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5 陳亦新的“修行”

◈ | 雪 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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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三點多醒來,外面依然很黑,我躺在床上,忽然想到了陳亦新。一片漆黑中,他對我微笑著,眼神裡,有一種非常溫暖的東西,於是,我也看著他笑了。就在我們相視而笑的那個瞬間,一股暖流從我心裡湧出,同時湧出的,還有三十多年來,我們之間的很多故事。

想來,我們做父子已經有三十多個年頭了,時間真的過得好快。感覺上,我才剛做父親沒多久,他的女兒陳清如卻已六七歲,上小學了。

記得幾年前,我曾經夢到陳亦新,夢中的他大概也是六七歲,和陳清如現在一般大。他低著頭站在那裡,像被老師批評過一樣,滿腹委屈的樣子。夢中的我,沒去安慰他,只是遠遠地看著他的身影,心裡湧起一種濃濃的情感。這種情感,白天時我很少出現,但在不經意中,它總會隨著某個契機出現,讓我沉浸在夢中的那種氛圍裡。比如,從現在的陳清如身上,我總能看到陳亦新小時候的影子,因此我每逢見到她,心裡都會產生一種很特別的情感,就像回到了那個夢裡一樣。我想,也許人說的隔代親,其實是在懷念童年時的子女,在憑悼那段已經逝去永不再來的歲月。

這些年來,陳亦新寫過多篇關於我的文章,我卻很少寫他。雖然我在書裡提到過他,講了一些跟他有關他的事,但專門為他寫文章,今天是三十多年來的第一次。其實,我們一起走過了那麼多年的歲月,想寫也能寫的事,實在太多,可我始終沒想提起筆。也許,越是覺得熟悉親近,越不容易訴諸於筆墨,就像我常感覺不到自己的胳膊一樣。

關於陳亦新的修行,我在過去的書裡略微提過,有興趣的朋友可以看看我的《光明大手印:實修心髓》。那本書摘錄了我的一些修證日記,裡面談到了1995年夏天,我們一家人去朝拜金剛亥母洞時發生的事。那年,陳亦新也就七歲,但他已跟我修行了一段時間,無論是誦咒打坐還是做大禮拜等,他都學得有模有樣。到了他四年級時,我開始訓練他寫作,著力地培養他。再後來,我離家去閉關,他就跟著他母親修行。結婚後,有了孩子,他就帶上妻子王靜和女兒陳清如,跟他母親魯新雲一起修行。

談到修行,許多人總會滿口佛教詞彙,如閉關打坐等,好像修行就這麼點內容,其實不然,雖然宗教儀軌很重要,但日常生活更重要。陳亦新就是在日常行為上著力的。除了一些必須的訓練外,他一直以信仰的方式生活,比如孝敬母親,愛護孩子,寬容朋友,做事低調,貢獻社會等。也許,這就是文化對人格的一種滋養吧。

我家的家訓是:“不忘初心,牢記使命;海納百川,厚德務實;堅定信念,勇猛精進;同舟共濟,共創未來。”我們的初心和使命是:“讓文化成為生活方式,自利利他完善人格;為中國文化修橋鋪路,讓中華文明走向世界。”這是我要求家人每天誦讀並打卡的內容。後來,它被奶格瑪項目團隊引入,變成了企業文化。

所以,修行並不只有某種固定形式,將信仰的內容和精神貫穿於日常行為,才是修行固定形式的意義所在。因此,我從來不管誰是否在打坐修行,只要看到他的行為,要是誰有一種讓人又溫暖又舒服的無我無執的利他之氣,我就知道,他在精進地修行。

