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海外十二女”,看《鏡花緣》對《紅樓夢》女性形象的突破

引言

女性人物是小說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但在被男性話語統治的古代社會,小說的創作者往往都是男性,這使得小說中女性人物形象的發展經歷了一個長期而緩慢的過程。以我國四大名著為例,《三國演義》中的女性人物多是陪襯,《西遊記》中的女性人物則被神魔化,《水滸傳》中的女性人物要麼被男性化、要麼淪為禍水;《紅樓夢》則在《金瓶梅》所確立的女性人物主體地位的基礎上,將狂亂的覺醒意識昇華成為了一種理智的審美意識。

值得注意的是,《紅樓夢》雖展現了女性的覺醒、反抗及自救,但是小說中的眾多女性人物依舊沒能避免悲劇離場的命運。這一方面說明了曹雪芹清醒的創作意識及悲劇性的審美追求,另一方面卻也說明了他並未為女性人物找到出路。《鏡花緣》則在《紅樓夢》的基礎上,嘗試為女性人物尋求社會意義上的出路。因此,胡適在《的引論》中這樣寫道:李汝珍所見的是幾千年來忽略了的婦女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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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花緣》

下文筆者即以《鏡花緣》前半部的“海外十二女”及主人公唐閨臣為主,從《紅樓夢》女性人物悲劇性的根源、《鏡花緣》對《紅樓夢》女性人物描寫的突破及《鏡花緣》女性人物描寫的侷限性三個方面展開討論。

一、《紅樓夢》女性人物悲劇性的根源

王國維曾引入叔本華“第三種悲劇說”,在《評論》中做出了一個著名的論斷:《紅樓夢》一書,與一切喜劇相反,徹頭徹尾之悲劇也。且不論王國維對叔本華思想存在多少誤讀,不可否認的是“《紅樓夢》悲劇說”確實把握住了《紅樓夢》的本質。因此,許多人在解讀《紅樓夢》之時都會說明一點——《紅樓夢》打破了才子佳人敘事作品的大團圓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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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國維

不過值得注意的是,《紅樓夢》雖打破了大團圓結局,但在主要女性人物描寫方面卻沒有打破富貴佳人的人物形象。以生活在大觀園中的“金陵十二釵”為例,大觀園雖是曹雪芹為她們建造的理想樂園,可大觀園畢竟不是太虛幻境,而是賈府的一個組成部分。也就是說,大觀園雖然在某種程度上可視為一個理想空間,但卻未能改變“金陵十二釵”依靠男性生存的附庸地位。

因此,《紅樓夢》中的林黛玉只有戀愛自由但卻無婚姻自由,賈探春雖有興利除弊之能但終究逃不過遠嫁海外的命運,王熙鳳雖有過人心計及狠辣手段但終究是脆弱的。當然,她們身上所展現的女性主體意識是不容忽視的,其中尤以至情至性的林黛玉為最。在《西廂記》中,崔鶯鶯的“自主”行為主要依靠紅娘的幫助;在《牡丹亭》中,杜麗娘雖情生情死,但在重生之後卻也被束縛;在《紅樓夢》中的林黛玉身上,情則不再被理束縛,因而林黛玉展現出了完全的自主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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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影視形象

只是,林黛玉雖有自主意識,但卻無自主能力。離開了賈府,林黛玉是沒法獨立生存的。因此,林黛玉的命運只能被賈府安排,而無獨立選擇的可能。《紅樓夢》中的其他女性人物,亦是如此。她們雖然都具有一定的才能及自主意識,但這些並不能幫助她們尋找到新的謀生之道。《紅樓夢》中的女性人物是脆弱的,她們一無出走的勇氣、二無謀生的能力,這正是她們悲劇命運的根源。

當然,這恰好反映出了封建時代女性的生存狀況,亦符合現實主義的創作原則。但是就小說人物的描寫來看,女性人物形象還有更近一步的可能。在比《紅樓夢》晚面世半個世紀左右的《鏡花緣》中,李汝珍即在女性人物塑造方面進行了新的嘗試。

二、《鏡花緣》對《紅樓夢》女性人物描寫的突破

整體而言,《鏡花緣》的成就無法與《紅樓夢》相提並論。從題材和結構的角度來看,《鏡花緣》都像是《西遊記》、《水滸傳》和《紅樓夢》的大雜燴。從描寫內容的角度來看,《鏡花緣》明顯具有炫耀知識的傾向,因此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將之歸於“

清之以小說見才學者”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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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中國小說史略》

