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晶明:《應物兄》是一棟塔樓式小說建築

閻晶明:《應物兄》是一棟塔樓式小說建築

閻晶明,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

塔樓小說

——關於李洱《應物兄》的讀解

文 | 閻晶明

首發 | 《揚子江評論》2019-5

《應物兄》是一部奇異之書。按說李洱早已在長篇小說上有《花腔》聲名遠播,他的策略應該是以有頻率的長篇小說不斷問世,作為自己保持著創作活力的證明。可是,據說他已有多年沒有新作出版了,接續之作就是寫了13年的這部《應物兄》。我一向不以為創作時間的長度與作品的質量有著怎樣的必然聯繫。生活就是小說的話,每個人窮其一生都在完成一部屬於自己的長篇小說。但《應物兄》是值得期待的,值得李洱為她付出13年時光,儘管這13年裡,李洱也未必是廢寢忘食只寫這部長篇。他還四處遊走,經歷了很多生活的、工作的、創作的起伏更迭。即使在文學活動的場所,李洱也時而會露面並說個不停。只有當《應物兄》問世後我們才知道,他這些年所有的經歷,其實都是在為這部長篇做準備,假如他無法很好地完成某事,一定是因為他心裡只裝著他的《應物兄》。他即使偶爾也會口無遮攔,說不定是刻意扮演某個《應物兄》裡的角色,看看周圍的反應,以為自己積累素材或校正寫法。《應物兄》正是高蹈的書生氣與世俗的煙火氣的結晶,是二者生出來的一個可愛的怪胎。事實證明,這十多年,與其說李洱在消費《花腔》和《石榴樹上結櫻桃》的不大不小的榮譽,不如說他在處心積慮地準備著《應物兄》。對李洱而言,這是一次非常巨大的冒險,讀過之後都會為他後怕,萬一寫不下去,萬一寫得不成樣子,萬一寫出來無人喝彩,那可就沒辦法拿13年作勵志的說頭了。

假如一部作品是一幢建築的話,《應物兄》是什麼?四合院?摩天大樓?華而不實的現代派造型?不知道為什麼,我想到的是當代城市裡最常見的塔樓。這樣的樓做不到南北通透,朝向也各不相同,人們出入同一個門庭,卻不一定乘坐同一部電梯上下,陌生化遠遠超過那些住在板樓裡的人,但似曾相識的感覺又很突出,所以你根本無法判斷一個電梯裡的陌生人是鄰居還是遷居者還是臨時訪客。而且,這樣的建築因為穩定性好,貌似可以一直加蓋上去,可以在20層封頂,也可以一直向上推去,直至翻倍。

阎晶明:《应物兄》是一栋塔楼式小说建筑

《應物兄》就是一棟容積率極高的塔樓式小說建築。小說在用完第96萬塊文字之磚後戛然而止。應物兄在小說的封頂處翻車了,或者因為他的翻車,小說封頂了。車禍現場,“頭朝向大地,腳踩向天空”的應物兄,顯然要走到生命盡頭了。“他意識到那是血在湧向頭部。他聽見一個人說:‘我還活著。’”“他”、“一個人”、“我”,其實都是應物兄本人。

“他再次問道:‘你是應物兄嗎?’

這次,他清晰地聽到了回答:‘他是應物兄。’”

人稱是混亂的,但這不是車禍以及現場的混亂造成的語無倫次,這是《應物兄》的敘述策略,應物兄經常會用第三人稱思考和回應,這種不經意的、不刻意說明的身份遊離,在小說裡有著特殊的佐料味道。

在討論小說的敘述策略特別是人稱混用之前,我想先說一下《應物兄》的這個結尾。讀完作品才會悟到,整部《應物兄》其實是一個巨大的虛無,千呼萬喚的“太和儒學研究院”終於沒有成立,直到小說的結尾,其籌備程度和開頭時是一樣的,這正如同一幢塔樓,一層和頂層除了層高沒有差別。

