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連 山

姓氏和名字結合在一起的諧音,暗示了趙連山的命運相當不幸——他的老婆老北瓜,只要撒潑,就準敲丈夫的耳光子,而且一般情況下都不是隻敲一下;而老北瓜的性格又使老北瓜非常地喜歡撒潑。這樣趙連山的臉和老北瓜的巴掌接觸的頻度,就和一天要吃三頓飯一樣經常。而我們泥溝文化造就的人物也奇怪非常:面對在自己的臉上頻頻脆響的巴掌,趙連山則是以無怨無艾的態度和聽之任之的做派,基本上全部接受下來。

您要是認為趙連山臉上的皮肉用特殊材料所造,我還比較認可;但是您要是把原因歸結於他脾氣好,我就不能苟同。因為我就親眼看見過趙連山發脾氣。那是夏天的一個半後晌,放了學的我揹著筐來找趙連山的二小子,我們倆經常一起去拔草。一進他家的街門,我就聽見老北瓜正在一死二活地大呼小叫,同時,在他家北屋的西山牆,也就是門洞的東牆上,就有咕咚咕咚的聲音在連續快速地作響。莫非是老北瓜扇趙連山的臉還嫌不過癮,就把她那母老虎的動作施加在牆上?門洞不長,我這麼想著就來到他家院子裡。看官可能會覺得我這個人不講禮貌,知道人家吵架還愣往裡邊闖。您想的不是沒有道理,如果換成第二家,我這樣做就完全符合您給我下的結論;但是對他家則不然。對於把吵包子打架當成生活的主旋律的家庭,您要是還用文明禮貌來約束自己,那不是作繭自縛嗎?本著這種觀念吧還是信條吧,我就渾然天成地進了他們家。

趙連山和老北瓜倆人愛情的第二次結晶啞巴,正在院子裡的東牆根下,用兩塊磚支著簡易灶烙餅。屋子裡正在發生的這場混戰的原因,就是這個啞巴引起的。每天一到半後晌,啞巴就自己給自己開小灶,不是烙餅就是刮鹹食,不是拌疙瘩就是擀白麵。雖然享受的也就是麥子面,但麥子面那時候在泥溝的每個家庭還都不充裕甚至是奇缺,啞巴一天都不錯過的作為就遭到了老北瓜的反對。作為一家主母,老北瓜反對啞巴半後晌開小灶的原因,與其說是她出於公心,反對浪費,不如說她也想借此機會解解饞的慾望得到了啞巴的有效的抑制。剛才,她順手彎腰從鏊子上撕下一角烙餅,因為燙,就在手裡翻來覆去地倒騰。正在她倒騰來倒騰去的時候,不嫌燙的啞巴一把又給她奪了回去。“這個吃命根的窮B養的!”不甘示弱的老北瓜一邊罵著又去鏊子上拿,就被啞巴推了個骨碌子。骨碌子是我們泥溝的方言,意思與“跟頭”接近,但是也小有區別。因為跟頭的含義只是身體倒在地上,至於身體倒在地上是不是還滾動幾圈,跟頭就不管這些事了,我們泥溝方言“骨碌子”描述的正是這樣的細節,而烙餅險些吃成的老北瓜確乎是倒地以後身子又打了三四個滾兒。

老北瓜之所以叫老北瓜,就是一因為她混帳二因為她潑婦,受到如此委屈,嘴裡不停地操爹日娘,衝進屋裡,把火氣出在趙連山的臉上還不算,嘴裡還這樣罵趙連山:

“你就下不了好種兒!你一碌碡軋不出個屁來,他的嘴也就成了他娘B迭肚!迭肚就迭肚吧,光他娘B為嘴勁大,一錘把他親孃楔個骨碌子!你看看你下的好種子!”

