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8 古風短篇小說:那棵以愛做養分的“情愛”早與他骨肉相連再難拔出

古風短篇小說:那棵以愛做養分的“情愛”早與他骨肉相連再難拔出


乾坤局

作者/雲間

古風短篇小說:那棵以愛做養分的“情愛”早與他骨肉相連再難拔出

【一】

才入門那一年,已記不得是誰說起:“呀,你小子福緣不淺,竟和程師叔同一天生日!”

齊浩如忍不住多嘴問一句:“哪個程師叔?”

“凝翠峰的程煙海程師叔啊!你瞧,你們連名字都這麼般配,浩如煙海,不過人家是掌門賜下的道號,不知道你可有被掌門賜道號的機會沒有。”

在蓬萊,只有結丹的弟子才得掌門賜道號,然而能結丹的人萬中無一。

齊浩如對掌門對結丹都沒有多少好奇與期待,倒不是他自我菲薄,以為自己金丹無望,無緣得見掌門得賜道號。他不過是有自知之明,很明白自己並非天縱之資,就算勤修苦練,沒有幾千年的歲月磨礪和對事世功法的領悟,萬難結成金丹。總之那是太過遙遠的事。

更何況幾千年來,門中並無人見過掌門,傳說他早已不知所終。

當然這只是一面之詞,更有人說掌門是攜了心愛女子云遊四海,從此佳人長伴逍遙自在去了;也有說掌門銷聲匿跡是為避禍;還有說他歷劫而亡……

傳說的太多了,令聽者麻木。但這世上總不缺少女懷春少年多情,哪怕是清心寡慾的修仙之人,也難免對此有不切實際綺豔的幻想。所以有關掌門的情愛部分被傳得最多,但也總有明白人嘲笑:“這些人當真可笑,難道他們竟忘了掌門乃是草木化形?”

齊浩如對這些無心理會,那時候想著笨鳥先飛,倒真是一頭扎進去勤修苦練——

直到兩百年後。

兩百年後的那一日,他們這一批築基的數百弟子有幸得入盤香峰小乾坤界試練,是由程煙海負責開起界門,那是齊浩如第一次見到她。

不是不驚訝的,雖然他知道修仙之人皆駐顏有術,幾百歲仍如少年者大有人在,但這位程師叔到底已有三千多歲,他想就算不至鶴髮雞皮,大約也已容色衰退,至多是個中年美婦的樣子,不想看到的卻是乘著碧玉荷葉翩然飛來的二八年華的少女。

她素淨的容色彷彿一抹極光,照得四野俱寂,但那眉目極冷,眸中寒氣森然,如刀,剎那斫碎浮光裡最後一絲暖意。一干弟子如朝聖的信徒,伏在地上瑟瑟發抖,卻又忍不住神魂顛倒地抬首凝望。

齊浩如並不瞭解別人的感受,那一瞬間,他只感到心臟彷彿炸裂般地疼,像是有什麼要破體而出,也許是要靈魂脫竅,這樣激烈幾乎使他不能承受。

便在這天旋地轉之中,排山倒海般的宏大力量將他連同一干弟子推入界門之中。

此後魂牽夢縈數百年,只要程煙海出現的地方,齊浩如必定會出現,但始終得不著親近的機會,他想大約她都不知道有自己這樣一個人,連他自己也不明白哪裡來的這等痴心。而在這中間,分明也有嬌媚、冶豔、清麗的師姊妹來向他示好,願與他結為道侶,但他只覺她們言語無味面目可憎。

一起入門共同修煉的師兄弟們自然注意到齊浩如的不同尋常,他不近女色,又並沒有刻苦修行,三百多年裡,不過才由築基初期修到中期,這似乎不近人情。他們漸漸嘲笑他“性情古怪,特立獨行,修煉廢柴”,倒沒人肯去深究這其中的因由。

然而這件事,總也瞞不過有心人的眼睛。

有心人,譬如他的師父,青雲道人。

他倒樂於成全,叫來齊浩如吩咐:“聽說煙海道人前日去滄瀾山除妖受了傷,我這裡正有一瓶清心玉露丸,你幫我送去。”