巨大的虛無,但沒有虛無感。所有的過程都是認真的,人們認真地籌備著、張羅著,認真地討論著、爭辯著,假如太和儒學研究院是個漏斗,所有的沙子都向它填埋,假如這個研究院是個高樓,所有的元素又都是它的磚石、泥瓦,假如“太研院”是一顆鑽石吊墜,眾多的環節構成了它的鏈條。但研究院終究沒有成立,資金沒有到位,人才沒有引進,希望帶動的產業沒有落地,一群人為它忙了96萬字,非常認真而充實,卻什麼也沒有見到。有人為它倒了,有人為它死了,它卻連掛個招牌都沒讓我們見到。我甚至聯想到,李洱是河南濟源人,豫北的一座小城市。那裡有太行山,也有王屋山,是寓言愚公移山故事的發生地。愚公移山是一個理想,是一種精神,但也是看不見終點的行動,在愚公移山面前,你不能問最後那山搬動了沒有,搬動了多少。那是一種精神,是一種精神的象徵,智叟的話是最值得記住的,就是挖山不止。

還是回到《應物兄》。那個結尾,應物兄死在道路上,他應該是在生命的最後時刻聽到世界的反應。所有的一切因為他的這一意外而終止了,小說由他開始,也因他結束,但他是小說的主角麼?那些跑來跑去、唾沫四濺的人們當中,應物兄是“主唱”還是看客?一時還真說不明白。應物兄其實是個串接式的人物,所有的角色登場,都得“通過”他來“介紹”,但一旦對方出場,他就在旁邊聽著、想著、觀察著,並不搶戲。整部《應物兄》通篇具有這樣的特點,人物是穿梭的,故事是推進的,懸念一環套一環,但整個場景又讓人感覺是平面的。動感的、嘈雜的平面圖,我不想比附什麼《清明上河圖》,創作的目標不一樣。應物兄死了,太和儒學研究院怎麼辦?還成立麼,這個虛設的院長之後,是不是研究院也只成為一個話題而已?本來,我想說的是,《應物兄》這個結尾有點硬,有點突然剎車,有點用偶然性代替必然性。應物兄的死與不死,與一個大學要不要成立國學院並沒有致命關係。也就是說,當李洱用車禍讓“我們的應物兄”頭朝地腳朝天,這個結尾的處理按理說有點不對。用偶然性替代必然性不應該是小說收束的最佳選擇,比起魯迅趁編輯不在就讓阿Q被砍頭,讓連載的故事無法繼續下去,應物兄的死似乎沒有在前面的情節中推導出來。但寫到此處,我又覺得,這其實也是個合適的選擇,至少並不過分。因為李洱並沒有打算讓研究院掛牌,並沒有設計過敲鑼打鼓式的剪彩儀式。

虛無,或者說幻滅,就應當戛然而止。偶然性在此處是有力量的,當它契合在整個故事當中的時候,正當其時,因為所有的表演都已盡興,沒有成立的研究院未必值得期待,這種不期待正是小說要表達的。一切重在過程,小說的意義已經在過程中盡情釋放了,事實的有無似乎並不那麼重要。

阎晶明:《应物兄》是一栋塔楼式小说建筑

再回到小說的開頭。圍繞著太和儒學研究院,小說發生了很多故事。在一個大學成立一個國學研究院,這太不稀奇了,由它支撐一部近百萬字的小說,可能嗎?這就是小說家的抱負?13年精力寫一個大學研究院的故事,而且結果還是虛無?然而小說卻真的做到了,認真的“閒筆”成為小說的主體,太和儒學研究院的成立隨著故事的推進漸行漸遠,甚至,由於閒筆的精彩,至少我這樣的讀者都不希望它成立了。

濟州大學,名不見經傳的普通大學吧,因為小說裡的其他大學都是實有的中外知名大學。作家設想的濟州是哪裡?濟源?鄭州?我以為或許是這兩座城市的合體。這也是李洱先後生活過最長時間的城市,文化上有差異但也有一致性。從地理方位和風土人情上,濟州應該是濟源,但從城市規模和濟州大學要辦的學術事業上,從它是一座有著800萬人口的城市,它應該是一座省會級城市。小說除了濟州、濟州大學,其他很多物象都是有現實依憑的,而且作者儘量顯得真實,以增強小說的逼真性。

