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5 故事: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故事: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1

周莊水鄉口,水光瀲灩,在薄薄的晨曦中,一著藕色洋裝的年輕女子提著小皮箱,從烏篷船裡邁出了步。

“周叔。”

一個著長褂、戴皮帽,五十歲左右的精瘦男子早等在青石板上,左顧右盼,聽到年輕女子的招呼聲,忙提起長褂往她方向跑過來。

“二小姐,這一路回來累著了吧?”男子拎過箱子,遞給身後的小廝,又弓著身關切地問道。

“沒什麼。我收到電報趕緊回來了,”女子蹙著眉,年輕的面孔上是哀痛的神情,她是陸家二小姐陸婉晴,此番回來是為姐姐奔喪的。

岸上來來往往鄉民甚多。

周叔弓著背擠出條道來讓二小姐出了人群,他畢竟是上了年紀,等出了路口,滿是溝壑的面孔亦全是汗了。

“二小姐,快上車吧。”周叔領著陸婉晴到停在港口外的汽車,捲起袖口擦了擦汗,喘口氣道,“老爺太太在家等著呢。”

“不是前些日子還說姐姐病大好了,準備婚事了嗎?怎麼這會兒就……”婉晴上了車,坐在後座,蹙了眉,對於姐姐的死訊仍不敢置信。

周叔坐在前座,聞言轉過臉來,臉上俱是無奈:“大小姐素來身子骨弱,一直靠藥養著,若非如此,她的婚事原也不會拖到今時,前些日子原以為是好些了,家裡已經準備她和沈公子的婚事,沒想到、沒想到……”周叔長嘆了口氣。

“那沈大哥一定很傷心了。”陸婉晴喟嘆了氣。她們姐妹和沈家公子、周叔兒子是玩鬧著長大的,她自小好動,十三歲就離了中國去法國留學;而姐姐因著身子不好,讀了幾年私塾也就作罷了,她常年待在自己小小的閨房裡,等著足歲後嫁與自小訂了親的沈家公子,不料她到底未等到自己婚嫁時就病逝了。

“姐姐她走的時候……有沒有留下什麼話來?”

“這……我倒是不知,只是聽夫人說,大小姐走的時候還是姑娘,怕一人孤零零的,在那邊會受了欺負,還是得想辦法讓她成了親……”

“可是姐姐已經死了?”陸婉晴瞪圓了眼睛,悲痛中含著幾分訝異。

2

大紅幔帳。

新娘一身紅色鎏金吉服,臉上蒙著喜帕,端坐幔帳之下。

年輕的新郎官兒喝得醉醺醺的,腳步踉蹌地走到大紅床鋪前,順手從隨從手裡接過貼著囍字的桿秤,挑開了喜帕。

只聽一聲慘叫在新房中響起。

那喜帕下蒙著的竟是……

“啊!”陸婉晴驚叫一聲,揉揉眼睛,發覺自己原還在車中,剛剛不過南柯一夢罷了。

“二小姐,我們到家了。”周叔慈和地說道。

“嗯,嗯。”陸婉晴忙擦了擦額上的細汗,跟著周叔下了車。

3

陸家是周莊的鄉紳世家,庭院經三世而擴建,前庭後院,寬闊而森嚴。

陸婉晴隨周叔穿過門廊,來到正廳,向父親問安。

陸父性格內斂,看著許久不見的女兒,縱然心喜,也只不過溫言道:“回來了?讓周叔帶你看看你娘吧。”

陸婉晴點頭,隨周叔往偏廳而去,穿過長廊時,她驀然脖頸一冷,似覺得有道目光注視著自己,回過頭,映入眼簾的只有滿園的青翠而已。

陸婉晴及至偏廳門前,還未入屋,就聽到聽到母親呵斥的聲音:“我們沈陸兩家自小訂的姻親,如今我不過是要仁興和婉霜簽下婚書,讓婉霜在地下有夫家可依,你又何至於這般不肯?”

