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5 李東陽:詩書雙絕的文宗領袖,柄國18年的宰輔,受爭議的文正諡號

明正德十一年七月二十日(1516年8月17日),久病纏綿的大明首輔李東陽等來了生命裡最後一個好消息,好友楊一清來探望時帶來了內閣的決議:朝廷給他的諡號為“文正”。李東陽聞言淚如雨下,撐著病軀叩頭謝恩。

生封公孤,死諡文正。“文正”二字是對身故官員最高的褒獎,有明一朝276年,文臣武將如過江之鯽,但細細算來也只有寥寥五人的諡號為“文正”。(其中方孝孺還是後來南明時期追封的,所以準確地講,明朝應該是4個“文正”)

李東陽:詩書雙絕的文宗領袖,柄國18年的宰輔,受爭議的文正諡號

“諡之美者,極於文正。”但李東陽的“文正”諡號卻在當時廟堂之上掀起軒然大波,有人說李東陽是依附劉瑾的小人,也有人說李東陽是忍辱負重的國士。但無論哪一種解讀,我們都無法忽視他詩書雙絕的天縱文才,我們也無法忽視他柄國18載大明安然無恙。

“活著,有時候比死去更難。”我們感佩那些被權奸劉瑾迫害而死的忠臣義士,但對於李東陽,我們是否應當致以更高的敬意呢?

世事漫隨流水,算來浮夢一生。當榮辱興衰都化作過眼煙雲的時候,讓我們撥開歷史,走近李東陽的一生。

李東陽:詩書雙絕的文宗領袖,柄國18年的宰輔,受爭議的文正諡號

大明正統十二年六月(1447年7月),李東陽出生於一個世代戍衛京師的軍伍人家,上溯到曾祖父那一帶起,李家便都是軍營裡摸爬滾打的將校。大概是厭倦了行伍間的沙場兵鋒,李東陽的父親李淳告別祖上舊業,從一個普通的私塾先生做起,也正是從那一刻起,這個世代舞刀弄劍的家族裡開始有文氣氤氳。

桐花萬里丹山路,雛鳳清於老鳳聲。家族給李東陽的起點很低,但父親崇儒尚道的習性,卻潛移默化間在李東陽的內心種下了“好文明志”的種子。

些人生來便是讀書明志,經世致用的,毫無疑問,李東陽就是這樣的人。四歲便能做徑尺大字的他曾在景泰元年(1450年)奉召殿試,小小年紀就能以“天子門高”巧對景泰帝上聯:“神童腿短”,引得聖心大悅,景泰帝把四歲的李東陽抱在手中,一番賞賜,轟動京師,傳為佳話。

“四歲能作徑尺書,景帝召試之,甚喜,抱置膝上,賜果鈔.”——《明史·李東陽傳》。

李東陽:詩書雙絕的文宗領袖,柄國18年的宰輔,受爭議的文正諡號

當天賦異稟者開始努力的時候,周圍所有人都只能望洋興嘆。此後的十年間,李東陽先後師從名家,以聖賢書為甘泉孜孜不倦,並於天順七年(1463年)以十七歲的年紀進士及第,再一次刷新了當時人對於科舉的想象力。

兒時就得天子眷顧,少年又以進士及第,按照這樣的劇本走下去,拜將封侯對李東陽來說只是水到渠成的問題,但事實上並非如此。

如果你能仔細翻閱《明史·李東陽傳》就不難發現,好像是前二十年將所有的好運氣都消磨乾淨了一般,踏上仕途後的李東陽幾乎陷入了停滯的狀態。

九年任滿一遷,沒有伯樂提攜,沒有政績可言,曾被人津津樂道的神童李東陽,成了大明王朝裡一個可有可無的無名小官,在別人忙著絞盡腦汁,力爭上游的時候,李東陽就像是權力場裡的旁觀者,認真地打著醬油。

潛龍在淵,必騰九天。從後來李東陽的官場表現來看,這位未來的首輔之所以沒有過早的展現自己的鋒芒,是因為眼前的富貴名利於他而言都不過是縹緲煙雲,他的內心向往的是張載的“橫渠四句”: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彼時的大明已經進入明憲宗的執政後期,這位蟈蟈天子早已沒有了曾經的銳意進取。如此荒唐的朝野不需要李東陽,而李東陽也不屑於涉足。