儘管人物有隨意穿梭的印象,但仍然能看出李洱的精心設計,弄清楚圍繞太和儒學研究院的人物關係網絡圖,就差不多能還原作家構思時的思路。將要成立的太和儒學研究院,隸屬於濟州大學,全校上下尤其“高層”十分重視研究院的設立。校長葛道宏允諾大力支持。他已口頭任命應物兄為將來的院長,現在的籌備組組長,為了加強力量,他又硬把費鳴塞到其中,或為助手,或為耳目,而費鳴又是應物兄的同門師弟,區別是,應物兄還成了導師喬木先生的女婿,費鳴則是其關門弟子。研究院成立的目標是研究儒學,而要想使研究院一炮走紅,必須有一個學科帶頭人。這時,就在濟州大學高層中出現一個雖未現身卻炙手可熱的人物:哈佛大學東亞系的濟州籍著名學者程濟世。

引進程濟世成了小說全部的核心,最大的懸念。一切可能性,研究院的規格、影響力、“招商引資”的機會,甚至研究院要不要成立,都繫於程濟世一身。

《應物兄》的奇特在於,小說寫了近百個人物,李洱卻在第一節就甩出了所有的關鍵人物。應物兄、葛道宏、費鳴、喬木,以及傳奇人物程濟世(當然是傳說中的)幾乎同時在第一時間登場。也就是說,假如近百萬字的規模註定是一場漫長的惡戰的話,作者卻在一出手就打出了所有的大牌,完全不考慮長篇畫卷所應具有的循序漸進,不像有成竹在胸。但這又是一種十分自信的寫法,主角一開場就登場,是對所有其他後續支撐情節充滿自信的表達。客觀上,也讓我產生這樣的想法,這是一幅既立體又平面的畫卷,是一種塔樓式的結構。正是由於重要人物的率先閃亮登場,才能帶出後續的眾多角色,鑑於結局的虛無,這些角色無所謂主次,也無所謂大小,在濟州大學的這個舞臺上,所有人都可以來表演、來議論。

政商文三界在小說中形成糾纏。作為主體空間,濟州大學聚集了一批看上去學富五車的才子、名家。為了應景儒學而穿起唐裝的校長葛道宏,考古學家姚鼐教授是聞一多先生的弟子,喬木先生是飽學之士,他的得意門生應物兄和費鳴正在肩擔國學大任,鄭樹森是言必稱魯迅的學者,女教授何為是研究古希臘哲學的專家,雙林院士是冷不丁會來濟大“宣講”的著名學者。圍繞在他們周邊的,還有一些我們習見的“文化人”,他們幾乎就是一些學術掮客,如出版商、哲學博士季宗慈,電臺主持人朗月以及清空,這些人在小說裡發揮了連接“雅”“俗”,直讓儒學渾身冒出世俗氣、銅臭氣的作用。

《應物兄》的政界人物以副省長欒庭玉為代表,加上他的秘書鄧林,以及梁招塵和他的秘書小李,等等。他們還帶出了向上向下多個政界人物。他們附庸風雅,但又似乎對學術頗有誠意,願意和學者們廝混在一起插科打諢,願意為他們盡力做事,既嚴肅又滑稽。

《應物兄》裡還有一些商界人物。如濟州的商界名人,桃都山的主人鐵梳子鐵總,她的助手金彧。還有那個在美國追隨著程濟世,似乎有花不完的美元的黃興,也即子貢。這些人一樣是程濟世、應物兄的追隨者、崇拜者,說到底是文化的狂熱愛好者,他們對學術和學者的尊崇有點盲目的味道。

文化,或者說學術,在《應物兄》裡具有至高無上的地位。這是李洱為自己的小說營造出的烏托邦式的氛圍,學術界也許是世俗社會最陌生也最高冷的領域,卻更讓名利場中的人們趨之若鶩,能獲得與名流學者在一起清談的機會,這正是滿足虛榮心的捷徑。濟州大學之於濟州,儒學之於濟大,都可謂是高冷的巔峰。這些人願意相伴左右,願意出錢沾名,也是可想而知、見慣不怪的事。

《應物兄》寫了若干女性。女教授、女商人、女主持、女助手、女粉絲,這些女性或在學術上有自己的成就,或在商戰中不讓鬚眉,也有在權力與情色之間遊走者,為小說故事的推動和人物關係的錯綜複雜,起到了不可剝離的作用。

《應物兄》的人物當然不止以上這些。作為一部塔樓式的小說,人員穿梭,時入時出正是常態。《應物兄》裡有一些閃現式的人物,也有在後半程才出現的角色。但這並沒有影響小說的整體感,這種效果的補足,原因正在於,小說從一開始就拋出了中心人物,後面再有角色出現,並不顯得突兀,也並非是為了拉長故事的影子而為。這同樣是《應物兄》在敘事上帶來的啟示。