“婉霜已經過世,你非要我兒成這門姻親,便是讓他年紀輕輕便做個鰥夫麼?”另一蒼老的女聲說道,正是沈家主母。

沈家主母怒氣衝衝地衝出屋去,險些與門外的陸婉晴險些撞個滿懷。

沈家主母正要動怒,待看清陸婉晴的面孔,一怔之下喚道:“你是……婉晴?”

陸婉晴慌忙躬身說道:“是,伯母,我是婉晴。”

“剛剛我和你母親的話你該聽到了,非是我情薄,素日我就不贊成仁興和婉霜的婚事,不過是看著兩家情分上才勉力應允了,如今婉霜已經死了了,又何苦再拖累我兒?”

陸婉晴聽得這話說得涼薄,不由蹙起了眉。

沈母打量著陸婉晴,見她健康而明媚的面容,心裡動了念,便說道:“婉晴,你和婉霜兩個人,都是和仁興一塊兒長大的,婉霜這去了,我心裡也疼,如若當初和仁興定親的是你多好……”她摸出帕子,拭了拭眼淚。

“伯母,您可是糊塗了,才說出這話來。”陸婉晴聽著沈母的話,不免不悅,當即打斷她說道。

沈家母見陸婉晴面色含怒,倒也覺著懊悔自己剛剛說的話,剛剛便拿帕子捂住臉,匆匆往外去了。

陸婉晴進得屋來,看著母親臉色晦暗,想著姐姐走了,她該是十分傷心脆弱,便上前,微蹲在地,握住了母親的手腕,喚道:“娘。”

陸母的手腕枯瘦,原本箍得緊緊的玉鐲這會兒空蕩蕩地晃著。

“娘。”陸婉晴又喚了聲,心裡有些疼。

陸母抬起眼眸,頹然看了她一眼,嘬了嘴說道:“剛沈夫人的話你都聽到了?你說我只是想讓霜兒有夫姓,在那邊不至受了欺負,我這般做錯了麼?”

陸婉晴於陸母的說法並不以為然,但不忍母親傷心,便安慰她道:“娘,剛是沈夫人意思,不若再找沈大哥說道說道,他自小就是心善的,又和姐姐自小一起長大的情誼,想必他是願意的。”

陸夫人聞言眼睛一亮,握住了陸婉晴的手說道:“是,你與仁興也是一塊兒長大的,你們年紀相仿,你與他說,想必更容易些。”她取出繡著龍鳳成吉的婚書,遞與陸婉晴。

陸婉晴一怔,可是看著母親驟然光亮起來的臉龐,倒是不忍她失望,便只能接過婚書,說道:“我去試試罷!”

4

陸婉晴出了家門,沿著石階往沈家走去,路過一處水塘,她瞧見一個孩子蜷縮著,渾身上下溼漉漉的,髮絲尖上不住往下落著水。

“小朋友,你這是怎麼了?”陸婉晴走上前,蹲下身,關切地問道。

“我好冷啊,這麼多年我一個人在水裡好孤單啊……”那孩子慢慢抬起頭來,臉色慘白,眼睛如同兩個黑洞,卻猙獰笑了起來,“婉晴,你不認得我了嗎?我是周賢啊!”

陸婉晴驚駭地往後退去。

記憶的漩渦驀然攪動。

當年陸婉晴姐妹和沈家公子沈仁興、周叔兒子周賢是在一處私塾唸書的,課後也常出去玩,起始於她的心血來潮,卻害得周賢溺亡,陸婉霜自此落下病根,周叔雖然傷痛,卻也知這是意外,原也無法怨怠他人。

“周賢,對不住,我也沒想到……”陸婉晴看著童年玩伴,禁不住有些嗚咽。

周賢向她張開雙臂,說道:“婉晴,我好冷啊,下來陪我吧……”

“不,不,不!”陸婉晴倉皇后退,跌倒在地,卻並未感覺到疼痛,驀然睜開眼,發覺自己在自家車上,周叔還坐在前座,她揉揉眼,想起自己是坐著車子去沈宅,不知怎麼竟又睡著了。

周叔看著她,很是關切,“怎麼,又做噩夢了?”

