,日子全靠她呢,裡裡外外,還有她爹。”何平說。

“白如玉嫁到咱家來了,那白家的日子靠誰?”

“靠你唄。”

“靠我,我有多大勁呀,能幹多少活?”

聽到這話,何平笑了:“傻丫頭,老白家老老小小三四個勞動力,哪就缺你幹活,你就是多用心思,多琢磨日子咋過————”

話還沒完,何花搶過話頭:“哥,那可不中,我從沒用過這種心思,也不會琢磨日子咋過。”

“過了門,當家理濟,啥都會了。”

說著說著就扯遠了,何花突然止住話頭,回到原來的話題上:“哥,你不會後悔吧?”

“不後悔,花兒,咱倆打小沒爹,我還不記事,爹就死了。娘一個人把咱倆養大,她說啥,我聽啥,不能反駁。啊,花兒,不能反駁。”

哥倆兒互相看看,都眼淚汪汪的。

“哥,我聽孃的話,我向你保證,可那白洪彬,也忒醜了點兒。看那嘴,豬蛋似的。”

“花兒,別計較那些了。啊,咱爹就是個水光溜滑的男人,怎麼樣,命短,早早扔下咱娘仨————”

“說的也是,好看頂啥用,可是————”

何花仍舊在糾纏這個話題,何平說:“娘說過,人是命,命中註定要和誰過日子,過啥樣的日子。”

何寡婦聽著兩個孩子的對話,也禁不住紅了眼圈。她為自己命苦,也為兩個孩子的懂事而傷感。她在門裡插了一句:

“唉,啥也別說,都怪你娘命苦,也怪你那死鬼爹,三天兩早晨就蹬了腿。”

話說到這兒,她們都沉默了。好像沒話可說,又像是滿肚子的話說不出來。這樣的沉寂持續了好長時間。這中間,驢棚裡鬧騰起來。老穆家的豆青叫驢遭到了草驢的踢咬,何平忙趕過去,制止了草驢的亂踢。給豆青叫驢戴了一副籠頭,拴在槽上。

“一個槽上拴不住倆叫驢。”何寡婦說。

何平笑著說:“凡兩頭驢都拴不住,這也不是倆叫驢呀,它們也合不來。”

這個話頭沒人接茬,頓了一小會兒,何寡婦說:“說來一切都怪你娘,偏偏就看中了你爹那副水光溜滑的模樣。東西營子也有挺好的小夥子,家底子厚,活計好,就是人長得差了點,我都沒點頭。說到你爹的時候,我沒吱聲,就算答應了。你姥爺說,我瞧那孩子身子骨單薄,怕是頂不下莊稼活來,你大姨說的更難聽:壓根不是長把的瓢。可我就是捨不得呀。在集上碰見,一眼看中,就扔不下了。唉,最後咋樣,和人家說的一樣,三杵兩攮,沒了。”

“要說呢,你爹這個人,長得雖好看,心卻不花,一心一意,老守田園,也夠勤快,可就是那身子骨兒————唉,啥也別說,咱娘兒們的命不濟,受累受苦的命。”

何花插了一句,當然,她是笑著說的:“那你就給我和我哥都挑了個醜的。”

“傻丫頭,娘咋就不知道漂亮的好,標緻的好,可那也得人和事都趕巧了呀。這幾年,為了給你哥說媳婦,請了多少媒人,人家一相門戶,就打了退堂鼓。姑娘們還都樂意,就是人家那爹孃,一說咱窮,再說咱孤,三說————”

何寡婦頓了一會兒,看著何平、何花。

“說啥?”

何花問。

“三說你和我————”

“我咋啦,你咋啦?”

“尖刀子似的。”

說出來這句話,何寡婦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這話讓何花很不舒服。她大聲反駁:“啥叫尖刀子似的,尖刀子和她們有啥關係,雞蛋裡挑骨頭。”

“不管咋地,人家這樣一說,事就不成了。”何寡婦接著說下去,“丫頭,你委屈了點,啊,怪娘,也怪你那死鬼爹,千萬別拍你哥的不是。”

“娘,你咋這樣說呢,”何平急忙截住孃的話頭。“都怪我不爭氣,日子沒過起來,讓花兒受委屈,這個,我心裡記著呢。”

“看看,看看,這樣的好日子,咋就窩囊起來了?”何寡婦擦擦眼睛,抹淨了臉上的淚痕,說:“別說這些了,以後就好了,你嫂子進了門,你哥多了個幫手,齊心合力過日子,再碰上兩個好年頭,咱就啥也不缺了。”

“娘,你光說我哥,我嫂子,那我呢?”何花反問。

“你,丫頭,那老白家還不當個金鳳凰養著你?你用不著娘操心,他們會把你當娘娘供著。”

“真的?”