阎晶明:《应物兄》是一栋塔楼式小说建筑

李洱是怎麼把這些三教九流們粘合到一起的,靠學術麼?也對也不對。從第一章開始,我們就可以看到,《應物兄》裡這些高人們一一撲到我們面前,一個個還不古板,挺生動,靠的居然不是正經學問,也不是談吐,而是一隻狗,一隻流浪狗,一隻並非純種的“串兒”。可是這隻狗又自有它的“學術背景”,它被應物兄撿回,又被喬木先生收養,喬木先生又為它改了一個很有國學出處的名字:“木瓜”。小說的前三節的主角幾乎就是這隻狗,並由它牽出了鐵梳子等校門外的社會人士,打開了故事的界面。緊接著,又牽扯出另一隻牲畜:驢。儘管這時的驢還只是在應物兄們嘴上轉著,但它與人物之間的關係已絕非閒筆。因為流浪狗而牽出論著《孔子是條“喪家狗”》的爭辯,因為驢蹄到底分幾瓣的競猜而引出學術著作的宣傳炒作。李洱就這樣讓那最高冷的和最低俗的莫名其妙地粘連到一起。可以說,

《應物兄》在敘述上處處都是迷惑人的陷阱,你以為你要面對高深的經史子集,卻不料真正面對的是世俗層面的種種,是這種種怪力亂神與振振有辭的學問之間不可剝離的奇妙結合李洱的筆力就體現在這種帶人入溝的本領上。

閱讀《應物兄》,難點很多。李洱讓不同學科的學者們濟濟一堂,各自用自己的專業術語解讀著不知所云的事項。先不要驚訝於李洱的學問和知識面。如果《應物兄》是一座塔樓,學問就是構成它的鋼筋、水泥、磚瓦,但讓這些建築材料逐一壘加的,不是別的,是世俗中的煙火,是這些煙火中與人相對應的動物。是的,正是動物在《應物兄》裡把所有的學問,把掌握這些學問的學者、大師們勾連到了一起。從一隻狗一頭驢出現以後,整部《應物兄》最出彩的有兩類形象,一類是侃侃而談的學者文人,官商高人,海外人士,電臺主持,另一類就是形形色色的動物。寫到最多的是狗,其次是驢,然後是馬,還要加上

隨筆一寫的其他各種鳥獸昆蟲。這是《應物兄》最具喜感的部分,它們的存在讓一切認真嚴肅誇張、變形,煞有介事中的漫畫化成了小說看似不協調,其實又相當吻合的花絮。在《應物兄》裡,可以說所有讀者感受到的漫畫式諷刺都讓位給了動物或者說牲畜的出現。在人物的一本正經和矜持中,各類動物的出現陡增喜感。這是李洱的敘述策略,不得不說他運用得非常圓熟。濟大的博導喬木先生養寵物狗,哲學家博士季宗慈養藏獒,也養草狗。而且喬木先生的“木瓜”和季宗慈的“草偃”都與應物兄有關,而且這兩隻狗在博導、博士的名下都有了具有“儒學背景的名字”。小說還煞有介事地為這兩個名字的來歷做了引經據典的說明。其他如研究哲學的何為教授喜歡養貓,從美國來的程濟世的追隨者黃興喜歡養驢,曾經為濟大捐過鉅款的董事長喜歡養豬,留美歸來做了處長的梁招塵喜歡養蚯蚓,等等。

從故事層面上講,《應物兄》可以分成上下部,上部是推出“太和儒學研究院”將要成立,引進大師程濟世的緊張繁忙。下部是以程濟世的影子代表、金錢苦主黃興的隆重到來為起點。如果說上部是用狗作“藥引”,那麼下部的“藥引”就是驢和馬