陸婉晴看著周叔,想到周賢,不免有些愧疚,又有些忐忑,致歉道:“周叔,當年如果不是我提議去後塘玩,小賢也不會溺水,是我對不住你和小賢。”

周叔面上有一瞬的黯然,半晌才道:“這不怪你,都是小孩子貪玩罷了,誰也不知道會有這樣後果的。”

5

沈母眼見這些日子沈仁興為陸婉霜消沉,有意撮合他和陸婉晴,此時見到陸婉晴前來更有幾分歡喜,便引陸婉晴去書房見沈仁興。

兩人少時分離,此時再見,昔日俊朗的少年如今愈發長身玉立,而少不更事的黃毛丫頭也已長成了妙齡少女,只是重逢卻是在陸婉霜身後之時,不免添了幾分離情和傷感。

沈仁興看著陸婉晴手裡的婚書,已知她的來意,他想起年少之時自己總和沈婉霜微笑著看著她和周賢嬉笑打鬧,陸婉晴會糯糯地喚著自己“沈哥哥,沈哥哥”,而沈婉霜總是溫婉笑著,一晃竟是這麼多年過去了,若不是當年一場意外,周賢不會溺亡,婉霜也不會染下病根,他記起自己曾與婉霜的山盟海誓,她如今已經病逝,自己能為她所做的也只有這麼多而已。

陸婉晴看著他研墨、揮毫,在婚書上籤下自己的名字,無意間看到自己指尖也有墨跡,想來是剛剛無意間沾上了,她也沒多在意,只是懷著感激之情從沈仁興手裡接過婚書。

沈仁興低頭看著她,輕聲道:“你孤身在外,要保重自個兒。”

陸婉晴一怔,幼時的情誼被他這句問候勾起心間,她眼眶一熱,卻只能頷首忍淚說道:“你也是,沈哥哥。”

陸婉晴從書房離開的時候,隱隱聽到他的一句吟歎:“如今卻憶江南樂,當時年少春衫薄。”

6

陸婉晴將婚書交給母親,回到自己閨閣小歇,迷迷糊糊間她又做了個夢:

鑼炮喧天,張燈結綵,賓客迎門,卻有兩對新人正在對拜,一對兒瞧著正是沈仁興和陸婉晴,而另一對卻迷迷糊糊看不清面龐,她待要走近看清楚,卻驀然被院中一個聲音驚醒,“沈家公子歿了!”

陸婉晴一驚起身,披上外衣衝出房間,尋到那傳信的人,急急地問道:“你說沈家公子是哪個?他怎麼了?”

“當然就是和你姐姐定親的沈仁興沈公子。這也是不巧,他正從書房外出,這突然間書房外幾根竹子倒下來,砸中他腦門當場就不救了。這沈夫人哭得幾乎昏死過去。。”

陸婉晴隱隱覺著有什麼不妥,急於向母親求證,於是她放脫了傳信的人,提著裙子快步徑跑向偏廳。

自從姐姐死後,她母親就一直待在偏廳,守著女兒的棺木,說要念足九九八十一天才能下葬,而且府裡一直有穿著古怪的婦人往來,陸婉晴來到偏廳,正要敲門,卻聽到屋裡有人說著話。

“陸夫人,我與你說過,只要你把這份兩個親手寫下名字的婚書燒化了,那麼這個男人就會隨你女兒去,沒法逃了。您看是不是應驗了?”

陸婉晴聽聞此言,只覺得天旋地轉,眼淚汩汩而下,她本是想為母親分憂,讓姐姐一片痴心得償,卻不料是害了沈仁興一條性命,而母親明知如此,還要欺瞞自己,如同年少之時,先生說姐姐命犯水,一定要有人擋災,母親非要自己提議去後塘玩耍,如今想來莫不是周賢替姐姐擋災了?

陸婉晴如同行屍走肉般從偏廳外走開,一路失魂落魄地走到周賢生前住的下人房間來,卻看到周叔正在焚燒什麼東西,那上面依稀有龍鳳的圖案和隱隱一個晴字,她看著指尖沾染的墨汁,驀然想到了什麼,瞳孔登時放大。

如今卻憶江南樂,當時年少春衫薄。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作品名:《死生契闊,與子成說》,作者:娓娓安。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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