莫道浮雲終蔽日,嚴冬過盡春蓓蕾。

而隨著憲宗的崩逝,亟待改變現狀的明孝宗繼位(1486年),蟄伏了24年的李東陽終於一反自己官場透明人的偽裝,開始向所有人證明自己的抱負與能力。

李東陽:詩書雙絕的文宗領袖,柄國18年的宰輔,受爭議的文正諡號

國庫空虛,官員冗雜,不斷湧出的災害,時時寇邊的外敵,明孝宗即位之初面對的,是一個千瘡百孔,無從下手的爛攤子。

一籌莫展的明孝宗廣開言路,敕令群臣建言獻策。弘治五年(1492年),李東陽摘錄《孟子》七篇大義,文章針砭時弊,累計數千言,用以治理旱災,皇帝見此文連連稱讚。體恤民情的李東陽與心懷天下的明孝宗一拍即合。

數年間,明孝宗採言納諫,李東陽以時政闕失極言規諫。君欲知其過,必待忠臣,弘治八年(1495年),倍受皇帝青睞的李東陽仕途之路猶如破竹,受命與謝遷入內閣參與機務。

有明一代,作為權力中樞的內閣內部紛爭從未斷絕,縱然是徐階、夏言、張居正這樣的不世名臣也不能免俗,但這樣的內鬥傳統卻在李東陽的身上失傳了。 “李公謀,劉公斷,謝公尤侃侃。”明孝宗一朝中的內閣三賢中唯有李東陽獨善謀劃。

弘治十三年(1500年),大明依例開設科舉考試,大才子唐伯虎及徐經二人在此次冷僻難解的考題中脫穎而出,因和徐、唐二人是故交,副考官程敏政被華旭以洩題之罪上疏彈劾,這便是後來著名的弘治春闈案。

李東陽:詩書雙絕的文宗領袖,柄國18年的宰輔,受爭議的文正諡號

作為主考官的李東陽奉命徹查此案,既是當事人,又是案件經辦人,他深知此案牽連甚廣,黨派之爭暗潮湧動,換作旁人稍有不慎就會牽連其中,而李東陽則以唐、徐二人不在錄取名單中覆命了結,如此一來,涉事考官都可獨善其身。

權衡之下,李東陽以四兩撥千斤,憑藉和熙容物的中庸之道,歷經四朝而穩如泰山,也由此事可見一二。

一朝天子一朝臣,在送走了短暫的明孝宗後,大明朝迎來了又一位刷新荒唐二字的皇帝——明武宗。與孝宗遏制宦官不同,武宗繼位後寵信宦官,乃至朝中大小事務都被大太監劉瑾包攬。

正德元年(1506年),朝中剛直臣工們紛紛上疏武宗誅殺劉瑾,在那些非黑即白的仕宦看來,不肯表態的李東陽此時已經成了劉瑾的走狗,明朝仕宦與閹宦之間是天然無法兼容的矛盾,經此一事後的李東陽成了眾矢之的,昔日同為閣臣的劉健在被罷黜離開時,對特意趕來相送的李東陽怒道:“當日出一語,即與我同輩去矣,不用今日泣也。”當日若你李東陽能說一句,自然能與我們一同受罪離開,如今又何必在這裡落淚?

李東陽:詩書雙絕的文宗領袖,柄國18年的宰輔,受爭議的文正諡號

歷朝歷代都不缺忠臣,尤其不缺那些寧死不屈的硬骨頭們,我們感佩這些人的無畏氣節,卻也不得不替大明想一想:如果所有的忠志之士都走了,大明江山豈不是要拱手送給劉瑾嗎?