“假不了,他們的白如玉在咱家呢。”

太陽快下山的時候,白如玉到老何家來了。她用一隻柳條筐裝著剛出鍋的年糕,一進門就說:“趁熱嚐嚐,趁熱嚐嚐。”

清冷的屋子裡剎那間溢滿了大黃米年糕的香氣和熱氣,頓時溫暖了許多。何花趕緊找來了筷子、碗,還有紅糖,幾個人就著炕沿吃起來。

“啥時蒸出來的?”何寡婦問。

“剛剛。”白如玉回答。

“又黏又香。”何花說。

吃著說著,天越發黑了,何平去外間屋點燈,何寡婦在灶間燒水,東屋裡只有白如玉和何花兩個人。何花吃完年糕,把碗筷放在躺櫃上,貼著白如玉耳朵說:“姐,你蒸的年糕真好吃,頭一回吃到這麼好的年糕。”

“好吃就多吃。”白如玉說。

“那可不中,我都吃了,你下車踩啥呀?”

“巧嘴的丫頭,盡說些漂亮話兒,吃光了,就不踩,啥步步登高,解心疑的罷了。登不登高,要看日子過得啥樣。”

白如玉這樣說著,扳過何花的腦袋,打量了好半天:“花兒,你真好看。看你這臉,多白,雞蛋青似的,還有這眼睛,黑亮黑亮的,像兩顆黑葡萄。我們白家福氣大了,能娶到你這樣的俊俏媳婦。”

何花上前摟住白如玉的脖子:“好嫂子,你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

“真話!傻妹子,我跟你說假話幹啥。”

“要是真話,你就告訴我,你嫁到我家,你樂意不?”

“當然樂意了。誰不知道你哥是一表人才,人老實,也能幹。說真話,我配不上他。”

白如玉這樣說著,歪著頭向門外瞅瞅,見外間屋搖曳著燈光,並不見人影,就接著說下去:“我覺得,咱這村裡,只有一個人能配上他。”

“誰呀?”何花問。

“我說了,可不准你往外說。誰都不能說。特別是你哥,更不能說。”白如玉下狠的說。

“好了好了,別說這種狠話了,快說吧,誰?”何花有點等不及了。

“梅新芳。”

“你說的是她————”何花聲音很大。

“喊啥喊啥,”白如玉捂住她的嘴巴,“這事也是嚷的?我說是我看出來的,咱這村,我看他倆最般配。”

“沒聽說他倆有啥來往呀,我哥很少跟她說話兒。”何花說。

“我沒說他倆有啥來往,我是說他倆般配。”

話到這兒停住了,因為何寡婦進來了,隨手點上燈。“看你倆,也不點個亮兒,摸黑說話兒,也不怕掉下來砸腳。”

“娘,咋的,話還砸腳呀?”白如玉說,“它有那麼沉嗎?”

“沉,砸腦袋就是個窟隆。”何寡婦把燈放在燈窩裡,轉過頭來說,“話這種東西,說來沒啥,輕飄飄的,要是拿來傷人,一個字就是一把刀,一句話就是一把錘。”

兩個姑娘不會對這種聳人聽聞的事感興趣。她們瞬間就轉了話題。何花說到了裹年糕的紅布:“我買的,好大一塊,大紅,能裹兩層。”然後她又加上一句:“你可得輕點踩,那年糕,我還得吃呢。”

白如玉笑了,說:“你也得輕點踩,我回家也要吃。”

正這樣說著話兒,外面撲通撲通響了幾聲,何寡婦急忙跑出去,原來是毛驢掙脫了籠頭跑出來了,在院子裡趵蹶子。她喝住撒歡的驢,把它們趕回驢棚裡。

“你剛才說的,就是我哥和梅新芳,是誰瞎嚷的?”何花還是放不下剛才的話題。

“不是別人嚷的,是我看出來。”白如玉說。

“我可聽說,東頭老吳家的吳天棟,和梅新芳挺那個————”

“挺啥個?”白如玉說,“隋鳳雲住進了老吳家,認了吳廣志乾爹,這你還看不出來,她是朝誰去的?”