陳亦新身上,就有這種氣息。

聽過我課的學生都知道,每次講課時,為了活躍氣氛,我都會拿陳亦新來開玩笑。而陳亦新每次都只是淡然一笑,甘心接受我對他的一切“揶揄”,有時,還會順著我的話頭調侃兩句。這是陳亦新的優點,但有些粗心的朋友卻沒看到他的品質,而僅僅在關注我說的那些話本身,於是,那些話就成了他們挑剔陳亦新的理由,而陳亦新身上的許多光芒,也因此被消解了。再加上他總是在我身後默默付出,總是顯得有些不起眼,於是有人甚至對他產生了誤解。其實,我之所以拿陳亦新開玩笑,只是把他當成標本來解剖,是因為有些學生需要被批評被教育,但我卻不方便批評他們,我就拿陳亦新說事。這就是我媽常說的“打黃牛驚黑牛”。就這樣,陳亦新總被我當成教學道具。

我有個特點,總是對身邊的人很嚴厲。我批評得最重的人,可能是我最愛,也最想培養的人。但也有朋友勸我,說不要再那樣調侃陳亦新了,因為他已經當父親了,不再是小孩子了。朋友說得對,可即便如此,陳亦新依然能做到每次被我批評和調侃,都心中淡然和顏悅色,甚至會開開心心地配合我,做我身後的綠葉。這說明他放下了自我的面子,這讓我非常佩服。

距離越近,有時候反而越不容易看到光圈,我對陳亦新就是如此。經歷了很多事後,我漸漸發現了陳亦新身上的許多閃光點,比如他對親情的珍惜,對世界的瞭解,以及對他人的包容等。在諸多方面,都讓我自愧不如。心印法師生前也覺得陳亦新很了不起,說他跟那麼多人共享著他的父親。我很少回家,也很少跟家人見面,平時只是通一通電話。只有在舉辦寫作班的時候,我們才能短暫地聚上幾天,但那幾天,陳亦新也是退到後面,和志願者一起,默默承擔一些事務性的工作,還承擔了主持和講課的任務。

每次開班,都有人羨慕我們的親子關係,說自己也很想像我們這樣默契。但他們不知道,我們跟其他的父子不一樣,我們不常見面,不一起生活,只有在開班講課時,我們才能聚在一起。像今年的春節,我也沒跟家人一起過年。我喜歡一個人過閉關似的生活,這樣會有更多的時間做自己喜歡的事。所以,陳亦新必須承擔照顧家人的義務,他付出了很多,放下了很多。我想,對陳亦新來說,從擁有父親到分享父親,再到奉獻父親、跟父親擁有同一個志向、和父親一起做事,這一定是個酸甜苦辣五味交雜的過程。這個過程中的每一個腳印,都標誌著他全新的蛻變和成長。

成長到今天,他已經煉就了一顆無我博大的心,能承擔很多東西了。

坦白地說,如果沒有陳亦新的犧牲、奉獻和承擔,我是不可能全身心投入事業的,因為我有家人孩子,現在還有了孫女,需要我承擔的東西其實很多,比如,家裡人如果生病了,誰來照顧;家裡的東西壞了,誰來張羅著修理……這一切看似瑣碎和不起眼,但都需要有人去做,而從最早到現在,承擔這些東西的都不是作為父親的我,而是作為兒子的陳亦新。他和家人共同維持著家庭,讓家裡的一切都井井有條,我才可能無後顧無憂。所以,我所做的一切,背後都有陳亦新,他是我最堅實的後盾。

現在想想,這麼多年來,我也許讓陳亦新受了委屈,因為我一直忽略了他在承受著什麼。我只是希望他能成長,能借事調心,歷練昇華自己,我從來沒單純地把他當成我的孩子——儘管我心中也有濃濃的愛,但我把這份愛,化成了對他的要求,沒給他一個尋常的父親能夠給他的東西。幸好,他一直都能包容我的苛刻。

不過,有時的委屈和不公平也是歷練,正是因為有了那麼多的歷練機會,陳亦新才能不斷地借事調心,變得無我,博大寬容。所以,陳亦新是我的教學道具,而我,則是陳亦新的調心道具。