【二】

齊浩如御劍落到凝翠峰,到了程煙海所居的洞府前,不由得心下忐忑,但更多的卻是亢奮——他並不奢求得她青眼,幾百年來的心願不過是望她能看他一眼,知有他這樣一個人。哪想竟得著這樣的得近她身的機緣。哪怕是站在洞府之外,離她怕還有千里之遠,更隔著堅石峻壁,卻仍令他有銷魂的幻覺,彷彿她已觸手可及,她衣上發上的香氣已飄至鼻端,往復纏綿。

深吸一口氣,齊浩如顫巍巍地將手伸出,覆在洞門前一株巨大花苞上。花苞隨之震動,慢慢張開花瓣,自花心探出一隻眼球,兇狠地瞪視他。

正當他不知所措時,耳際忽響起細細的聲音:“咦,是你!”

這聲音哪怕只聽過一次,卻早已如烙印般牢牢鐫刻於骨肉中,是程煙海的聲音。在猝不及防的一驚之後,齊浩如心裡忽然生出巨大的歡喜——聽她這樣的口氣和言語,分明是知道他的。

眼球倏地縮回花心,花瓣隨之密密閉合,洞門開起。

強抑下心中激動,齊浩如舉步入洞府。其間迴廊往復,軒閣亭謝,花木扶蘇……景色多奇異,建築多輝煌,他卻無心理會,徑直行入大殿。十二道青玉門戶呈現眼前,正不知該入哪一道時,程煙海的聲音再一次幽幽飄來:“入巳門。”

巳門?

他凝目細辨,果然看到從左起第三道門上鐫一隻翠色飛蛇,流光溢彩中宛似活物。當下再不遲疑,推門而入,只一步,芳華暗換,已是另一個世界。

遍野花開如海,香氣如潮水般壓擠而來,幾乎令他不能呼吸。透過重重花海,重簷飛宇露出一角,是十二層高白玉樓,飛花掩映的綺麗,漸漸行得近了,才看出它的壯闊。

他夢寐以求的女子趺坐樓頂,寶相莊嚴,和風中,踝上腕上金鈴微響,像是他的妄想。

隔著重樓,他不敢怠慢,遙遙施禮:“弟子青亙峰齊浩如,特奉師尊之命,為師叔送來傷藥。”並沒有等來程煙海的回應,等來的是蓽撥一聲輕響,有巨大花朵驀地自齊浩如腳下破土而出,將他托起,枝蔓輕盈地一圈圈纏繞玉樓向上飛縱,將他送到程煙海身前。

而今離得這樣近,當他看清她冰晶般剔透的肌膚,不自覺地屏住呼吸,怕自己呼出的熱氣會使她如冰雪般消融。他聽到自己心跳得紊亂,胸口灼熱似要沸騰,但掌心滲出的汗卻冰冷。

是這樣不由自主、驚心動魄。

他不禁低下頭去,只雙手捧著玉瓶恭敬奉上。

程煙海卻似乎不為所動。

直到齊浩如額上滲出第一顆汗珠,她終於睜開眼睛,迷茫地看住他:“抬起頭來。”

他恭順地抬首,目光只一觸,彷彿一片森然劍光剝開胸膛,疼得黯然銷魂。他迎視著這目光,在最初的驚慌之後,漸漸覺得失落——她的目光那樣深,深到入骨,看著他,卻像是透過他看另一個人,另一個心愛的人。

終於,齊浩如不堪忍受,避開她的目光:“師叔,可是弟子有何不妥嗎?”

程煙海笑了,這笑容如煙雲般遙不可及:“並無不妥,只是覺得面善。”

面善嗎?她既然認得他,又何來面善之說呢?

齊浩如只覺得不明所以,心裡莫名沉重得厲害。

程煙海看透他的心思,又道:“你很像我一位故人。”

“故人?”

“不錯。司馬橫,你知道嗎?”

她雖是問他,卻更像是自言自語,不等齊浩如回話,已自沉入回憶裡去。

而關於司馬橫,齊浩如在留影壁確見過他的影像——每一位蓬萊弟子,築基後都要在留影壁留下一抹影像,以便在他飛昇或是罹難又或者坐化之後,留待門人懷想。

青年留下的影像姿容極幽麗,氣度卻生冷,聽人說起來,是千年前一段纏綿悱惻的傳說,說他得門中兩位容色絕麗的女修傾慕,他卻舉棋不定,終於惹得二人惱羞成怒將他殺了。

這兩位女修,一位是小千峰的薛青無,千年來並無人再見過她,傳說她在司馬橫死後不知所終;另一人說起來卻諱莫如深,沒人敢提她的名號。

如有一道閃電劈入腦海,齊浩如忽然頓悟,那另一個人,是程煙海!