“噢,”何花點點頭,“姐,我不明白,你和哥快成親了,你咋還能看出這個來。”

“就是快成親了才注意這個嘛。”白如玉說,“傻妹子,我不是個糊塗人,我長啥樣,你哥長啥樣,我多高個兒,你哥多高個兒,般配不配,我心裡有數。”

頓了一會兒,何花忽然說:“姐,以後你就不能叫我妹子了,過了門,我也是你嫂子呢。”

白如玉點點頭說:“這話不錯,你嫁給我哥,當然是我嫂子,可你比我還小,我還是你姐。”

倆人就這樣東一句西一句地聊著,外面的天就完全黑下來,黃米屯整個村子靜下來,雞入窩,豬進圈,老鴰也都回巢,黑暗沉沉地壓在房頂上、村路上。

“姐,我想哭。”何花說。

“姐知道你心裡苦,嫁個不稱心的男人,不好受哇。”白如玉攬過何花的肩,“妹子,都怪姐這一家人,都長得醜,黑煞神似的,虧了你和你哥,姐這心裡,也常犯掂算。”

不知不覺中,兩個姑娘都哽咽起來。她們互相抹去臉上的淚,四隻眼睛淚光閃閃,在昏黃的燈光下,朦朦地亮著。

“妹子,姐高興,姐樂嗬,姐這副模樣,還能嫁個你哥那樣的人,高興。我估摸著,你哥心裡保準不樂。”白如玉說。

“姐,你說得不對,我哥心裡樂著呢。他說,你勤快,性子好,知道孝順娘,有這些,就夠了,他的心,都在娘身上。”

何花這樣說著,頭埋在白如玉懷裡。“姐,這家人就託付給你了,我哥老實,娘苦了大半輩子,你來就好了,咱們就都好了。”

不知什麼時候,眼淚沒了,兩雙明亮的眼睛,同時盯著躺櫃上的一件東西,昏暗中,看不太清,其實那是個大雞毛撣子,斜戳在牆角。

“那是啥?”白如玉問。

“沒啥,啥也沒有。”何花回答。

“那個東西,在那兒。”白如玉又指了一次。

可何花還是漫不經心地說:“啥也沒有。”在她看來,櫃上的確沒啥。

白如玉從炕沿跳下來,兩三步跨過去,朝背燈影處一摸,這才說:“雞毛撣子。”然後退回來,坐上炕沿,說:“老遠看,不像雞毛撣子。”

“像啥?”

“像個鬼頭。”

吳夢、隋鳳雲、梅新芳和徐影四人是和白如玉一道出白家大門的。在大門口,她們就各奔東西了。白如玉捧著年糕去了老何家,這四個姑娘趁著西下的夕陽,在土街上閒逛。

“日落北風死”,這是黃米屯人人皆知的諺語。何況這天沒風,小村子的黃昏格外美妙。太陽打西邊照過來,給牆裡的樹、牆外的路鍍了一層金紅。這層美麗而高貴的顏色,也同樣灑在姑娘們的臉上、髮梢上。

一群羊從村子南頭進來,揚起了漫天的塵土。老遠的,她們就聽到了羊蹄敲打大地的聲響,砰砰砰,隆隆隆,和夾雜其間的“咩咩咩”的叫聲。走到一個十字街口,她們四個和羊群遭遇上了,那群羊沒頭沒腦地猛撲過來,從她們身邊狂奔過去,四個姑娘嚇得緊緊抱成一團,才算勉強站穩。

就這麼一會兒的功夫,羊群就衝過去了。揚起的塵土慢慢地降落,陽光重又回到她們身上。

“媽呀,和瘋了似的。”徐影說,她撲落身上的土,甩甩頭髮。

“羊羔在家裡叫媽呢,能不急?”隋鳳雲說,她撲打著梅新芳的肩。

羊群遠去,塵埃落定,太陽騎在西邊榆樹林的樹梢上,剎那間就會沉下去。四個姑娘呆呆地看著,夕陽在她們的目光裡,從樹梢到樹枝,到樹幹,最後不見了。西方的天空,只餘滿天晚霞。