。因為黃興就是在硅谷牽驢上班上市,自成一景的。他到濟州來,據說也要與驢同行。這也就讓人聯想到小說第一節為什麼會寫到驢。雖然只是空談,但已經對應物兄的學問構成某種不經意、不專門的諷刺。而且它還呼應了下半部裡黃興的出場。與其說濟大的人們為了迎接程濟世的“先導”黃興忙乎著,不如說他們是在為了迎接一頭驢焦慮著。然而,隨黃興來到濟州的卻並非是一頭驢,而是一匹馬,一匹白馬。一寫到動物,李洱就顯得格外興奮,下筆有神。當一匹白馬出現在小說裡的時候,黃興也變成了子貢,這匹從烏蘭巴托來到濟州的白馬,也有血統,也有歷史,也有文化,說道中也有學問。它被考證得頭頭是道,而且同許多名人大事扯上了關係。就像狗有“儒學背景的名字”一樣,驢和馬與學問也有了某種奇葩式的聯繫。這既是一幅讓人忍俊不禁的漫畫,在小說裡又頗有寫實感。

在《應物兄》裡,動物,或者說牲畜,也或者說寵物,興筆就來。為迎接程濟世的到來,賓主還討論過鴿子;青年學者小顏還在博客裡回答過網友的各種各樣關於鳥類的刁鑽問題,而且華彩疊出,比如大雁裡就有豆雁、灰雁、斑頭雁、紅胸黑雁、白額雁、雪雁、白額黑雁之分,其他如寒鴉、雨燕、杜鵑鳥、布穀鳥,等等,用李洱在敘事中所說的,小顏的知識“太廣博了”。古今中外,信手拈來,“中學”為本,“西學”佐證,看得人亂花迷眼。如果

加上在小說裡同程濟世如影隨行,一樣千呼萬喚不出來的蟋蟀絕品“濟哥”,鳥獸昆蟲簡直要佔全部《應物兄》的“半壁江山”了,文字上肯定沒達到,但從效果上這麼講也並不過分。

動物在小說裡發揮著打破正經刻板,諷刺正襟危坐的作用,但你不會感覺到它們與學問家們的說道是兩張皮,李洱為二者之間搭建了一個奇妙的“溝通”平臺。寵物狗都是“儒學背景的名字”,鳥類知識的傳播靠得是從《詩經》到唐詩到莎士比亞戲劇的引用。其它的動物出場一樣都要先白話一番國學道理。比如黃興來到濟州帶來一匹白馬。為什麼由驢變馬,這本是一個漫畫式的無厘頭玩笑,濟大的學者們卻為之尋找著國學道理。葛道宏就引用了《論語》裡的句子,證明由驢變馬實是主人表達“雪中送炭”之意,可見其欲得贊助之急切。

對於黃興的一系列荒唐、低俗之舉,應物兄早已看在眼中,但他不能表示不屑的原因,既是出於對“太研院”的前途考慮,還因為有程濟世看似一本正經的說道有關。因為“程先生說,俗氣,就是煙火氣。做生意的俗氣,做研究的文氣。俗氣似乎落後於文氣,但也沒有落後太多。”程濟世還舉了在中國聽音樂,現場混亂,“有人流淚有人笑,大人嘆息小孩鬧”,“這就人間。看著很俗氣,卻很有趣。”不能說他說得沒道理。問題是,本來說的是驢和馬,說的是黃興的沒文化的低俗,卻繞來繞去變成了中西藝術欣賞之比較。這種驢唇不對馬嘴,猴子和狗和人暗渡陳倉的筆法,簡直就是整部《應物兄》的套路。

狗、驢、馬們在小說所起到的是破壞性作用,將一切認真放下神壇,讓所有學問變形。它們與本來的故事朝向反向奔跑,而且產生分離感。但閱讀中又不覺得是硬塞。這就好像一場聊天,無主題變奏就是主題。把讀者帶到溝裡,關注點被作者牽引著不斷轉換,但你又心甘情願受此引誘,掉到李洱的敘事陷阱裡。閱讀《應物兄》於是變成了參雜著陌生人的聊天,旅行路上的偶遇,東家出西家進的嗑瓜子串門兒,廳堂廚房來回穿梭的熱鬧。

程濟世是全部故事的關鍵,他要回來的願望被不斷加強,他真正回到濟州卻始終是一場奢望。由於他的歸來無法實現,“太研院”的成立就遙遙無期,最終變成一場虛無。你可以說這是一種諷刺,但又如此逼真和似曾相識。程濟世的歸與不歸,並不是程濟世擺架子,要條件,小說把所有焦點都集中到一點上,即程濟世要回到的是童年記憶中的濟州,是父輩祖輩生活過的濟州,是一切帶著老濟州風物標識的濟州城,這一切訴求都與他的學術背景有著深刻的文化關聯。然而,如此簡單的要求卻很難滿足,幾乎一條都做不到。圍繞程濟世提及的一切濟州風物似乎均已消失,無從尋找確認,無法還原復活,讓程濟世念念不忘的蟋蟀“濟哥”被說得神乎其神,最終卻無法找到哪怕一個樣本,程濟世引以為傲的濟州名吃仁德丸子也無法再現地道,程濟世的世居程家大院不知方位,連他口中所說的仁德路也考察無果。

