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啟泉:跳出課堂評價的“新八股”

“課堂評價”在本質上是有助於教學活動的檢點與修正,藉以促進學生的學習與發展的教學實踐的一環。就其性質與功能而言,是一種不同於“選拔性評價”的“教育性評價”。而今在“教育性評價”的理想與“選拔性評價”的現實之間存在著深刻的鴻溝,革新的教師在兩者的夾縫中生存。因此可以說,課堂評價的改革實踐就是革新的教師面對這種現實,致力於尋求“更精彩的教學”而展開的挑戰。


鍾啟泉:跳出課堂評價的“新八股”

  • 作者鍾啟泉,華東師範大學終身教授、華東師範大學課程與教學研究所名譽所長

學校的課堂教學一般來說分教學計劃、教學實施和教學評價三個階段,這三個階段當然不是線性的,而是循環往復、週而復始的過程。所以,探討教學評價的目的與功能、視點與框架、工具與方法的問題,是不可或缺的環節。這些問題對於每一個教師而言,無異於一個嚴峻的挑戰。

在40多年前,當時華東師範大學校長劉佛年教授請了著名的美國教育家布盧姆(B.S.Bloom)來華講學,介紹他的“三評價說”——診斷性評價、形成性評價和終結性評價。當時掀起了一股衝擊波,但終究未能落地生根。10多年前,教育部推進新一輪基礎教育課程改革,倡導“三維目標”,但是,遇到了重重阻攔。除了一些先鋒學校的研究之外,真正稱得上實施了課堂評價的,寥寥可數。在應試教育仍然盛行的今日,課堂評價亂象叢生,自然是難免的。在我看來,至少存在如下表現:

第一種表現,重視“教”的評價,輕視“學”的評價。

我們的中小學校教師存在一種根深蒂固的教育信念,以為“教師的教等於學生的學”。因此,提起課堂評價,首要的是評價教師的“教”:他的教學思路怎樣,教材處理怎樣,教學方法怎樣,教學技巧怎樣,等等。長期以來,我國中小學的課堂評價絕大多數都聚焦於教師的教,而學生的學大多擺在次要的地位,甚至是置之不理。

然而,教得好壞,歸根結底是根據學生髮生了哪些變化、哪些進步來判斷的。課堂評價終究是一種檢點教學成敗、改進教學實踐的活動。再者,所謂課堂評價是涵蓋了教學過程的評價與教學結果的評價,這兩者可以區分,但不是決然割裂的。只有把兩者關聯起來,才能做出準確的評價與決策。

所以,需要對教學的構成要素——教學目標、教學方法、教材內容、教學媒體、教學形態、教學組織、教學時間、教學空間和評價方法進行分析。今日課堂評價的複雜性就在於此。

第二種表現,重視單一的學業成績的評定,輕視綜合學力的評價。

即便是衡量學生的“學”,也不過是聚焦所謂的知識點——根據“知識點”的評定來給學生進行分類、甄別甚至做出長期的預測。這樣,把課堂評價當作學生學業成績的評定,以為學生的學習就是知識的量的積累,並且根據這個資料來搞“排行榜”。但是,布盧姆在1971年《教育評價》的專著中開宗明義地提出了一個值得我們反思——是選拔還是發展——的問題,他說:“教育必須使兒童獲得最好的發展,尋求每一個兒童能夠達到自己潛能的最高水準的學習條件,是學校的責任。”由此引申出課堂評價的一個新的方向——關注評價的回饋功能。

就是說,課堂評價不是為了排行榜,評價的一個基本功能是反饋——及時把教學的狀態反饋給教師、學生,然後及時矯正教學活動的軌道。在教學過程中側重成績等測定本身,不能算作“評價”。況且,歷來的學業成績評價是以認知領域為中心的,尤其侷限於知識、技能的評價。情意領域屬於認知領域的高階信息處理能力,並沒有進入評價的視野。布盧姆就是針對上述弊端提出他的教育評價學說的。

鍾啟泉:跳出課堂評價的“新八股”

第三種表現,重視個人層面的評價,輕視集體層面的評價。

吉本均主編的《現代授業研究大事典》認為,課堂教學通常是以一名教師與幾十名學生的交互作用而形成的,因此,在這種班級教學中同時存在兩個過程:其一,每一個學生習得學科內容的過程(認知過程);其二,兒童交互作用的過程(集體過程)。而教學中的集體過程不是自發發生的,倘若缺少了教師的指導,就會導致放任自流。

所以,課堂評價的視點應當面對認知過程與集體過程展開分析。但是當我們在實施課堂評價時,往往是不會關注集體過程的側面的。所謂集體過程的側面,包括同學之間和師生之間的交互作用,班級內的交友關係等,這些關係對於維持與發展班級中理想的人際關係起著重要作用。

因此,課堂評價需要強調“用於指導的評價”。在美國的中小學教育中非常關注這種牽涉“人格形成”的問題。因此,他們引進“全納教育”,班級裡接納了有特殊需要的兒童,教師對他們關愛有加,從而,全班同學也對他們關愛有加,從小形成“平等待人”的人際關係。就是說,課堂評價在評價個人目標達成過程的同時,必須關注集體目標達成過程。

第四種表現,重視終結性評價,輕視形成性評價。

課堂評價其實是典型的形成性評價。20世紀50年代,日本教育實踐家東井義雄說:“兒童是出錯的天才。”在他看來,兒童不是胡亂出錯的,而是根據一套“法則”來出錯的天才。如果能夠分析這些錯誤,將會帶來可貴的收穫。另一位日本教育實踐家齋藤喜博同樣在1958年提出“〇〇式錯誤”的術語,把學生的錯誤加以類型化,讓全班同學分享。這正是形成性評價的本質性特徵。

