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拋妻棄子”、隱姓埋名,女兒找了半個世紀,才知父親早已犧牲在長征路上…

今天的這一段故事,源自近90年前的一封家書。它的背後除了有堅定投身革命的青年,也有失去丈夫之後堅強生活的妻子,用半個世紀尋找父親的女兒,還有他們的後人如何在當代的生活中去理解先輩的選擇,傳承他們的精神。

奶瓶 • 家書

“拋妻棄子”、隱姓埋名,女兒找了半個世紀,才知父親早已犧牲在長征路上…

93歲的周美瞻拿著父親青年時代的照片

周美瞻的童年時代,“父親”一直是個空缺的概念。

周美瞻:“對父親沒有印象,完全不知道。我當時還不到兩歲,妹妹比我小一歲半,父親就走了。但是我記得四五歲的時候,我和妹妹在家裡的櫃子裡翻東西,找到了兩個玻璃的奶瓶,兩個奶瓶。不是豎直的,是橫著的,像一隻牛一樣,母親說這是父親買回來給你們倆吃奶的。”

兩隻玻璃奶瓶,幾乎成了父愛的惟一證據。那是上個世紀30年代的四川合川縣,周美瞻和妹妹與母親張永芬相依為命。初中畢業,周美瞻要離家去上高中了,母親告訴她,祖母那裡有父親留下的一封信。

家書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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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拋妻棄子”、隱姓埋名,女兒找了半個世紀,才知父親早已犧牲在長征路上…

家書開頭

這封1930年3月從上海寄出的信,是父親留給家人最後的消息。和信一起保存下來的還有他的一張黑白照片,這是周美瞻第一次看到父親的模樣和字跡,此前的十多年,只有夢裡的想象。

“拋妻棄子”、隱姓埋名,女兒找了半個世紀,才知父親早已犧牲在長征路上…
周美瞻:“照片也是第一次看見,那是第一次知道父親的樣子,好激動啊,那個時候已經初中畢業比較懂事了。”
記者:“在看到那封信那張照片之前,您想象當中的父親的樣子是什麼樣的?”
周美瞻:“有時候做夢會父親有信來,高興得不得了。”
記者:“夢到他信裡寫什麼了?”
周美瞻:“模模糊糊的,主要就是一心一意地想知道他的一點信息,哪怕是瞭解到一點信息也是高興得要命,結果醒來,哎呀,也是一場空。”

名字 • 傳言

按照父親的叮囑,母親讓周美瞻和妹妹周美純上學識字,她們的名字也是父親留下的,美好的美,瞻仰的瞻,純潔的純。“瞻”字對學生來說太難寫了,但周美瞻堅持不改名。

周美瞻:“我記得我讀書的時候那個‘瞻’字很不好寫,一般人也不懂,有人就說跟你改個名字吧,我說不改,就叫這個名字,這是父親給我取的名字,我一定不改,這樣父親來找我才能找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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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美瞻的母親張永芬

父親最終沒有回來找周美瞻。而幾十年後周美瞻去尋找父親,才知道他的名字從信件落款的“周先哲”,鄉鄰們熟知的“周禎”,到上海的“周際可”,然後又改了一個字。改名的原因,跟周美瞻從小聽到的傳言有關:

周美瞻:“別人說,周禎是共產黨,是共匪頭目,特別是他跟家裡面中斷了聯繫之後,那兩三年當中說他的就更多了,‘周禎肯定是共匪頭目,你們得要注意噢。’我妹妹都很害怕,在家裡哭,我媽媽就說你不要害怕,相信你父親一定是好人。”

這一份相信,只能藏在心裡。周美瞻不敢跟同學提起父親的身份,也不敢多問母親。

周美瞻:“什麼都不知道,我們平常也不敢多問,怕媽媽傷心,不敢問父親的情況。但是沒有信,她也沒有辦法,只有盼望和等待。”

埋怨 •鼓舞

她們懷著盼望和等待迎來新中國成立。從五十年代開始,因為說不清父親的情況,周美瞻遇到了麻煩。她說,過去的二三十年,對父親不在身邊沒有怨恨,直到這個時候,才有了一些委屈和埋怨。

周美瞻:“對他沒有任何怨言。後來工作當中不順利的時候,反而有了一點兒埋怨的情緒,不管是犧牲了也好,總該給我們留個信息吧?因為始終無法交代父親的下落,自己背上了黑鍋,好像被人懷疑成了反革命後代,特別是幾次申請入黨都過不了關。懷疑我父親到底是叛徒?是特務?還是國民黨?” 