“真好看。”吳夢說。

“好看是好看,就是不長久。”梅新芳接了一句。

“一會就黑天,天黑了,就長久了,整整黑一夜。”這是隋鳳雲的話。

不知不覺的,話茬就轉到年糕上了。

“真別說,白如玉蒸的年糕好吃,細,黏,甜,還粘牙呢。”吳夢這樣說著,張了張嘴,用右手食指指指牙齒。

“那麼個小瘦人兒,淘米軋面,鍋上鍋下,真想不出,她是咋頂下來的。”隋鳳雲嘆息。

“雲子,說來說去,還就是你,燒火舀水,能搭上手,我們仨,一對半吃貨,啥也摻和不上。”

梅新芳這樣說著,挨著個兒把另外三人打量一遍。“你,”她指著隋鳳雲說,“不管啥事,手到擒來,有大將風度。你,”她指指徐影,“凡事看觀目,不多言不多語,不動手不動腳,煙不出火不進,有內秀,是怪才。你,”她點了點吳夢的鼻尖,“啥都想幹,啥都要摻和,又做不來,心裡一團火,手上卻沒柴。”

“那你呢?”隋鳳雲緊接著跟了一句。

“我————”梅新芳頓了一下,喉嚨裡咕嚕一聲響,嘴巴已開啟,可只發出一個音,類似什麼動物叫了一聲,誰也沒解出是什麼意思來。下面的話就被攔在脖子下面了。她瞪大眼睛,在蒼茫的暮色中看著天,啥也說不出來了。

“還是我來評價你吧————”吳夢用右手食指戳了一下梅新芳的額頭,“你是個鬼精靈,要我看,那個豌豆精就是你,老黃和大白兔子是你的手下,你指揮它們迷人,偷東西,是不是————”

人們“轟”的一聲笑開了。

“這樣說,有點冤枉小芳,”隋鳳雲說。“豌豆精就是小芳,確鑿無疑,可她不會和老黃、大白兔子串通一氣。”隋鳳雲扳過梅新芳的肩,說:“小芳,精靈是個好東西,可別跑岔了道。”

天空中,出現了一顆明亮的星。

“媽呀,你們看。”吳夢指著天空嚷道。

人們都抬起頭,仰望天空。這個晚上也怪,天格外乾淨,明澈,沒有一絲兒雲,深深的寶石藍蕩人心魄。

“這是一顆什麼星?”徐影問。

“毛愣星。”梅新芳答。

“你們說,它那裡冷不冷呀?”吳夢問。

“冷,一準兒冷。”梅新芳回答。

“夏天呢,夏天那裡冷不冷?”徐影笑著問。

“夏天肯定不冷。”隋鳳雲回答。

“你咋知道,天那麼高。”吳夢反問。

“它高它的,我說我的。”

這是隋鳳雲的最後一句話。

夜,完全降落到了黃米屯。

零星的狗叫和幾點昏黃的燈光,在村路上飄浮。四個姑娘討論著到哪兒去。

“去我家。”梅新芳說。

“不去不去,我怕那個豌豆精。”吳夢大聲說。

“那去我家吧。”徐影動員她們三個。

“也不去,你那個爹,說話不中聽。”梅新芳反對。

“得了,別爭了,去我爹孃家。”隋鳳雲說罷,轉身拐進了一個衚衕。

“哎,雲子,你家在西邊,不是東邊。”梅新芳叫她。

“是去我家,她說的是我家,她是我孃的幹丫頭。”吳夢補了一句。

四個人說說笑笑地進衚衕了。

途經老穆家大門口的時候,發現穆家四兄弟全在外面站著,他們都叼著煙,紅亮的火兒不時讓他的嘴巴和鼻子在黑暗中顯現出來。

穆家一水四個男丁,穆佔龍、穆佔虎、穆佔彪、穆佔豹。全都是那種車軸漢子,要是在白天,都是又黑又粗的肉柱上結個冬瓜的模樣。現在,四個人貼牆站著,一聲不響。

“嗬,吃年糕的來了。”他們中的一個說。

“吃不吃,關你什麼事?”吳夢反駁了一句。

“你們把年糕吃了,新媳婦下車踩啥呀?”黑影中又發出一句話。

“我們幾個哪有那麼大肚子,把人家的喜糕全吃光?我看你們肯定行,四個人能吃一鍋年糕。”隋鳳雲冷笑著說。

“我們可沒那口福,也沒那臉面,人家可不請咱。”這個聲音粗重沙啞,像塊土坷垃落在沙土上。

“要說麼,白如玉也沒請我們幾個,我們是故意趕上去的。”徐影說。

“聽聽,故意趕著上去,還不是嘴饞。”這個聲音中,帶著幾分譏笑。

“饞又咋樣,去了,趕上了,吃了,又黏又香,還醮了紅糖,饞死你————”吳夢故意提高了聲音。

四個燃著指肚大小紅火的黑影似乎對這種話無動於衷。隔了一會兒,其中一個說:“明兒我們也淘米,吃年糕有啥難的。”