圍繞讓程濟世回來的濟州標誌性物象,沒有一件在小說裡成為真實,都是傳說,也是尋找,更多時是嘴上貪歡,現實幻滅。最後,它們和儒學院的成立,和程濟世的迴歸,和硅谷的引入一起,皆成虛無,都是幻影。但你不能說它們是笑話,失傳變成佳話,奢望變成神話,當它們與現實的訴求相協調時,變得更加生動,更加值得期待。小說建立在由無盡的言辭累加起來的語言世界的基礎上,但到最後,即使是海市蜃樓,也只能在言辭的交織中去想象它們的幻影。從事實層面上講,《應物兄》所要推動的一切,都付笑談中,或者說,談笑間,一切實有最終都已灰飛煙滅。但沒有實現的事物並不會在小說意義上消散,它們的沒有實現,只是讓故事增添了另外的更加複雜的情愫。

《應物兄》是寫實的,同時又有著強烈的現代主義色彩,它是現實主義與現代主義的奇妙融合,這樣的小說,正是當代小說的潮流,也是中國小說發展到21世紀之後出現的新的藝術氣象。它沒有直抒胸臆地歌頌什麼,也沒有明火執仗地批判什麼,但綿密的敘事過程中,又分明具有強烈的價值追求和立場判斷,它是有態度的,在看似平和的敘述中,

《應物兄》有如剝洋蔥似地,剖開現世的表象,開掘精神的內核,最後呈現的不是一個完整的事物,卻是作家本人強烈的渴求:如何在紛亂的表象下尋找精神的安放之所,如何在煙火氣中保持知識與文化的純潔,無用的知識如何真正影響到世人的心靈而不是隻為他們塗抹表面的光澤。

正因此,必須要評析一下《應物兄》的小說品質。這無疑是一部充滿諷喻的作品,但如果認為這是一部諷刺小說,卻不應該被看作是一種完備的解釋。《應物兄》是知識分子題材,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知識分子題材小說,有一個諷喻性傳統,而且知識分子本身經常會成為諷喻對象,或自嘲,或互諷。從魯迅的《故事新編》到錢鍾書的《圍城》,從王朔的《頑主》到王小波的《紅拂夜奔》,角度不同,態度不一,各懷訴求,各有入口,但不乏輕度的、善意的、自嘲的味道,有時這種諷喻裡還散發著知識分子群體才會具有,只有這個群體才能感受到的文化優越感。在所有的諷刺對象裡,虛偽是最大最集中的目標。就這些特點而言,《應物兄》同樣沒有例外。《應物兄》裡可以見到的是認真的諷刺,自己認真,卻遭別人諷刺,即使面對諷刺也依然保持認真,有時是自己的認真被誤解,有時是一個人自嘲自己的認真,這樣的衝突和弔詭在小說裡俯拾皆是,幾乎可以說是彌散在作品中最強烈的氣息。《應物兄》裡,被諷刺的緣由或來自利益,或產生於忽悠,或因為某種自命不凡,但它們看上去並不致命,只是某種附庸風雅和逢場作戲的苟合,是某種執迷不悟和自以為是的勾兌,是心有所念卻口是心非的扭曲。當政商文三界相聚相交,當國內國外往來交流,當人與牲畜同臺表演,當知識學問與世俗場景奇怪組合,諷刺的火焰無需作者去點燃即可閃光。它們通常是輕度的,也是善意的,其中還包含著作家對所有這一切人與事的理解和同情,但又對其囧境表達著適度的“怒其不爭”。

程濟世,他出場了麼,這個在小說故事裡沒有到過濟州的人卻是最重要角色。他身上既有鄉愁,還有學問,還代表著濟州大學的地位,影響著帶動濟州發展的因素。與其說小說是要成立儒學院,不如說是在等待程濟世的到來。程濟世是濟大學術名聲的希望,是濟州經濟社會的增長點,學術搭臺,經濟唱戲是共同的願望,然而最終卻成了一場等待戈多的故事。然而這個等待的故事,既有現代主義的先鋒意味,更重要的具有現實的關切,他的來與不來,簡直就是一面哈哈鏡。