千夫所指之下,李東陽並無辯駁,他又何嘗不知以堅貞氣節立於天地,才不枉讀過的聖賢書。只是行大義唯有以卵擊石一條路可走嗎? “有時候,活著比死去更難,做官比被貶更難。”

國家和名聲相比,李東陽更在意前者。而《明史》也對於這個時期李東陽的舉動做了記載:

“凡瑾所為亂政,東陽彌縫其間,亦多所補救。其潛移默奪,保全善類,天受七庇。而氣節之士多非之。”忍受著昔日同僚的冷眼,飽受著閹宦黨羽的忌憚,揹負著天下讀書人的唾棄,默默承受一切的李東陽像個急救員般,拼盡全力從閹黨手中撈人,只為了給大明保留那麼幾個賢臣。

“臣雖委屈匡扶,期於少濟,而因循隱忍,所損亦多。理宜罷黜。” 至劉瑾一黨頹敗,李東陽連上疏自檢也在責備自己救人太少,心中苦楚又有哪個人能懂?

自古以來,讀書人視顏面高於性命,李東陽雖然未和其他志士一般,於寒風凜冽中抱香而死,也未做到橫眉冷對千夫指,但他願向奸佞俯首的初衷,是為了迂迴其中,儘可能的保留明朝的賢臣班底。於他而言,國家重如泰山,個人榮辱輕如鴻毛。

李東陽:詩書雙絕的文宗領袖,柄國18年的宰輔,受爭議的文正諡號

李東陽無疑是一位勇士,而作為一名勇士就意味著必須要一個人默默扛下很多。“十年生死兩茫茫”是蘇軾的孤獨,對於李東陽來說,無處話淒涼的日子又豈止十年。

之子歸窮泉,重壤永幽隔。正德五年(1510年),李東陽嫁孔聞韶之女病歿,這是李東陽第五次白髮人送黑髮人,此前的十年光景裡,李東陽的五位子女接連去世,兩任妻子也在成化年間相繼病逝。

人到中年,雖然位極人臣,但李東陽成了無親可依的孤家寡人。

“汀人採芳至,物好名亦好。所恨舟中人,不如沙中草。”物是人非事事休,當李東陽乘船南下,見到水岸邊茂盛生長的連理草後也悲從中來:野草尚能結成連理,而我孤苦一生無人做伴。

李東陽:詩書雙絕的文宗領袖,柄國18年的宰輔,受爭議的文正諡號

舉目無親的日子本就悽苦,千夫所指之下也無處傾訴,暗伏於劉瑾身邊更是厝薪於火般艱險。這樣的日子過了五年,單槍匹馬的李東陽僅憑一腔孤勇與奸權迂迴巧奪。而等到劉瑾一黨頹敗時,為大明江山置生死於度外的李東陽已經六十三歲,可他那越來越年邁的身軀卻仍在穩定著大明這艘在風雨中飄搖的大船。

博聞多見曰文,圖國忘死曰正,如此李東陽,當之無愧這“文正”二字。而等劉瑾伏誅後,身心俱疲的李東陽以無能為由上疏請辭,這場殫精竭慮的周旋下來,李東陽已身心俱疲,厭倦了爾虞我詐的政治黨爭,數年間的憂思驚懼已令遲暮之年的李東陽積鬱成疾。

兩年後,被屢屢勸留的李東陽終於如願以償被恩准退休,這位一生都在隱忍中度過的帝國首輔用他的方式捍衛了大明的尊嚴。正德十一年(1517年),心無掛礙的李東陽於睡夢中溘然長逝,一身功過都交給歷史去評說。

李東陽:詩書雙絕的文宗領袖,柄國18年的宰輔,受爭議的文正諡號

在大明朝276年的國祚裡,既有于謙這種“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的烈臣,亦有李東陽這樣“功業施於天下人而人不知”的純臣,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我們敬仰錚錚鐵骨的于謙,而對於李東陽是否也該少一點苛責,多一點理解呢?

時間回到正德元年的那場殿試,四歲的李東陽端坐於皇帝膝上,當景泰帝問幼年的李東陽:“父立子坐,禮乎?”,李東陽東陽即答:“嫂溺叔援,權也。”(語出《孟子·離婁上》:“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權也。”後以“嫂溺叔援”喻視實際情況而變通做法。)

也許自那時起,嫂溺叔援的權宜變通就已在李東陽心中紮根,而當他選擇以權宜變通來應對劉瑾的時候,他也已經做好準備去接受世人的冷眼與譏諷了。

什麼都不必多言,日月山河仍在,大明江山仍在,而自己最終如何下場,於李東陽而言,已經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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