胸膛止不住地疼起來,他緊攥住衣襟,那一句“是你嗎”幾乎脫口而出的時候,程煙海陡然望向他道:“將藥餵我服下!”

齊浩如呼吸一滯,頭腦也跟著清醒,慶幸自己並不曾唐突地問出口,就連忌妒,他也是沒有立場的。

乖順地拈一粒硃色藥丸送入程煙海嘴中,不可避免,他指尖與她唇瓣相觸。雖是一觸即分,但那一瞬間灼熱柔軟的觸感,彷彿億萬陽光透體而過,熱烈而痛快,他身體抑制不住地一陣哆嗦。

程煙海卻似一無所覺,只輕輕呼一口氣道:“你且為我護法。”

【三】

齊浩如無論如何想不明白程師叔因何讓他護法。要知道凝翠峰陣法森然,若能闖過陣,必然都是手段通天徹地的大能,以齊浩如這樣一個才築基中期的小修士又如何能抗衡?然而他想,程師叔這等安排必有其深意,他不敢妄加揣度,更何況有這樣能與她親近的機會,千載難逢百年不遇,他當然求之不得。

最開始,他謹慎警醒日乾夕惕,數月間風平浪靜,漸漸就怠慢起來。有時候他盤膝打坐修煉,可喜凝翠峰靈氣逼人,比之青亙峰更精純許多,修煉起來事半功倍。更多時候他什麼也不做,只望著入定的程煙海發呆,只覺她百看不厭,每看一次,便越覺她美得不同尋常。

情不自禁的時候,他也曾動過伸手碰觸她的心思,然而手指卻在離她一尺遠的地方如觸堅冰,再不能寸進。齊浩如並不肯死心,如是者四,直到被一道電芒打得渾身麻木,數日才得動彈,此後他再不敢輕舉妄動。

這樣有大半年,入定調息的程煙海忽然有了動靜。

那是個晴日,懸於半空的轉陽珠光芒大盛,將這片小世界照得金碧輝煌,這是隻有在陽光極盛時才有的景象。

齊浩如當時並未多想,一如往日渾噩發痴了一陣,才要靜坐修煉,忽見她眼皮微動。他幾乎以為是自己眼花,更用力地望住她,想找出更多她將出定的徵兆。

幾乎瞪得眼睛刺痛就要放棄的時候,程煙海驀地睜開雙目。那樣黑得冰冷的眼瞳,彷彿奔雷急電,落在身上全然是帶著痛的。

齊浩如被逼迫得無所遁形,到底垂下眼簾:“恭喜師叔傷愈。”

程煙海嘴角忽然綻開一抹笑意:“多謝你為我護法。”

“區區小事,不值一提,不敢當師叔一個謝字!”

程煙海嘴角的那點淺薄的笑意即時隱去,陡然起身道:“隨我來。”

齊浩如想問去哪裡,然而偷偷瞥見她已然緊抿起的嘴唇,終於沒有問出口,只低眉順目跟在她身後飛下玉樓,向花海深處走去。

光影轉折變幻,撲朔迷離,將他們送入一處山谷。谷中蔓草叢生,撥開蔓草,忽現一處靈泉,程煙海指著泉眼讓他看。

齊浩如順她指尖望去,看清泉眼中物什,不由得一個激靈。

那是一具屍體,女屍。

雪白紗衣在水中鋪展如蝶,將少女團團包裹,她面容還如生時綺麗,肌膚潤澤微微透出光彩,彷彿並不曾死去,只是沉睡。

也許真是沉睡。

他分明看到她膩白的指尖微微地顫動著,或者只是波光盪漾的錯覺。他不敢多看,怕褻瀆前輩。

前輩!