我一聽見迭肚這倆字,就差一點笑出來。“迭肚”更是我們泥溝的方言土語,它們指稱的對象,據我從過去到現在的理解,都是肛門的內層。那種令人看了甚感恐怖的東西,不脫肛不出現,現在就接二連三地出現在老北瓜的嘴裡。

趙連山臉上挨老北瓜多少巴掌一般情況下他都不會動怒,但是這得有個前題。那就是,當老北瓜以巴掌擊打趙連山的面部的時候,如果嘴裡同時還要咒罵,那麼在罵辭中最好不要出現啞巴。關於啞巴,老北瓜在他趙連山面前最好不要說不體面的話,尤其是下種下不了好種之類的話,能把連山氣個小死兒。因為連山肚裡明白,他的鄰里四舍心裡也都清楚,在他和老北瓜共同締造的三男一女中,身上流著他的血的只有啞巴這一個,至於其他三位,他們分別都是誰的孩子,人們光看模樣長相也能判斷個八九不離十。雖然肚裡知道自己是王八,但是隻要不被公佈出來,靈魂也還有安歇的時候。但是老北瓜似乎就怕趙連山的精神進入和諧狀態,她倒是不打自招地率先就把破旗挑了出來。老北瓜一把破旗打出來,身量矮小的趙連山,一個後仰就挺在了地上。你不用擔心,他並沒有背過氣去。沒有背氣的趙連山躺在地上,雙腿和雙腳就像鬧脾氣的三歲頑童,咕咚咕咚地就踢蹬起來。剛才,連山正在炕上躺著,老北瓜一說他下種沒下好,他連身體下行都不必了,腿腳正好及牆,於是就在炕上腳頭的牆上,快速連續地咕咚起來。

連山是個民辦老師,原本是個文質彬彬的人,文質彬彬的連山淪為成天跟一個破鞋潑婦為伍,無論吃睡都得攪和在一起,性格肯定也要起火。但他一不會掄拳,二不會破口,說出的話來雖然古板,但那音質和腔調仍然不能和文質彬彬絕緣。火起而不發就被稱做地火,地火看不見並不等於它不燃燒,燃燒的地火除了使他的雙腳經常地在炕腳頭的牆上咕咚,再就是終日不停地使那分頭下面的臉面色深紅。當然,這分頭下面的臉就是不被運行在連山生命中的地火燒紅,也會被老北瓜的脖子拐敲紅。所不同的是,被地火燒的臉紅只是臉紅,被脖子拐敲紅的臉紅除了紅還有脹腫之痕態。因為文質彬彬,爆發在他和老北瓜之間的任何一場家庭戰爭都不是他趙連山挑起,這一點兒我們可以毫不懷疑地相信;趙連山絕沒有因為作風問題而向老北瓜發過難,而老北瓜倒是不停地把“王八”“烏龜”掛在嘴上。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這條公理在別的地方能否通行不敢肯定,但在我們泥溝老北瓜主政的家裡,那絕對是顛撲不破的。

環境還沒惡劣到盡頭。他們的大公子秋喜,長到七八歲的時候,突然做了一個動作:他在趙連山的身後縱身向上一跳,一掌拍在連山的後腦勺的同時,還高呼一聲:“我的蛋!”秋喜的這個動作並不是只做了這一次,也沒有隨著年齡的增長而停止;相反,因為智力的因素在擴大,這個動作在主題不變的情況下形式也在創新。秋喜到了十三歲上,身高和連山差不多了,這時候他就沒有必要縱身上跳了,也沒有必要非得在連山的背後;他往往都是站在連山的對面,兩人的距離儘量要近。他用白多黑少的眼珠把連山盯到後背發涼身子抖顫臉色雪白了,才從容地把兩手往自己的襠裡一摟,做了一個拔蘿蔔的虛擬動作之後,再穩穩當當地像村婦上香一樣,把彷彿端舉著什麼的雙手高出連山的腦袋,再像神甫給國王加冕一樣,一本正經地按在他爹趙連山的腦瓜頂上。需要我在這裡挑明的是:秋喜每做一回這個動作,連山都得要發病一場。高燒和寒冷兼具,胡話和譫語共處。這種在人世間極為獨特和罕見現象,在我們泥溝基本上沒有受到干預和阻止。這種現象除了使趙連山和老北瓜的家庭整體在泥溝更加異類,沒有產生別的反應。至於對趙連山的生命予以關懷和同情,我只能說這種想法在泥溝太奢侈和太主觀了。因為它太不符合我們泥溝的“‘溝’情”。