不過,從女性人物塑造的角度來看,《鏡花緣》相較於《紅樓夢》卻有明顯突破,其主要體現在女性人物的獨立能力及女性人物的獨立意識兩個方面。下文以唐閨臣及“海外十二女”為例進行分析。

1. “海外十二女”具有的獨立能力

第七回中,唐敖中探花之後因徐敬業當年之事而被武則天降為秀才,仕途既斷遂生棄絕紅塵之意。在和林之洋遠赴海外之前,唐敖曾夢見一老者對其說“現聞百花獲愆,俱降紅塵,將來雖可團聚一方,內有名花十二,不幸飄零外洋”。在之後的旅途中,唐敖果然遇見了這十二名花化作的十二位女子,即“海外十二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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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敖出海

“海外十二女”中多數為當年舉事的忠良之後,如駱紅蕖為駱賓王之女、魏紫櫻為魏思溫之女、徐麗蓉為徐敬業之女、尹紅萸為尹元之女、薛衡香為薛仲璋之女……若是父輩未曾經歷徐敬業舉兵失敗之事,她們應該都是盛世大唐中嬌滴滴的富貴佳人。可是當她們流亡海外,面對生活的考驗,便不得不學習謀生之道。

駱紅蕖小小年紀卻練就一身本領,具有見血封喉一箭殺虎之能。她不僅直接救了唐敖等人,更是幫村民平息了虎患。她曾如此自述道:

此山向無人煙,儘可藏身。不意去年大蟲趕逐野獸,將住房壓倒,母親肢體折傷,疼痛而死。侄女立誓殺盡此山之虎,替母報仇。適用藥箭射傷大蟲,取了虎心,正要回去祭母……

魏紫櫻則女承父業苦練家傳連環槍,和駱紅蕖一樣不僅狩獵養家,更是保一方平安。徐麗蓉則練就了百發百中的彈弓本領,憑此能與海盜相鬥。薛衡香則掌握了蠶織技術,不僅能夠養活一家,甚至還對當地的地方產業造成了重大威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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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紫櫻解圍插圖

“海外十二女”中的其他女性亦大都是獨當一面的女中豪傑,如掌握潛水之能的廉錦楓,如將唐敖和多九公說得啞口無言的亭亭和紅紅,如女兒國儲君陰若花。

2. 唐閨臣敢於走出家門的獨立意識

第四十三回中,得知父親唐敖留在小蓬萊之後,唐閨臣(原名唐小山)當即將功名拋在一邊,立志要遠赴海外尋父。面對母親和舅舅的阻撓之時,她說了這樣一番話:

母親倘竟尋見父親,父親因看破紅塵,執意不肯回來,母親又將如何?若女兒尋見父親,如不肯來,女兒可以哭訴,可以跪求,還可謊說母親焦愁患病……女兒此去,雖說拋頭露面,不大穩便,究竟年紀還輕,就是這邊尋尋,那邊訪訪,行動也還容易;至於母親,非我們幼女可比,何能拋頭露面,各處尋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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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閨臣尋父插圖

不僅如此,在出門之前唐閨臣還“跳上跳下,四處亂跑”地做了積極準備,因為她知道“外面山路難行,今在家中,若不預先操練操練,將來到了小蓬萊如何上山呢”。由此不難看出,唐閨臣外出尋父並非一時衝動,而是清晰地認識到了自身將會面臨到的困難。

明知此行艱難,但卻能樂觀面對及積極準備,唐閨臣不僅具有走出家門的獨立意識,更是具備走出家門的獨立素質。而在往返途中,唐閨臣果然遇到了一系列困難,如四十五回中逢水怪、遇山精,如五十回中遇兇虎、逢強盜,但這些都沒能使唐閨臣心生退怯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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途中遇山精插圖

第四十七回中面對唐敖的勸告,陰若花不免感嘆“既有如此嚴命,阿妹竟難再朝前進哩”,唐閨臣則展現出了極強的獨立意識,她這樣說道:

話雖如此,但我們迢迢數萬裡至此,豈有不見一面之理?況父親既在此山,也未有尋不見的。且到前面,再作計較

由此不難看出,唐閨臣雖是一個至孝之人,但卻並未被孝吞噬掉個人的主體性。她清楚的意識到:雖說父命難違,但既已不遠萬里來到此處,繼續堅持初心亦非無理之舉。

三、《鏡花緣》女性人物描寫的侷限性

誠如上文所述,《鏡花緣》在女性人物獨立意識和獨立能力兩個方面較《紅樓夢》有明顯突破,但這並不意味著《鏡花緣》是一部真正的女性主義文學作品。事實上,李汝珍雖然有意識地在作品中為女性尋找出路,但是敘述時空一旦回到現實(國境內),卻又向傳統倫理道德妥協。而所謂的女兒國,其本質不過是男性話語的另一種體現形式。更有甚者,李汝珍還公開宣揚“女誡”中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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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汝珍著書圖