陳亦新的“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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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情感上,陳亦新是早熟型的,這可能緣於他從小我就不在他身邊,他和母親要承擔很多東西。記得他初中時就戀愛了,女朋友是他的同桌,叫王靜。那時節,有人像報告災難一樣告訴我這個訊息,他以為我會很生氣,可我只是笑了笑,然後問他王靜人咋樣?他說很好。我說,那就好。後來,我叫陳亦新把王靜帶到家裡來做客。見面後,我發現王靜真的很不錯,就鄭重地告訴陳亦新,你可以戀愛,但你將來必須娶她,你必須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不能隨隨便便地傷害一個女孩子。而後來,陳亦新就娶了王靜。

有意思的是,陳亦新的結婚,也變成了一種貢獻。因為王靜很能幹,默默地處理了很多事務性的工作,為我節省了大量的時間。

當然,陳亦新雖然早戀,雖然情感豐富,卻從來不會沉浸在卿卿我我之中,荒廢學業、寫作和修行。他始終明白什麼該拒絕,什麼該堅守,也能很好地處理彼此的關係。不管結婚前,還是結婚後,他的情感生活都非常純粹乾淨。

陳亦新的成熟,還表現在他懂得感恩,總是讓別人舒心。他對母親和妻子一直很感恩,也總是盡其所能地讓她們開心,讓她們過得舒心。他的《暮色中的舊時光》出版後,他有了稿費,就開車帶上母親、妻子和孩子,去西藏朝拜了拉薩等地。他想以這種方式來回報家人。

但他自己,卻很節儉,捨不得多花錢,穿衣服也很隨意。上課時,總有朋友因為他的衣著隨意不講究和他開玩笑。去年,他帶人去德國,每天都會在朋友圈發照片,有些朋友發現,怎麼陳亦新還穿著幾年前去歐洲考察時穿的衣服?

很多朋友都喜歡陳亦新寫的散文,雷達老師甚至說,陳亦新的散文寫得比雪漠的還好。陳亦新的眼光很獨到,文字也細膩飽滿,充滿激情。這跟他善解人意有關。很多學生都說他善解人意,和他相處很舒服。因為他很陽光,跟朋友交往又很有分寸,既能不失主見,又從不讓人難堪。在這一點上,陳亦新比我強。我常會讓人不舒服,有時,人們還會因為這種不舒服而離開我。早年,我跟別人的關係一直處於兩個極端:愛我的愛死,罵我的咬牙切齒。我一直有一種孩子般的率真,心裡沒有雜七雜八,一開口,就可能會讓人不舒服。因為,我常會點出他們的毛病,拋出真心。我老是做一些讓人笑掉大牙的事,也老是活在自己的世界裡,說自己認為該說的話,抒自己認為該抒的情,管自己認為該管的事。於是,我犯了一路的忌諱,做了一路的錯事。

後來,我才發現,世上的大部分人,都是好龍的葉公,是經不起真話的。所以,一旦有人離開我,陳亦新就會對我說,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爸爸,你要從自己身上找原因。他說得很對。陳亦新在智慧上很早熟,他很懂人情世故,總能看到事情的本質,考慮事情也比我全面,做事非常沉穩。

我有文人的毛病,看待世界有時很偏激,也容易衝動。有了陳亦新,我就像隨身帶了個警報器,每當我頭腦發熱時,他就會適時地敲一敲我,讓我能清醒過來。所以,遇到一些問題時,我常會諮詢陳亦新的意見,就算現在也是如此。我和他的父子關係,有一點互補的味道。我也總把他當成我的益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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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見的父子關係,往往是父親為兒子鞍前馬後,張羅這個,張羅那個,所以人們常說孩子大多是來向父母討債的,只有極少數是來報恩的。要是這說法成立的話,那陳亦新應該是來報恩的孩子。因為,他小時候就比很多孩子懂事,能理解我離家閉關的行為,而且還主動照顧他母親。他成人自立之後,更是任勞任怨,默默無聞。很長時間裡,陳亦新是我的專職司機。無論我什麼時候用車,他都會馬上過來,從來沒推辭過。哪怕是從嶺南到西部那樣的長途跋涉,或是在藏區的危險旅途,他都任勞任怨,沒有怨言。後來我學會了開車,才終於知道開車有多累,連續開上十幾個小時的車,簡直是對身體的一種透支。每當想起這,我的心裡就會非常溫暖。