說起來這少女他竟是識得的,並不是真的見過,而是在留影壁看到過她的影像,正是對司馬橫一往情深的薛青無。

少女聲名鵲起卻並非緣於與司馬橫那段飛短流長的情事,而是因她天姿過人,得掌門青眼收入門牆,只用了短短五百年便已結成金丹。又過千年後,程煙海才入蓬萊,而後司馬橫橫空出世,與二人結下孽緣。

追溯起來,程煙海結成金丹的時候,也並不是掌門親自賜下道號,那時候掌門已不知所終,是執法長老暫代掌門之職賜她道號。

這些事已遙遠得叵測,傳來傳去,混淆不清,真假難辨,自然也無人關心真假。

程煙海俯身,探手入水中輕輕撥動:“認識嗎?”

不知道被什麼牽動,望著水波盪漾中少女的面龐,齊浩如忽然覺得心中漲痛。

不明所以地撫住胸口,他強壓下痛楚:“那莫非是千年前失蹤的薛青無,薛師叔?”

“不錯,正是薛青無!”但顯然程煙海無心解說,忽然話鋒一轉,“我聽說你喜歡我,是真的嗎?”

腦中嗡的一聲,一時間齊浩如心慌意亂——他知道謠言四起,但絕沒有想到這話竟會傳入程師叔的耳朵。一剎那全身億萬毛孔都灼熱起來,如被地獄紅蓮獄焚燒。

程煙海站起身望他,似乎並未察覺他的窘迫,也許察覺了並不在意,她只窮追不捨地問道:“告訴我,你喜歡我嗎?”

如果說是,她會不會覺得被羞辱?但他終於不能對她撒謊,更何況就算撒謊也會被她識破,因而回望她的目光堅定而虔誠:“是,我喜歡你!”

【四】

這如冰雪的女子融化般地倚入他懷中,伸臂鉤住他頸項,附在他耳邊道:“我也喜歡你。”

幸福來得太突然,齊浩如幾乎以為這不過是自己的幻想,一時間驚慌無措進退失據,只僵硬著肢體不知該做何回應。

泉水忽然沸騰,將沉溺水中的少女托出水面。她倏地張開雙目,望向他們的目光彷彿是痛苦,但轉瞬即逝,不可捉摸,最後只剩一片冰冷的灰燼:“使用藥物迷惑,程煙海你好生下作!”

程煙海並不為所動,反而更緊地貼住齊浩如,目光射在薛青無的身上,勾魂奪魄:“不錯,我的確在他心內種下一顆情愛種子,但輸了,便是輸了。”

薛青無眉頭微蹙,身下滾沸的水在一瞬間平靜後,忽然風浪大作,凝結成億萬支箭,密密麻麻遮天蔽日地向他二人襲來。

這種威壓氣勢,絕不是齊浩如這樣的小小築基期修士能夠承受,他本能而絕望地閉目待死,卻並沒有預料中的疼痛,他耳中聽到程煙海的呼喝,並不確定是不是她擋下了對方的攻擊,才要張開眼睛一看究竟,身體忽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捲起,耳邊更有純淨冰冷的聲音,是薛青無:“我要你想起來!”

他不由得張開眼睛,立刻墜入她幽深的眼瞳中,那彷彿是無底深淵,黑得曲曲折折,陡然間一線光明照來,一剎那乾坤顛倒——

手臂倏地一沉,是有人拉他:“你發什麼呆?”

他才看清眼前的人,薛青無,卻又不是薛青無,她們有著相同的面孔,但他所見到的薛青無絕不是這樣純粹的眼睛,她的面龐也是稚嫩的,而不是生冷。

她喊他:“師弟!”

齊浩如驚慌,他怎麼會是她的師弟?但他的嘴已自動自發地吐出話語,分明帶著笑意:“是入定!”

忽傳來詈罵:“狐媚子又來勾引阿橫!”

遠處天空一點火紅漸次擴大,煙霞般流轉動人眼目,程煙海自飛劍上躍下。

齊浩如的心狂跳著,恨不能衝上去握住她的手,問她這是怎麼回事。身體卻並不聽從使喚,他如山峰般站得筆挺,從她眼瞳中照出的面孔上滿是不屑與憎惡。

他不吱聲,薛青無卻沒有這樣好的定力,馬上開口反駁:“我與司馬師弟兩情相悅,何來勾引之說!”

第一次,他看到程煙海兇光畢露的眼睛,心內悚然。她猛地上前捉住齊浩如的手臂:“你可別忘了,你所謂和你兩情相悅的人,是我的未婚夫婿,這難道不是勾引嗎?”