“哎喲,聽你說的,好像有黃米就能吃上年糕似的。可別忘了啊,誰家正月裡天天吃散狀。”

梅新芳說的就是穆家的事兒。他家種出來的黍子笨,淘米手藝差,蒸出來的年糕像散狀。她接著說:“你們一家子五口人,誰會蒸年糕,說呀,說呀————”

老穆家五口人,五條光棍,都不是做飯的料,從來沒蒸出好吃的年糕來。聽了這樣的話,他們閉了嘴,不作聲了。

“咋樣,沒詞了吧?”隋鳳雲向前邁了一步,藉著一點紅火兒辨出了穆佔虎。“穆佔虎,我問你,殺豬了嗎?軋面了嗎?都沒有吧。年五更的餃子怕是還沒著落吧。”

這回,穆佔虎不樂意了。他甩掉那點紅火,氣沖沖地說:“說話別那麼損中不中,我家窮是窮,殺不起豬,種不出蕎麥,過年餃子咋也能吃上。我三姑說了,明兒就送蕎麵和豬肉來。”

“可別說你那三姑送的東西了。”梅新芳跺跺腳,“拉麵子,肚囊子,餡子剁不碎,皮子捏不嚴。”

這話也是真的。穆家年五更的餃子,每年都會煮碎幾個。

“那又咋地,拉麵子包的,也是餃子,肚囊子,也是豬肉。”這句不服氣的話從一個站在中間的黑影上發出來,怯怯的。

“你家的對聯呢,今年找誰寫?”徐影問。

“我們自個兒寫,誰也不找。”這個聲音聽上去底氣很足。

“呀呀呀,說夢話吧。你家的對聯不請人?對了對了,你家是不用請人,有人悄沒聲的替你們寫,大年三十一大早還替你們貼上。”吳夢笑著說。

吳夢這話也有根兒。有一年,大年三十一大早,老穆家就有對聯上門,鮮紅的紙,墨黑的字,新鮮耀眼。上聯、下聯、橫批,都齊全。連掛錢都有。老穆家全家人不識字,認為賺了大便宜。哪知道,上下聯和橫批,全是對著一家子光棍兒說的,讓人發笑。但姑娘們說不出口。

“那樣的便宜我們不再佔了,我們要自己個兒寫。”穆佔虎說。

“寫啥呀,你有詞嗎?”徐影問了一句。

“現在還沒有,現琢磨唄。”這是一個不以為然的聲音。

“得了得了,別再充硬眼子了。我爹說了,二十九,他給你們送蕎麵,豬肉,三十早晨送你們對聯。”這是吳夢的話。

“爹咋那麼大方,嫌豬肉太多了是吧?吃不下了是吧?”隋鳳雲插了一句。

“這事有你啥呀,你擋啥橫呀?又不是你家的東西。”這個聲音從黑暗中傳過來,十分響亮。

“那是我乾爹,咋就不是我家的東西。話又說回來,你們不餵豬,不養羊,種黍子不黏,種蕎麥不收,年年吃探頭糧,還不是因為你們懶。”

隋鳳雲說到這兒,捅捅吳夢,說:“爹真說了呀?”

吳夢剛要回答,徐影搭話了:“我爹也說過了,要送一鍋豆包給他們。”

“這倒好,缺啥給啥。”梅新芳說。

“有一樣東西,缺是缺,就是沒人給。”隋鳳雲說。

“啥呀?”

“媳婦。”

人們都笑了。

笑過之後,四個姑娘離開了老穆家門口,說笑著走進了吳夢家門。恰好人們還沒睡,一家子人坐在燈下嗑瓜籽。

“回來啦。”吳夢娘問。

“回來了。”

“年糕好吃不?”

“好吃。”

“天不早了,睡覺吧。”

“睡覺。”

四個姑娘進了西屋,鋪上褥子,抖開被子,撂下枕頭,一拉溜躺在炕上。不一會兒,她們就都睡著了。

2015年5月6日(此日立夏)第三稿,於紅山區旅遊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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