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7 “失而復得”的娘

“失而復得”的娘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在我的家鄉,由於男多女少,適齡的年輕人討個老婆可不是一件易事。我的父親相貌平平,生性木納,再加上爺奶當時已年過六十,家裡很窮,以至於前來提親的人寥寥無幾。

“失而复得”的娘

很少照相的母親

而“換親”和“買蠻子”成了大齡青年解決婚姻大事的僅有通道。父親沒有姐妹,“買蠻子”成了他結束單身的唯一途徑。

在當時,從人販子手裡買個外地女人(雲、貴、川那邊的),市場價在2000元左右,爺爺在談判過程中,反覆殺價,最終以1500元成交。

第二天的早上,一名個子高挑,皮膚白淨,滿面愁容的女孩被帶到父親的面前。

一手交錢,一手交人,那女孩就是我的母親。那年她19歲,正值人生的花季。

母親是四川綿陽的一個山區女孩,有一天在田間勞作時,同村兩小姐妹告訴她到徐州大城市打工,可以賺很多很多的錢,那時,一心想去看看外面世界的母親頓時信以為真。孰不知,一開始她們就鑽了人販子的圈套,直到和父親見面時,才如夢初醒。

“婚”後的日子,母親一直以淚洗面,雖然一家人都極力迎合她的要求,但對家的思念卻成了她心中不變的期待。

為了防止母親逃走,爺爺、奶奶、父親,甚至於本家的兩位大娘都輪流對她加強“看護”,或出或入都有人時刻陪伴。農忙的時候,就把她一個人反鎖在家中,有大半年的時間,母親過著牢獄般的生活。

“失而复得”的娘

那年,九月的一天晚上,母親趁著父親酣睡如泥,半夜三更偷偷從廁所翻牆出逃。當她一路狂奔跑到五十里外縣城的車站時,被早已被開三輪車抵達的村裡人“束手就擒”,同時也搜出了她全部積蓄56元錢。

那時,母親已有身孕,但還是結結實實的捱了父親一頓暴打,她渾身的青紫,到一個月後才慢慢消退。

1992年的春夏之交,母親生下了我,但家人對母親的看守依然如故,看到的人都說,母親一邊給我餵奶,一邊流淚。

也許有了我的存在,分散了她內心深處對故土和家人的眷念,也許是怯於父親的暴戾,使她不得不面對這個既成的現實。在我牙牙學語學語的日子,母親變了,她一改往日痛楚逼人的苦相,臉上開始綻放久違的笑容。

第二年的秋日,母親又生下了妹妹,拮据的生活變得更加捉襟見肘,體弱多病的奶奶,成了壓垮家庭經濟的最後一根稻草。

母親在照顧兩個孩子的同時,還要侍候好奶奶,另外,家裡做飯,洗刷,餵豬,餵羊的活計,也都是母親一己承擔。

忙碌,讓母親沒有更多的時間遐想,只是偶爾停頓下來,才看到母親在灶間裡,言不由衷的嘆氣,她的眉宇間,藏著無可向人傾述的心事。

我無法想象母親,她原本需要父母呵護下的年紀,在異地他鄉,在完成“女孩到女人”轉變過程中,她內心該如何承受那不堪的境地:不但承受思家之苦,還有面對街坊鄰居那鄙視的目光。

“失而复得”的娘

事實上,像母親這樣被買來的“蠻子”,她們的地位,在村人和家人面前,通常地位很低的。

後來,母親的表現被父親慢慢接受,母親終於可以走出家門,下地幹活了。那晚,從玉米地除草回來的母親,把我和妹妹抱在懷裡親了又親,是啊,自由和認可的感覺是那樣的美好,哪怕是汗水溼透衣衫的勞苦,在她眼裡都變得無足重輕。

日子在繼續,期間,爺爺和奶奶相繼病逝,1997年,香港迴歸那天,母親第一次拿起筆寫信給自己遠方的爹孃,短短的百餘字,她用我的鉛筆寫了擦,擦了又寫,薄薄的紙上,滴滿了斑駁的淚痕。