有一次,我們在樟木頭開寫作班,晚上回家時,陳亦新出了車禍,人沒事,但車的損傷很嚴重。雖然是對方的全責,而且肇事後逃逸。但因為陳亦新沒有經驗,處理不當,導致保險公司無法理賠。一個交警朋友告訴陳亦新,他可以再撞一次,這樣他們就可以給他出具證明,讓他去找保險公司理賠,報銷那筆維修費。陳亦新說他不做這種虛弄作假欺騙別人的事情,他寧願自己掏錢修車——當然,這也有他母親言傳身教的功勞,他母親說過,錢可以再賺,但人格不能有汙點。所以,最後他花了很多錢修車,沒找保險公司理賠。雖然多花了錢,但我覺得這錢花得很值得,因為它讓我看到了陳亦新的另一種品質——誠實正直,哪怕自己要承擔損失,也不佔弄虛作假。你想,要是一個人老是弄虛作假,一輩子下來,不就成騙子了嗎?許多大騙子,就是從小騙開始的,久久自成習,後來就成了本能。

還有一次,陳亦新開車,帶我和復旦大學的張教授從青島回沂山書院,途中,陳亦新突然想起自己忘了帶投影儀。因為第二天就要用到它,我就當著張教授的面批評陳亦新,言詞非常嚴厲。把我們送到沂山書院之後,我要求立刻去青島取投影儀。從青島的住處,開車到沂山書院,要三個小時左右的車程,但陳亦新沒有辯解,沒有任何推脫,把我們送到沂山書院後,就立刻開車上路,既沒有吃飯也沒有休息,再到沂山書院時,已是深夜了。他連續開了九個多小時的車,沒吃飯,沒喝水,卻和言悅色。我發現,他在忍辱和調柔方面的能力很強。無論面對什麼事,他都沒有一點不滿和抱怨,這讓我很欣慰。

陳亦新能放下自己虛心學習,不賣弄自己做過什麼,也不會邀功。

最早的《大手印實修心髓——瑜伽心性學科頌》就是他編輯的,《光明大手印:實修心髓》的編輯他也出了很大的力,包括《匈奴的子孫》,背後同樣有他的功勞——這本書記錄的文化考察之旅持續了一個多月,在那期間,他每天都要開車走很遠的路,連續開十多個小時的車。如果沒有他的付出,我就不可能走遍半個中國,也不會有三本書的問世——《匈奴的子孫》只是其中之一,《山神的箭堆》馬上就要出版。

除了幫我做事,陳亦新也沒在自我成長方面懈怠。他愛修行,愛閱讀,愛學習,對自己想要做好的事情,總會不斷地打磨,精益求精,比如寫作和講課。所以,他之所以能在寫作和講課方面做得很好,天分只是其中一部分原因,更大的原因在於努力和勤奮。

關於陳亦新的講課水平,我想講一個小故事。

有一次在合肥,陳亦新應邀為很多企業家講了一節課,得到了所有聽眾的喝采。一位企業家說,他剛剛參加完一個培訓,收費是天價,正想賣了車,叫妻子也去參加,沒想到在這裡竟然聽到了同樣的內容,有些地方,那個培訓班的老師講得還不如陳亦新呢。後來,他真的沒叫妻子去參加培訓,省下了那筆錢。陳亦新回來後,我開玩笑地問他,你幫那企業家省下了一部車,他給了你多少?陳亦新笑道,一分也沒有。我也笑了。然後,陳亦新又說,不過,有人聽了課後,想給他一串價值不菲的天然蜜蠟,他拒絕了。我說,你做得很好,沒給我丟人。