《應物兄》是博雜的學術之書。孔子、《論語》,儒學、考古,哲學、歷史,魯研、莎學,古詩、英語,學問在人們的口中傳遞著,他們在客廳裡、餐桌上顯露著學問的冰山一角。學問在其中的調適作用,所有的知識點都津津樂道卻自有來頭,既感染讀者,也確實彰顯著知識的魅力,同時具有諷刺意味,一石三鳥,旁敲側擊,隨意點染的學問知識有如一幢建築的外牆塗料和勾縫劑,在叢林般的塔式建築中,生生地突顯出可供識別的“個性”。關於《應物兄》的學問滲入,肯定會成為人們閱讀和評價小說的重要看點,我這裡不想也難以全面評說,只想提示一下,這些溢出故事又深入故事內裡的要素,在小說敘事上具有怎樣的意義和價值。

十 一

還要特別談一下《應物兄》的敘述策略。整部《應物兄》基本上是以應物兄本人為敘述視角,但小說敘事的不單一,得自於李洱的一種獨有的敘述方法,應物兄的敘述人稱是混用的,第一人稱是基本點,有時會用第三人稱,還有時會用第二人稱。比如小說的結尾處處理的那樣。其實在小說的開頭,就一再向讀者強調了這種人稱混用將成常態的做法。

應物兄是一個小說人物,但又有如小說裡故事頻道的遙控器。他心裡的一個念頭就能成為故事的起點,他的一個想法就可以讓情節轉折。他看著不動聲色,卻可以任意調動人物出場,他就好象有特異功能一樣,來去自如,千迴百轉。這不是一部描寫應物兄個人命運的小說,以“應物兄”命名小說的合理性在於,他掌控著所有的人物,調動著所有的故事,調試著故事的顏色,在小說敘事意義上講,應物兄是全知全能的,他代替作者成為這樣的敘事者。舉個簡單的例子,程濟世始終沒有回到濟州,但他又佔據著小說的中心地位,原因就是,每當應物兄遇到大事難事,糾纏不清、莫衷一是的事,總會想到程濟世,想到與他曾經在一起的場景,於是這種回憶就立刻變成一段故事的展開,舒適、貼切地成為小說敘事的環節而並不外在。《應物兄》裡,類似於“前天下午”、“那是四年前的事了”這樣的句式,並不是故事的旁證和枝叉,它就是主體敘事中的一種起頭方式。以《應物兄》所述的故事格局和篇幅規模,這樣的敘事方式似乎是一種必要的、聰明的選擇。

《應物兄》敘事上的另一個明顯的策略,是針對應物兄的話語,打破了話語與心聲的界限。說與不說,並不是說話與心理活動的區別,他的心理活動與他說出來的話之間,故意製造界線的模糊。小說裡經常會出現這樣的表述:“他聽見自己說道”、“他對自己說”,也會出現“他會不由自主地用第三人稱發問”“然後是第二人稱”“然後才是第一人稱”。人稱上的混用,說與不說的模糊,成了應物兄在小說裡存在的最突出標識。應物兄看似口若懸河,口無遮攔,但實際上他並沒有說那麼多話,打破心口界線,讓言為心聲變成言與心聲並置,讓整部《應物兄》具有別樣的生氣和奇怪的節奏。越軌的筆致,生生地契合到小說情節當中,與人物故事緊緊地聯繫在一起。這點小小的“創意”,同時也讓人看到作者對筆下人物始終處於把控狀態的自覺。《應物兄》還用小標題來標識起承轉合,小標題的原則是選取正文開頭的一個詞語或一個短語。這種統一的設定與敘述的隨意出入之間也有某種微妙的聯繫。正是有了這種統一設定,讓小說故事的轉接過程必須具有直接性的特點,讓拎出來的詞語或短語有一種不經意的“關鍵詞”味道,確保小說故事朝著既定的方向行進。