一個月後,當郵遞員把一封信交到母親手中時,她迫不及待興奮的叫著:“你外公那邊的信,你外公來信了”……

但兩分鐘後,從房間傳出的是母親的嚎啕大哭。

原來,在母親“走失”後,一向疼愛她的外婆無法接受女兒“人間蒸發”的事實,相思成病,數月後,人也變得瘋瘋癲癲,第三年,外婆在一個雨天出去“找”女兒的路上,失足滑倒,落入奔騰的小溪,家人和親朋四處搜尋,最後在下游發現了外婆的屍體。

“失而复得”的娘

第二天,哭腫了雙眼的母親,提出回綿陽看望老家人的想法,大爺和大娘都勸父親要竭力阻止,因為,一旦讓母親回去,就等於放虎歸山,到時,兩個孩子也成了沒有孃的孤兒。

面對父親的拒絕,母親以沉默代替了反抗,她依然一如既往的料理家務,但在十月底的一個傍晚,田間幹活的母親再也沒有回來……。

於是,村人全體出動,有的去縣城的車站,有的去市裡的火車站,有的去了附近的交通要道,原以為會和上次一樣把母親“甕中捉鱉”,殊不知,母親卻成了空悠悠的黃鶴,再也沒了蹤影。

晚上,沒了母親的妹妹,淒厲的哭聲在村莊迴盪……。

為了生活,父親到了村後的一家磚廠出賣勞力,他早出晚歸,既當爹又當娘。偶爾,在父親半醉的時候,他的嘴裡才會有這樣的喃喃自語:要是當初讓她回孃家,也許就不會這樣了,隨後,是父親自責之後的痛哭流涕,一個大男人,拉家帶口的,著實不易。

自那以後,我很害怕黑夜,父親加夜班的時候,我和妹妹則在床頭上放了很多石子和廢舊的電池,未眠想當然的認為,它們是保護我們不受侵害的“天使”。沒有母親依傍的日子,我們沒有一點安全感。

漸漸的,漸漸的,我們也接受了現實。似乎,慢慢習慣了沒有母親的時光。

“失而复得”的娘

那是一個春寒料峭的中午,母親一個人,兩手空空的站在門口,她佈滿灰澤的臉上一道道的,我知道那是淚水沖刷過的印痕。我怔怔地望著母親,猶如夢中一般。

母親回來了,超乎村人想象的回來了……

我和妹妹隨後撲倒在母親的懷裡,痛苦失聲。

母親逃回四川孃家後,家境漸漸殷實的哥哥和弟弟希望她留在外公身邊。已在政府部門上班的舅舅,四處託人為母親介紹對象。多年後相聚,他們不想再讓自己的妹妹在外受苦了。

而母親說,她在家裡三天後,就一心想回來,因為,她滿腦子裡,都是我和妹妹哭喊的聲音。

但家人說什麼也不願她再重入火坑,外公和舅媽也開始對她進行嚴密的跟蹤和盯梢。

但最終母親還是從自己的老家逃回來。

母親緊緊地抱著我和妹妹,邊哭邊安慰說:媽媽和你們再也不分開了,再也不分開了……

愛裡不再有懼怕,有母親相隨的日子,或深或淺,或缺乏或有餘,或壓制或釋放,母愛總能成為我和妹妹成長途中最溫潤的調和劑,我能一路走入高等學府,離不開母親那麼多年根深蒂固的愛的蒙眷……

“失而复得”的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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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如今,我也大學畢業了,在南京有了自己理想的工作,妹妹也在徐州徐工集團成了一名正式員工。母親也能講一口流利的豐縣話,她和父親在上海打工,日子平靜而幸福。但那段時光,卻是我們家每個人心中的珍藏。是的,有些苦痛,是無可更改的有生俱來,但更多的是,自己的選擇,我很感謝母親後來的選擇,讓我和妹妹有了一個完整美滿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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