其實,那類培訓班的收費雖令人咋舌,但參加者得到的只是知識,而不是智慧。如果他們日後不能將那知識運用於生活,培訓對他們的生命就毫無意義。修行的本質是把智慧用於日常生活。正是在這一點上,陳亦新做得不錯。

還有一件事,也讓我很感動:兩年前,陳亦新講課時的內容,被人剽竊、抄襲,當成自己的東西去兜售,連他的名字都不說,但陳亦新從不生氣,每次談到這個問題時,他總是哈哈一笑,說,就當我在成全他人吧。在這一點上,他有包容他人理解他人的胸懷。這種胸懷,是別人抄襲和剽竊不了的,只有在真正地修行之後才能擁有。

袁春梅說,像陳亦新這樣的人,只要出去工作,在任何一家公司都能拿到上萬的薪酬,因此,她覺得我對陳亦新太不公平,她說,雪師,您能不能給陳亦新發一點補助?因為,多年來,陳亦新雖然是廣州市香巴文化研究院的副院長,卻不曾拿過一分錢補助。

我曾說過,我們在涼州定居時,陳亦新辦過一個寫作培訓班,教一些孩子寫作文。來聽他講課的孩子很多,從小學生到高中生都有,而且教學效果非常好,他也真的培養了很多孩子。在開辦這個培訓班的四五年裡,他每年都有幾十萬的收入,其中的絕大部分錢,他都給了我,讓我能不要再為生計奔波,還能隨緣地做一些幫助別人的所謂善舉。所以我常說,那段時間裡,陳亦新就是我生命中的“恩格斯”,因為他源源不斷地為我送來“英鎊”,我才能安心地寫出一些好書。再後來,陳亦新為了來嶺南跟我一起做事,就把涼州的寫作培訓班給關了。但這麼多年過去了,他的影響力竟然還在,最近我們回去涼州,仍有很多人問我,小陳老師什麼時候回來繼續辦班?我曾問過陳亦新,他心不心疼那關閉了的作文班?他說不心疼,因為在哪兒都能培養孩子,都能繼續傳播文化。但我心裡明白,為了我,他確實舍下了很多。

我想,像他這樣做事,像他這樣做人,像他這樣在生活和選擇中磨練自己的心性,讓自己擁有一個信仰者該有的諸多優秀品德,才是更符合這個時代的一種修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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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天裡,因為新冠肺炎的傳播,我一直宅在房子裡,與世隔絕地讀書、寫作、修行,沒有人打擾,過得還比較充實、自在,彷彿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段閉關的日子,也讓我對過往的歲月有了一種梳理和沉澱。往日的時光,時時會在腦海裡閃現。

當我看著自己的書稿時,驀然發現,在文學上,陳亦新也為我默默做了很多事。我的許多書稿,包括《西夏咒》《娑薩朗》《涼州詞》,以及《大師的秘密》《佛陀的智慧》《空空之外》等,其實都有他的心血。每次書稿完成之後,我總會讓他看一看,提出一些意見。他也總能放下自己手頭上的創作,花時間認真讀完我的書稿,提一些獨到的建議,而其中的很多建議,我也採納了。所以,很多書稿,他都是我的第一讀者。

《西夏咒》中阿番婆的故事裡有個細節:最後阿番婆的兒子終於回來了,但她卻沒認出來,血腥和暴力已成了她的習慣,在她的眼中,不再有活著的人類,只有活著的食物。直到準備剔肉時,她才忽然發現,自己親手殺死的,竟然是自己的兒子,但卻無法挽回了。這個結局,很多人覺得是神來之筆,它就是陳亦新幫我構思的。我說過,我不善於編故事,命運便給我送來了一個善於編故事的兒子。由於我自小就嚴格訓練他的想象力,他的構思才能很好。在這一點上,也應了善有善報之說,我在他身上的所有生命投入,都得到了超值的回報。