頓時,他如遭雷擊,大約喜多於驚,心中千言萬語,卻一字也不能吐出——這身體並不聽他指揮,似乎是屬於另一個人,而他不過是困鎖於這軀殼中轉折無力的靈魂,只能無可奈何地看著別人上演一幕幕恩怨情仇。這認知令他驚恐莫名,而這身體又已自發甩脫程煙海的手,漠然無情的聲音自他口中吐出:“我不會和你成親的,你死心吧!”

他轉身拉住薛青無便走,程煙海怒急攻心,不顧一切驅劍向薛青無斬去。

三個人裡面,要屬程煙海修為最低,她這舉動分明是自不量力,定然要吃大虧。然而恨令智昏,她一心只想殺掉薛青無,以消橫刀奪愛之恨。

橫刀奪愛!

想起來不是不悲哀的,他又何嘗愛過她呢?她不過是自作多情,倚仗著師父對她的疼愛,死皮賴臉求來這場姻緣。

若然說之前他還肯給她幾分笑臉,但在她強行定下他的將來之後,他剩下的只是憎惡,漸漸更勢同水火。

然而她絕不甘心,她相信滴水穿石,相信守得雲開見月明,不然在這渺茫無盡的修行歲月中,她都不知要怎樣支持下去。

但眼見著他鐘情於薛青無,終於令她恨意濤天。

這一劍,凝聚了她生命中所有的愛與恨,畢其功於一役,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薛青無並不抵擋,反而一笑,因著智珠在握,她知道司馬橫絕不會袖手旁觀,到底是她贏,而程煙海得到的,無非是絕望與仇恨。

果然,這具身體再一次違背齊浩如的意志,合身撲去,伸手握住刺來的劍刃。

程煙海修為太低,他實在未放在心上,以致未盡全力,卻不想這一劍竟是勢不可擋,劍刃直刺過他掌心,洞穿喉嚨。

“噬情!”他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噬情劍!”

這分明不是他的身體,不是他的聲音,但齊浩如卻感到疼痛,像是這一劍不光洞穿這具身體,更奇異地洞穿了他的靈魂。

痛楚翻江倒海,他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但在疼得渾渾噩噩中,他被莫名的力量牽扯著下墜……驀地六識洞開,聲色味觸回來了,他筋酥骨軟癱倒於地,全身只剩一點喘氣的力氣。

【五】

薛青無伸手要拉齊浩如,卻被程煙海所阻,不得靠近,她仍舊不死心,用眼睛殷殷地望著他,那黑眼睛透著近乎絕望的光芒:“師弟,你想起來了嗎?”

想起來了嗎?

如同洪鐘大呂在耳邊敲響,頓時時光倒轉,齊浩如再一次回到那奇異的場景之中,卻未能再進入那具軀殼,成了遊離虛空的一束魂魄。

他當先看到的,是薛青無恨海難平的眸子:“你殺了他!”

程煙海倉惶跌倒:“不,不是我!”

她偷了師父的噬情劍,本心只是想逼迫薛青無離開阿橫,誰想變故陡生,他們的恩愛刺激得她失了理智,竟使她生出殺心。噬情劍被殺氣牽引,威勢放開,已然不是她所能控制,又怎麼會想到它會取了阿橫性命!

此時此刻,悔之不及。

程煙海哆嗦著摸出袖中匕首,心灰意冷,只求速死,就要自刎的當兒,卻看到薛青無自司馬橫胸襟裡摸出一顆碧藍的珠子。

“凝魂珠!”她叫起來,匕首自掌心脫落,哐噹一聲,震得雙耳生痛。

傳說這珠子可以凝聚散失的魂魄,使死者再轉生。

然而經過住胎之悶隔陰之迷,忘卻前塵舊事與自身,他還是他嗎?

程煙海忽然笑了起來——這有什麼不好呢?她從不曾得到過他的愛,也無謂失去,如果有機會重來,或者她倒有機會得到他。

仰起頭,她盯住薛青無:“你敢賭嗎?”

薛青無惡狠狠地瞪著她:“賭什麼?”

“賭他來世愛上誰!”

薛青無目光如利劍般凌遲程煙海,然而入門至今她從不曾沾染血腥殺戮,以致空有一身修為,卻懦弱不敢殺生。到底下不了手殺死對方,她舉步欲走,程煙海卻忽然撲上來攔在她身前:“你不敢賭嗎?”