1. 裹腳問題的妥協

要解放婦女,先得解放雙腳。《鏡花緣》中曾多次以不同形式展現出了裹腳對女性的摧殘,如第十二回中借君子國吳之和之口說出了這樣一番話:

吾聞尊處向有婦女纏足之說。始纏之時,其女百般痛苦,撫足哀號,甚至皮腐肉敗,鮮血淋漓。當此之際,夜不成寐,食不下咽,種種疾病,由此而生。小子以為此女或有不肖,其母不忍置之於死,故以此法治之。誰知係為美觀而設,若不如此,即不為美!試問鼻大者削之使小,額高者削之使平,人必謂為殘廢之人,何以兩足殘缺,步履艱難,卻又為美

在第三十三回中,李汝珍更是令林之洋這位男性親身經受裹腳之苦。當時李汝珍被女兒國國王看重,數個宮娥將林之洋“五個腳指緊緊靠在一處,又將胸面用力曲作彎弓一般,即用白綾纏裹”,數日之後便“腳面彎曲折作兩段,十指俱已腐爛,日日鮮血淋漓”。這樣的描寫可謂觸目驚心,以男性的身份來展現更是尤為發人深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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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之洋女兒國受刑插圖

可是,林之洋身受此苦之後卻並未進一步談及裹腳之弊,李汝珍也並未讓書中的女性人物解放雙腳。而那位原本身居海外並未裹腳的枝蘭音,因跟隨眾人一同前往天朝竟然也開始裹腳。但李汝珍卻有意忽略枝蘭音的痛苦。由此不難看出李汝珍的矛盾之處,他雖然意識並展現了裹腳對女性的摧殘,可是卻又沒有向封建制度發起挑戰的勇氣。

2. 對禮教思想的宣揚

在《鏡花緣》的開頭,李汝珍即對《女誡》中的四德進行了宣揚:《女誡》雲:“女有四行:一曰婦德,二曰婦言,三曰婦容,四曰婦功。”此四者,女人之大節而不可無者也……然如大家所謂四行者,歷歷有人:不惟金玉其質,亦且冰雪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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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刻本《女誡》

在第七十一回中,李汝珍又借師蘭言之口之口將孔子的四句話稱作“一生一世良規”,此四句話即為: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這與書中所塑造的才女形象無疑形成一種矛盾,女子應科考背後是女子的學習、應試甚至參政權力,這本是對儒家傳統思想的巨大挑戰,但才女本人卻又被聖人之言推崇備至。

第七回中唐閨臣的那番表面上看起來石破天驚話,亦透露出了李汝珍對禮教的推崇:當今既然是女皇帝,自然該有女秀才、女丞相,以做女君輔弼,庶男女不致混雜。而女兒國的本質,正是“男女有別”,它不過是將男女性別對換,而非真正意義上的“女性主義”。

透過“海外十二女”,看《鏡花緣》對《紅樓夢》女性形象的突破

《鏡花緣傳奇》武則天形象

而在唐敖海外遊歷的過程中,則多次出現了安排後輩婚事的行為,體現出了對“父母之命”婚姻觀的推崇。如第十五回唐敖因廉錦楓與尹玉“不獨年貌相當,而且門第相對”,便認為這“真是絕好良姻”。又如以孝行打動唐敖的駱紅蕖被內定為唐小峰之妻,只見第十五回中唐敖託尹元說親,完全不顧當事者的感受。

結語

總而言之,《鏡花緣》中的女性人物相較於《紅樓夢》中的女性人物具有明顯突破,但同時又呈現出了一種倒退。之所以造成這種矛盾局面,一方面是因為李汝珍本人無法捨棄封建傳統思想,二是因為那個時代還不具備女性獨立生存的可能。事實上,直到1923年,魯迅還在《挪拉走後怎樣》中做出過“不是墮落,就是回來”的論斷。

參考文獻

  • 魯迅 《中國小說史略》、《挪拉走後怎樣》
  • 胡適 《的引論》
  • 李汝珍 《鏡花緣》
  • 曹雪芹 《紅樓夢》(高鶚續)
  • 王國維 《紅樓夢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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