還有《西夏的蒼狼》,陳亦新建議我不要把黑歌手寫得太實,不要寫成一個世間男子,而是一個信仰對象。他認為,對這個人物,不要有太實的描寫,不能讓他像豁子、猛子們那樣,變成世俗生活中可以找到的男子,那樣人們會大失所望的。所以,大家在小說中看到的黑歌手,就有點神秘,有點縹緲,有點高冷,有種遙不可及的感覺,因為他代表著信仰,承載著一種精神。於是,黑歌手就活在那些信仰者的心中,成為了一個永恆的存在。

再比如,現在的《空空之外》,起初的書名是《大手印精要》,但陳亦新建議我改為《空空之外》,有一種深遠的意境,卻沒有任何名相,我就接受了。出版後,很多人都很喜歡《空空之外》這個書名,總覺得它有種欲說又止、言之不盡的感覺,且令人難忘。

對新出版的小說《涼州詞》,陳亦新有更好的建議,要是像他建議的那樣修改,肯定比現在好,但我實在顧不上再改了,因為我後面的作品,正鼓譟著要出世呢。

當然,陳亦新在創造力上的潛力,也源於他的智慧。

記得《大漠祭》競逐茅盾文學獎時,陳亦新就對我說過,爸爸,你不要希望獲獎,獲獎只是幾個專家的意見,你要活在老百姓的心裡。他說得有道理。寫《野狐嶺》《涼州詞》等小說時,陳亦新也不斷告訴我,爸爸,你不要著急出版,再好好打磨一下,一定要出精品。每一部作品,從初稿到定稿,不管是故事構思,還是文字打磨,都滲透了陳亦新諸多的心血,他默默地做了很多,而且從來不說。在我的作品備受好評、部部叫好的時候,他也從來沒為自己邀過功。儘管有些人會覺得,雪師的作品那麼好那麼多,陳亦新比不上父親,但他們不知道,陳亦新是把自己融入我的創作中去了,他從沒想過和我比賽競爭,而是想要幫助我,融入我的世界。——時下,有很多志願者和學生,也正在融入我的世界。因為有了他們,我的世界才莊嚴了很多。我本是一個泥胎,因為有了諸多太陽的照射,才顯得金光閃閃。

而陳亦新自己的長篇小說,從高中起到現在,已寫了好多年了。為了它,他放棄了上大學,放棄了賺錢,幾年來總是寫寫停停。我的很多事務,及家裡的很多瑣事,佔用了他的很多時間,沒有大段大段的時間來搞創作。但每次一提及,陳亦新總是笑笑,他並不覺得有什麼委屈。換上他的話說,他在經歷,在成長,作品也在成長,成長的過程,本身就是一部作品。這一點,陳亦新和我一樣,我們都在追求一種完美,追求一部大作。所以,他不著急,沉得住氣,比我有耐心。

陳亦新是我的兒子,其實也是我的另一部“作品”——我眼中,我的許多優秀學生,也是我的“作品”——看到他的成長,看到他的進步,我心裡也蠻欣慰。我對他的感情,早已超出了一般父親對兒子的那種感情,我們也許沒有太多的親暱,卻有著戰友般的默契和堅定;有我這樣的父親,他必定要承擔更多。而我對他的期望,就是他能快樂地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活得明白。從這一點看,陳亦新所做的,已達到了我的期望。

我很少書寫個人情感,這次寫陳亦新,其實想借他的修行方式說說話。真正的修行,是在看似平平淡淡的生活中,能全心全意地愛自己的家人,真心實意地善待每一個生命中的有緣人。

陳亦新是這樣活著的。

我是這樣活著的。

我身邊的專職志願者,都是這樣活著的。

我的很多學生,也是這樣活著的。

看了此文,或許會有更多的讀者會開始這樣活。

——2020年2月25日晨於樟木頭

——2020年3月5日定稿於樟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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