她換個方向,程煙海未再攔她,卻斷然加了一句:“若你贏了,我便成全你們,再不糾纏!”

薛青無定住腳步,到底心動了:“你所言當真?”

“我願以心魔起誓!”

這是重誓,修仙之人最重心魔,發下這樣的誓言,一旦違背便會心魔纏身,修為再不能寸進,更甚者走火入魔身死道消。

薛青無終於答應。

哪想程煙海卻耍了手段,在司馬橫轉生後,竟在他心裡種下一顆飽含她精血的情愛種子。

說起來薛青無也並非對此一無所知,她太過於自負,總以為司馬橫必能看透種種迷障而再一次愛上自己,她不無惡毒地想,若然如此,程煙海豈非更要痛苦得生不如死!

此後,他有了新生命、新名字——齊浩如。也果如程煙海預料,入蓬萊後,他對她一見鍾情,念念不忘。

但當撥開這前世今生撲朔迷離的煙霧,齊浩如只覺得渾身冰冷。他哆嗦著爬起來,忽然覺得恨——她們果然愛他嗎?他不能不起了疑心。如果愛,又怎麼能夠這樣徹底地利用和算計?

不由得心灰意冷,他只想離開這是非之地,但她們不肯放過他,一條水的鎖鏈悍然纏在他腰間。

“師弟!”薛青無就要將他拉過去,程煙海急揮出一道劍芒,將鎖鏈斬斷:“薛青無,你已輸了,何必糾纏!”

薛青無靜靜地凝視著程煙海,眼睛蒼鬱如海。程煙海無畏地迎視,不無得意,本以為她定要知難而退,不想薛青無忽然大笑起來:“我果然輸了嗎?”

“輸就是輸了!”

“你確定他愛你嗎?”

“你已親眼所見!”

“但一個無心的人,會懂得愛嗎?”

程煙海怫然作色:“你少在這裡胡言亂語!”

“如若不信,何不剖開他的胸膛看清楚?”

【六】

雖然不願意相信,但程煙海到底經不住蠱惑,施法定住齊浩如,不給他半點反抗的機會,隨即用她海棠花般的紅指甲劃開了他的胸膛。

心臟坦露出來,寶石般發出火紅的光,其上絞纏蔓藤,這是她種下的情愛種子。

但這堅冷如石的東西,果然是人的心臟嗎?她伸手去觸,紅光忽然收斂,寶石四分五裂。即刻,齊浩如停止了呼吸。

不,他不會死的,死去的不過只一具無用的軀殼!程煙海強自鎮定,伸手入他識海靈臺摸出凝魂珠,裡面卻只是一片混沌的靈氣,並沒有他的魂魄。

他的魂魄去了哪裡?難道竟然魂飛魄散了嗎?不不不,她不相信,這絕不可能!

忽然淒厲的笑聲響起,薛青無逼上來:“我早知你道心不定,受不得調唆。我不過是拿話誘你,你果然中計——而今你親手殺了他,灰飛煙滅,魂消魄散!”她像孩子一樣歡喜地拍著手,“我得不著的,你也不用妄想!”

“我當初對他種下情愛種子,你分明知道,卻不阻攔,你不是自信能勝我嗎?又何必施此毒計?”

“不錯,我以為他會看破情障,最終回到我身邊。然而他卻弄假成真,如果他對你果真無情,那種子根本不會生長——那時我下山查看,這種子竟已生根發芽,長出枝蔓,我才知他對你有情。可恨他竟騙我數千年,我要他自食惡果!”

“你——”

薛青無忽然斂了笑:“你想說我狠毒嗎?然而我再狠毒,也並不曾出手殺他,無論前生還是今世,他都是死於你手!”

“這凝魂珠你動了手腳……”

薛青無惡狠狠地笑著,強搶過齊浩如的屍身抱入懷裡,腳下水化成劍,如流光般攜二人遠遁,遙遙傳來她的嘆息聲:“生不能同衾,想來死同穴也是好的!”

程煙海痛恨起來,她絕不肯讓薛青無稱心如意,哪怕是死,哪怕灰飛煙滅。

袖中碧玉荷葉陡然躍出,隨風而長,載她直追而去。

眼見將要追上,薛青無忽然轉身對她笑,說不出來是惡毒還是譏誚。不等程煙海去揣測這笑容的深意,她陡然鬆開手,將齊浩如的屍身拋入萬頃碧波之中。

是洗生池!