但在我國,即便有形成性評價的機會,我們的教師也千方百計地加以迴避,學生也以為在學習過程中出錯是丟臉的,一些教師生怕課堂教學出現一些錯誤。在一些公開課中,誰來回答老師的提問?抽籤決定,但籤筒裡都是好學生的名字。結果我們看到的是,教師的表演或是學生的“表演”而已,而沒有看到學生真實性的“水準”與“表現”。這樣,所謂“形成性評價”無從談起。當然,形成性評價與終結性評價的區分是相對的。即便是終結性評價終究也是一種形成性評價。

第五種表現,重視“主科”的評價,輕視“副科”的評價。

這是應試教育的必然產物。大凡高考、中考的科目都非常重視,不屬於考試範圍內的科目都受到輕視,甚至不理不睬。我們需要確立這樣一種認知——基礎教育中的學科教育有其“等價性”與“多元性”。從教育學的觀點看,人擁有的任何一種能力在價值上是沒有高低貴賤之分的,必須立足於等價性、多元化的認識。

我國社會長期以來形成的功利主義教育的表現是,“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數理能力強的兒童被賦予更高的價值,藝術能力、運動能力、社交能力則是等而下之的。但從教育學的觀點出發,無論發展哪一種能力都是等價的。加德納(D.H.Gardner)的“多元智能理論”也給了我們一個啟示,就是人有多種智能元素,每種智能元素都是等價的,沒什麼高低貴賤之分。

第六種表現,重視基於教學過程的一般視點的評價,輕視基於學科固有邏輯的評價。

一般教學過程的評價框架,包括教師的教學設計與教師行為的自我評價,教師對學生學習行為的評價,學生對教師教學行為與決策的評價,學生的學習行為的自我評價,觀察者對教學行為的評價,等等。

一般課堂的“評價視點”包括諸如教學的整體構造、教學目標的層級構造與教材的邏輯結構、教師的意圖與心理定式、教師的教學行為、兒童的學習行為、溝通分析(交互作用分析)、班級集體的氛圍、教學的流程、兒童研究等,但是,不要忘了基於學科固有邏輯、體現學科素養、促進學科教學改革的評價視點。

比如,社會科側重認知技能、參與技能、情意技能;理科側重事實的把握,規則的理解,觀察技能與實驗技能,科學思考與科學態度,關愛自然與感悟人生;數學側重數學知識與技能的理解、數學的思路與方法、數學的邏輯性與審美性的理解、(現實問題)數學化的能力、應用數學的態度與習慣、鑑賞評價數學的態度等。課堂評價不是為評價而評價,終究是為改進學科教育、矯正教學軌道服務的。

第七種表現,重視基於外在標準的觀測者的評價,輕視基於內在標準的自我評價。

外在標準用於成果的評價,內在標準用於過程的評價,課堂評價應當兼而有之。但事實上,基於外在標準的評價首先是教學當事者之外的第三方——比如,教研員作為觀摩者的評價,再者就是教師對學生學業成績之類的他者評價。以師生的自我評價為中心的基於內在標準的評價卻非常罕見。

然而,僅僅著眼於外在標準、外在影響的評價對於教育評價而言是不恰當的,需要重視學生內心世界的教育——把學生多樣的探究與體驗的自我評價活動置於評價的核心地位。另外,歷來的評價是冷冰冰的,給人一種緊張、恐怖的感覺。

著名的教育評價專家艾斯納(E.W.Eisner)則強調從欣賞學生的角度來進行評價,倡導評價者應有“鑑賞家”的姿態,提醒教師發展“教育鑑賞力”。這種提醒是值得我們重視的。

鍾啟泉:跳出課堂評價的“新八股”

第八種表現,重視量化取向的評價,輕視描述取向的評價。

課堂評價應當是量化取向的評價與描述取向的評價兼而有之。課堂評價的研究課題並不僅僅限於開發評價量表、提供評價工具之類的問題。因為量化取向的評價無法兼顧教學的整體性與發展性,發揮評價的發展性功能。

課堂評價以價值判斷為主,但在實際上,往往看重評價量表的開發,甚至奢望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課堂評價量表。不過,並不是凡是數據都是科學的,要警惕數據騙局。

最近看到一些論文,聲稱利用數據進行不同地域課堂教學的比較,但這些數據究竟怎麼取得的、說明什麼問題,卻沒有給出令人信服的合理的說明,產生“有分析而沒有綜合,有數據而沒有判斷”的現象。描述取向的評價以傾聽與觀察、理解與解釋、研究與改進為特徵,能夠有效地彌補量化取向課堂評價的不足,為優化課堂教學提供策略。

上面八種現象是當今我國課堂評價領域的“新八股”,這樣的新八股怎麼產生的呢?一切都是應試教育惹的禍。“課堂評價”在本質上是有助於教學活動的檢點與修正,藉以促進學生的學習與發展的教學實踐的一環。就其性質與功能而言,是一種不同於“選拔性評價”的“教育性評價”。而今在“教育性評價”的理想與“選拔性評價”的現實之間存在著深刻的鴻溝,革新的教師在兩者的夾縫中生存。

因此可以說,課堂評價的改革實踐就是革新的教師面對這種現實,致力於尋求“更精彩的教學”而展開的挑戰。

令人欣慰的是,經歷10多年課程改革的洗禮,越來越多的一線教師勇於打開課堂評價的“潘多拉盒”,發起了評價改革的挑戰。這場挑戰成功與否取決於教師自身的素養,這就關係到每一個教師的評價素養的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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