十二

《應物兄》是一部以知識分子為表現對象的小說,諷喻性和輕度喜感是小說的基本面貌,博雜的知識與無盡的枝蔓是小說的獨特風姿。但李洱的寫作並非是理性至上,也非是冷調嚴肅。小說中時而會出現抒情段落,而這種抒情,從文字上可以讀出精彩,情緒上也頗具深沉的印象。這是李洱最認真的一面,他是帶著鄉愁來寫這個龐大故事的。對於濟州以及所擁有的風物,雖然程濟世什麼也沒看到,但李洱卻充滿深情地面對著它。比如第“85,九曲”一節的開頭段落,這裡不妨全部引出感受一下:

“九曲黃河,在這裡拐了個彎。

但只有在萬米高空,你才能看見這個彎。

緩慢,渾濁,寥廓,你看不見它的波濤,卻能聽見它的濤聲。這是黃河,這是九曲黃河中下游的分界點。黃河自此湯湯東去,漸成地上懸河。如前所述,它的南邊是嵩嶽,那是地球上最早從海水中露出的陸地,後來成了儒釋道三教薈萃之處,香客麋集之所。這是黃河,它的濤聲如此深沉,如大提琴在天地之間緩緩奏響,如巨石在夢境的最深處滾動。這是黃河,它從莽莽崑崙走來,從斑斕的《山海經》神話中走來,它穿過《詩經》的十五國風,向大海奔去。因為它穿越了樂府、漢賦、唐詩、宋詞和散曲,所以如果側耳細聽,你就能在波浪翻騰的聲音中,聽到宮商角徵羽的韻律。這是黃河,它比所有的時間都悠久,比所有的空間都寥廓。但那湧動著的渾厚和磅礴中,彷彿又有著無以言說的孤獨和寂寞。

應物兄突然想哭。”

連應物兄都被自己感動得哭了。我一點都不感到這是隨意的一筆或刻意的矯情,如果讀下去,你一定能讀出應物兄靈魂深處的感動和憂傷。

就寫作本身來講,《應物兄》無所謂高潮,也沒有衝突的了結,所以它可以隨時打住,也可以一直蔓延下去。即使只是一場幻滅,一晌貪歡,李洱似乎也不應該借一場車禍讓故事停下來。我願意看到他讓筆下的人物一直說下去,說到筋疲力盡,說到重複自己,說到江郎才盡,甚至讀者都感嘆李洱也江郎才盡了,賣不出什麼東西了,讓我們看到路的盡頭,或者他還有我們視線不及的路在走也無所謂。但李洱還是為讀者提供了一個嚴整的小說,它看上去有頭有尾,十分完整。

《應物兄》留給讀者無盡的想象和感慨。小說故事有最後的句號,但人生的況味卻沒有終點。李洱已經很好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務,他可以等待和準備下一個十三年的寫作計劃了。

阎晶明:《应物兄》是一栋塔楼式小说建筑

王鴻生:臨界敘述及風及門及物事心事之關係(一)

王鴻生:臨界敘述及風及門及物事心事之關係(二)

王鴻生:臨界敘述及風及門及物事心事之關係(三)

王鴻生:臨界敘述及風及門及物事心事之關係(四,終)

《應物兄》是李洱最新長篇小說,獲2018《收穫》文學排行榜長篇小說第一名。

一部《應物兄》,李洱整整寫了十三年。李洱借鑑經史子集的敘述方式,記敘了形形色色的當代人,尤其是知識者的言談和舉止。所有人,我們的父兄和姐妹,他們的命運都圍繞著主人公應物兄的生活而呈現。應物兄身上也由此積聚了那麼多的灰塵和光芒,那麼多的失敗和希望。

本書各篇章擷取首句的二三字作為標題,爾後或敘或議、或贊或諷,或歌或哭,從容自若地展開。各篇章之間又互相勾連,不斷被重新組合,產生出更加多樣化的形式與意義。它植根於傳統,實現的卻是新的詩學建構。《應物兄》的出現,標誌著一代作家知識主體與技術手段的超越。李洱啟動了對

歷史和知識的合理想象,並將之妥帖地落實到每個敘事環節。於是那麼多的人物、知識、言談、細節,都化為一個紛紜變幻的時代的形象,令人難以忘懷。小說最終構成了一幅浩瀚的時代星圖,日月之行出於其中,星漢燦爛出於其裡。我們每個人,都會在本書中發現自己。新的觀察世界的方式,新的文學建構方式,新的文學道德,由此誕生。

對於漢語長篇小說藝術而言,《應物兄》已經悄然挪動了中國當代文學地圖的座標。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