程煙海有一瞬間遲疑,終於義無反顧地撲入池中。

【七】

洗生池,洗去魂魄中的種種, 喜、怒、哀、樂、愛、惡、欲,最後剩下的,是一具行屍走肉的軀殼。

兩具軀殼浮上來,如同兩片相抱蜷縮的荷葉。薛青無用三昧真火化去程煙海的軀殼,之後將齊浩如的屍身泡在聚靈池裡兩百年。

他的心臟慢慢長出,再一次有力跳動,瀲灩紅光自交纏的藤蔓間透出。薛青無試圖拔除情愛的藤蔓,奈何它竟與他的心臟長成一體,再難捨難分。

她恨恨長嘆,到底無法可想,又小心翼翼自冰玉匣中取出一顆緋紅的珠子,送入他眉心靈臺。那是他的記憶,最初的,最終的。她把他胸膛合攏,漸漸青白無血色的肌膚散發出柔和的光澤,再一次重得生命。

齊浩如驀地張開眼睛,再不是生前的溫淡,是金鐵的冰冷。他盤膝坐在水上,輕呼出一口氣:“她,可死了嗎?”

“死得不能再死,師尊妙計!”

他嘴角終於溢出一絲心滿意足的笑意。

“恭喜師尊,衝破情關,渡過情劫,羽化飛昇,怕將不遠矣。”

不錯,他已感到茫茫虛空中的一線天機,他所追求的大道,終於要得嘗所願。

空冷了萬年的胸腔,也因為這顆新得來的心臟生出無限歡喜來。

他原是長於崖巔的一株茱萸,幾千年才得化形,後來得蓬萊掌教青眼收入門牆,修習上乘仙法,在掌教坐化後更將掌門之位傳於他。但他的慾望並未終止,他渴望羽化飛昇長生不死,為此孜孜不倦苦修,終於到成仙最後的一劫降下,過得去,大道坦途;過不去,化為灰燼。

這最後一劫,是情劫。

他本草木化形,草木本無心,如何懂情愛。那三十三天外的情魔嘲笑他:“笑死人了,一個不懂情愛的怪物,又如何渡得過我的情劫?我要你情海沉淪,萬劫不復!”

是了,他也知道,只有懂得,才能看破,才能剝離,才能捨棄。

奈何他再經不得歲月煎熬,他已三萬歲了,再一萬年,便要天人五衰,他沒有時間去體悟情愛。

為得脫情愛苦海,渡這最後一劫,他動用了這一場浩大的算計,死裡求生——他殺不死情魔,他就絞渾它的靈識,把它強行打入一具女體,使它成為人,並在它心裡滴下精血,讓它愛上他。又抽它的一段骨肉,為自己做一顆情心,哪怕這情不過是虛情假意。它既因情而生,他就讓它因情而死。

這是一場無關情愛的獵殺。

它是他的劫難,他又何嘗不是它的?

它是修了幾萬萬年才得結果的情魔,如果他過不得它這一劫,它便將得到他的身體,一樣修成神魔。

這是他們彼此的考驗,你死我亡。

到底它一敗塗地,它,抑或她,這個被賦名為程煙海的女子。

齊浩如攜起薛青無的手,凝望重峰峻嶺外的千雲疊雪——這個女子,他到底也不能愛她,可是他會給她婚姻,這是她該得的,他向來賞罰分明,她唯一所求的不過是嫁給他,日日夜夜伴在他身旁,她既幫他渡過大劫,他自要成全。

忽一輪紅日自山巒間躍出,映照江山如畫,美人無骨般倚在他的胸膛,訴說脈脈情話,他卻忽然覺得心痛,不可名狀,無以復加。

他想他分明已借程煙海之手,剝離了由情魔骨肉所做的那顆心臟,再與她無半點關聯,而這新長出來的心臟,又因何生痛?

他想不明白,也或者終其一生,也不能參悟。

薛青無更不會告訴他,那棵以愛做養分的“情愛”,早已與他骨肉相連,再難拔出。

那是因他到底對程煙海動了情嗎?是愛嗎?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古風短篇小說:那棵以愛做養分的“情愛”早與他骨肉相連再難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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