即便如此,周美瞻還是一直把父親的信和照片帶在身邊:

周美瞻:“簡直這幾十年來都是隨身帶著,好像什麼寶貝一樣一直帶在身邊。我都不知道是怎麼保管下來的,特別是有時候,心情不好的時候,碰到挫折的時候,覺得爸爸講的那些話很鼓舞。覺得他目光遠大,不怕一切困難,不計犧牲自己的一切。那封信影響了我們一生。”

那封信裡,周美瞻的父親除了為家人規劃未來,也提到了自己的安排。

家書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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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書結尾


尋訪 • 下落

但事實上,他並沒有去北方,也沒有出國。五十年代,周美瞻曾經給上海有關部門寫信查詢父親的下落,還在當地的報紙登過尋人啟事,都沒有迴音。

1983年,合川縣劃歸重慶市管轄。這一年的一次黨史徵集座談會上,有人提到50多年前,在上海的入黨介紹人周際可。另一個人提出:

“周際可,會不會就是後來紅十五軍的建軍領導人之一週吉可?”

根據這條新的線索,周美瞻先後去了上海、湖北、北京和江西,尋訪到周際可在上海的地下黨同志,以及周吉可在紅四方面軍和紅十五軍的老戰友,最終證實:周際可和周吉可,就是那封家書中的周先哲,周美瞻失散了五十多年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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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吉可和兩個女兒的照片

黨史資料記載,周吉可在1930年5月,也就是寫完那封信之後不久,就受中共中央委派離開上海,到鄂東南參與組建紅軍,先後擔任紅十五軍政治部主任和紅四方面軍政治部秘書長,隨軍轉戰鄂、豫、陝、川邊境,參與和組織創建川陝革命根據地,以及反“圍剿”鬥爭。1935年,他隨紅四方面軍開始長征,4月渡過嘉陵江,6月在懋功(今小金縣)與中央紅軍勝利會師。

這位革命青年一路上的細節,沒有更多記載。但從地名可見,那幾年他其實離家鄉不遠,但最終都沒有回到親人身邊。

1988年,周美瞻拿到了父親周吉可的“革命烈士證明書”。這是他寄出訣別家書之後的第58年,犧牲之後的第53年。——1935年8月,周吉可29歲的生命,終止在長征途中的川西高原。

“拋妻棄子”、隱姓埋名,女兒找了半個世紀,才知父親早已犧牲在長征路上…

國家追認周吉可為犧牲在長征途中的紅軍烈士(圖片來源:陽新縣檔案館)

2019年7月底,“記者重走長征路”的報道,正播到川西高原的雪山草地。“重走長征路”報道片段:

小金縣史志辦主任王學貴:“紅軍當中曾經有人走不動了的時候,就用數數的辦法走。比如說走100步就停一下,再走100步又停一下,後來沒法走100步了,走50步就必須要停一下,再走30步,慢慢就走不動了。但是不能停,一停下來有的戰士就永遠起不來了。”

周美瞻和家人一直關注這些報道:

周美瞻:“我天天都看的,特別關心他們重走長征路,每天都看。”
女婿張學思:“那天我們看過草地,因為外公就是過草地的時候犧牲的。”
女兒周曉林:“我們還在打算,什麼時候我們開著車也去走一走長征路。”

周美瞻的女兒、女婿退休之後,接替母親去尋訪外公當年的足跡:

女婿:“有了這一份親情在裡面之後,每到一個地方,凡是有紅軍的我們就要看一下,更進一步地瞭解紅軍的歷史。”
外孫女姐妹倆張詩佳、張詩佩:“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去北京,我媽帶我們去那個軍事博物館,說去找一個人的名字……”

而在更早的時候,他們帶一對雙胞胎女兒去北京的軍事博物館參觀,也找到了“周吉可”這個名字。

外孫女姐妹倆:“後來外婆寫了很多材料,都是手寫的,讓我們在電腦裡打出來,那個過程中我們也瞭解了不少。”

“絕情” • 理解

這兩代人,出生和成長在新中國成立後以及改革開放後,沒有經歷過周吉可當年那樣國家危急存亡的時代,似乎也不用面對那樣生死訣別的選擇。

外孫女姐妹倆:“本來覺得長征都是課本上的,離自己特別遠,後來知道原來我們家還出過這樣一位人物,就覺得比較自豪,但還是覺得很不容易,這麼小就離開家庭,把小孩還有妻子都拋在老家去幹革命,我覺得還是很勇敢很有勇氣的。” 

記者:“但是作為一個妻子來講,如果收到丈夫寫來這樣的信……”
外孫女姐妹倆:“會很崩潰吧,(笑)。”
女兒:“肯定說,唉,幹什麼去了,到哪去了,怎麼會扔下這麼大一個家庭不管呢?我帶兩個孩子那麼辛苦,壓力那麼大,你說走就走,肯定不理解啊。”
周美瞻:“現在有些人就是不理解‘你父親怎麼那麼狠心呢,把你們丟下不管’,他們不理解啊,不能理解。”

重慶一家媒體報道周吉可的故事和周美瞻尋找父親的經歷,在標題中用打引號的“絕情“來形容那封信。周吉可在信中請母親保重身體,安慰她不久之後就能再見面。但在結尾表示,自己以後會很少再寫信。

家書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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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美瞻的孫子周雨龍今年24歲,跟周吉可當年寫信時一樣的年紀。他說,結尾這幾句,是整封信的三千多字中,他印象最深的部分。

孫子周雨龍:“剛看到的時候覺得很疑惑,為什麼會是對家人那麼決絕的一個態度?後來也是慢慢才逐漸去理解的,很多年之後才理解到。可能還是設身處地想了一下他當時身處的環境。肯定是會有很大的掙扎的,他之所以表現得那樣決絕,我覺得一方面是想說服自己接受這樣的決定,另一方面決絕地不去聯繫,是對自己家庭,也是對整個革命隊伍的一種保護吧。”
外孫女姐妹倆張詩佳、張詩佩:“他也會意識到,如果我去參加革命,有可能就和家裡人再也見不到了,會有一點訣別書的意思。但是我又希望家裡不要太掛念,所以就用一種‘謊言’的形式告訴家裡我要去幹什麼,但是不需要你們特別的掛念,但是自己心裡面肯定還是很想這個家裡的。我覺得能夠為國家做出這個偉大的選擇的話,他對家庭肯定也是有揹負這個責任的,只是當時他選擇了這個大家。”
“拋妻棄子”、隱姓埋名,女兒找了半個世紀,才知父親早已犧牲在長征路上…

周美瞻與家人合影

姐妹倆接受採訪的時候,妹妹的兒子喊著來找媽媽:

周美瞻女兒:“你唱首歌吧。”
曾外孫李樂城:“啦啦啦,啦啦啦,我是賣報的小行家……”

他唱的這首《賣報歌》,創作於上個世紀30年代,周吉可離開之後的上海,不知道有沒有傳播到長征路上。眼前3歲半的孩子還唱不清歌詞,他應該很難再見到街頭叫賣報紙的場景了,也不需要經歷“吃不飽,睡不好,飢餓寒冷只有我知道”的生活,只用把開頭的“啦啦啦”當作歡快的表達。這可能就是八、九十年前,他的母親的母親的母親的父親離家不再回來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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