我訝異於趙連山為什麼能活下來,而且還創出了比較可觀的家業:蓋了三處房子。除了啞巴這個真正的兒子,其他兩位公子他都給他們娶上了媳婦,兩個雜種貨誰都沒有打光棍。閨女雖然也像老北瓜一樣,十一二上就開始不正道,但是也給她尋了婆家,乾淨不乾淨吧,總算成了別人的媳婦,以後再養漢再偷情,丟人也不光丟他趙連山的人,而且主要是丟她婆家的人了。連山本人一直在我們泥溝小學當老師,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因為教書年頭長,國家給他落實了知識分子政策,農轉非了。轉非不久他就退休了。現在一個月開一千出頭的工資,在物價偏低的泥溝生活得比較優哉;老北瓜因為老了,破鞋也搞不動了,罵“王八”喊“烏龜”的力氣也小了。聽到這些消息,我心裡說:還行,總算是能安度晚年了。哪知春節回家,又碰到他們家鬧了亂子。

趙連山家的亂子並非始於春節。去年陰曆十一月,秋喜和鄰居發生糾紛,雙方扭打起來。名義上是趙連山第三個小子的東華前來助戰,秋喜的豪氣頓生,他跑回家裡拿來殺豬刀一把,並不直接刺向敵手,而是把殺豬刀給了東華。東華的身量,你說牛高馬大也行,你說五大三粗也沾,就是腦子忒少,他接過秋喜的刀子,哧溜就是一下。對方的腦瓜皮就被豁開了一條口子。刀子見血,驚動了派出所,按理應該把東華抓走。誰都知道現在的世道處理這種事兒態度和方法都比較活泛,老北瓜不願意叫她這個最小的兒子進去,當場就拍出了三張存摺。這三個存摺上的數目有六千之巨,是連山長達半年的退休金。這六千塊錢雖然都是定期存款,又均不到期,但是因為有連山的身份證奏效,當場從銀行提出現款,三分之一給了腦瓜皮被豁開的倒黴蛋,三分之二交給派出所當了罰款。泥溝的黨支部和村委會本想從中弄點油水,結果除了喝了兩場酒,香了香屁股臭了臭嘴,什麼好處也沒弄到,就從那個腦袋包紮得像電影裡的傷病員的倒黴蛋手裡硬撬走了二百塊。

傷病員覺得落到手裡的錢忒少,傷病員的家裡就越級告狀。臘月二十八,縣檢察院的小車就開到了泥溝,一定要把東華弄走。東華指著秋喜說:“刀子是他給的。”秋喜說:“我操你奶奶!你殺人怎麼往我身上推!”黨支部和村委會又都到了連山家裡。支部書記說:“捨不得出大血,看你那六千白花了啵?這回呀,麻煩鬧大了,你少說還得再掏兩萬。”連山往炕上一躺,雙腳又準備在腳頭的牆上咕咚,突然又坐了起來,怒視著眾人道:“你們殺了我吧!”

眾人剛感到從連山的嘴裡終於冒出了一句有血氣的話,就見秋喜躥到炕上,老鷹抓兔子一樣掐住連山的脖子,怒氣衝衝地說:“你個貓操的!你以為我不敢把你‘弄’死啊?”

“哎呀,我出不了氣啦!”連山聲音幽微地叫。

“給你爹我拿出來!”秋喜鬆了手,但還是厲聲喝道。

“啊我開櫃!我開櫃!”

連山的全部銀票,都就被從櫃子裡拿了出來。

事情過去之後,倒是沒聽說連山的腳又在炕腳頭的牆上咕咚。不知道是他的脾氣改了,還是身體沒有了力氣,咕咚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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