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心中聖潔之地,歡喜安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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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的楊憲益(左)和戴乃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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鬱風為戴乃迭所畫的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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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憲益和戴乃迭結婚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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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會現場繪圖/羅雪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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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親人,趙蘅非常想念戴乃迭舅母攝影/師雨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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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睞”會員朗誦戴乃迭作品選段攝影/師雨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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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蘅為戴乃迭所畫的櫻桃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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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戴譯著《魯迅選集》

著名英籍翻譯家戴乃迭出生在北京,曾就讀英國柴郡(Cheshire)的一家教會女校,後進入牛津大學攻讀法文,繼而學習中文,她是牛津大學第一位獲得漢學榮譽學位的女生。在中國協會她結識了協會主席楊憲益,後結為終身伴侶,在共同的翻譯事業上珠聯璧合,在英譯中國經典文學及中國現當代文學領域做出卓越貢獻。尤其是楊、戴翻譯的魯迅作品,被公認為最好版本,他們被譽為“翻譯了整個中國”。

2019年是戴乃迭先生誕辰100週年、逝世20週年,她生前曾經說過:“我覺得我有兩個祖國。”為了緬懷這位傑出的英籍翻譯家、傳頌她偉大的品格和人文精神,推介她的優秀譯著作品,2019年年終歲末,北京魯迅博物館魯迅書店與北京青年報“青睞”一起,舉辦了以緬懷為主題的戴乃迭百年誕辰紀念會。

楊憲益、戴乃迭的外甥女,畫家、作家趙蘅女士是紀念會的主要籌辦人。紀念會從啟動到舉行只用了一個多月時間,談及此,趙蘅動情地說:“一路走來,一批貴人相助,幾個熟人,或是完全陌生的朋友,只要一說是紀念戴乃迭,一個共同的聲音——太應該了!二話不說,便全力投入,一約請到誰,都馬上表示要參加。”她還特別談及“青睞”朋友們參與的熱情,尤其是朗誦環節,“太超出我想象了!一招呼,一下子報名了十幾位。”外研社的任小玫和讀者朋友車巍朗誦楊、戴譯本英文選段,更為這次紀念會增添了學術水準。

紀念會現場,佈置有小型楊、戴圖片展。在老照片的環繞中,婉轉低迴的英國民謠《綠袖子》樂曲縈繞,楊、戴的故友親朋紛紛登臺,深情緬懷那一朵曾經盛開在中國的英格蘭玫瑰。

合譯宋代范成大的田園詩

先後改了七八次

作家老舍的女兒舒濟和翻譯家、蕭乾夫人文潔若因高齡未到現場,但都發來文稿,由人代讀。舒濟的母親曾在重慶北碚國立編譯館民眾讀物組與梁秋實、楊憲益夫婦等人同事。當時舒濟十歲至十二歲,正在重慶師二附小上高小。她記得當時楊憲益和戴乃迭住在她家東南面一個小山頂上的小樓裡,當中隔著一個一年四季長滿青草的大操場和兒童福利所的平房,相距二三百米遠,有高低不平的山坡與彎曲的小土路,這空間裡沒有其他住家,兩家可以相望,是相互看不清面孔的鄰居。

重慶師二附小隻有幾排平房、沒有院牆,正好處在編譯館的南邊。進出編譯館南門的人們,都經過小學西側的土路。舒濟在上學或放學的路上,或在假日裡,常能瞧見年輕帥氣的楊憲益伴著他美貌高挑兒的夫人戴乃迭的身影,後來還看見他們帶著他們的小寶貝出來玩。小舒濟心裡老是想,這麼好看年輕的外國女人遠隔重洋,在這麼艱苦的抗戰中落戶在中國西南小鎮上,實在讓人好奇又敬佩。這種心情老讓她多看他們幾眼,他們的身影與面孔給她留下了比其他大人要深的記憶。

在文潔若的回憶中,蕭乾眼中的戴乃迭也是一位英國淑女。自上世紀50年代初起,楊、戴伉儷合譯中國文學名著時,一般是由楊譯初稿,戴潤色英文,成為定稿。他們合譯宋代范成大的田園詩時,先後改了七八次。《紅樓夢》中的詩詞,也多次修改英譯文。楊憲益認為戴乃迭的功勞比他大得多,同事們也都稱讚他們是翻譯工作者的典範。

詩人、翻譯家荒蕪的女兒林玉稱呼楊、戴為楊叔叔和戴姨。1950年代早期,荒蕪與楊、戴初相識於外文出版社,那時荒蕪是圖書編輯部的負責人。楊、戴剛到北京時,總編輯劉尊棋安排他們先在圖編部短期過渡一段時間,他們很快發現與荒蕪志趣相投,遂成為好友。

從背面看,簡直就像從哪條衚衕裡

鑽出來的一位老大嫂

“熊貓叢書”編輯楊淑心是楊、戴在中國外文局的同事。楊淑心每天早上7點坐局裡的交通車,從東城區的和平里到西城區的百萬莊,進入外文局那幢五層的灰色大樓上班。每天一上樓梯,便能聽到樓上“噠噠噠”的打字聲。這聲音告訴楊淑心,戴乃迭已經在英文組辦公室工作了。天天如此,戴乃迭幾乎是中國文學出版社每天第一個上班的人。

楊淑心印象中,戴乃迭性格內向,在辦公室裡話不多。衣著極其樸素,不卷不燙的灰白頭髮,隨隨便便地用一個黑色的髮箍攏在一起。如果不是從正面看到她湛藍色的大眼睛和高鼻子,從後面看,簡直就像從北京哪條衚衕裡鑽出來的一位老大嫂。

楊、戴外文局同事、原中國作協書記處書記兼外聯部主任、《文藝報》總編輯金堅範1965年從上海外國語學院畢業以後,到外文局在《北京週報》工作,跟楊、戴夫婦在同一大樓同一層,每天上班下班都要路過他們的辦公室,那個時候已經知道他們對中國文學的翻譯所作出的傑出貢獻。

畫家、作家、《寧靜的地平線》作者張郎郎與楊、戴在半步橋監獄的邂逅,更是一段傳奇。半步橋四十四號,北京公安局看守所,1968年張郎郎住在那裡。一天,號裡的人都躺下睡覺了,門被打開,走進來一位男子,白淨臉,瘦高挑,一看就是一位讀書人。他的渾身散發著香氣。大家都坐了起來,這些餓得前心貼後心的人們互相詢問:“什麼味兒啊?這麼香!”有個老酒鬼一語中的:“酒!”人們問那讀書人:“你喝的是什麼酒?”答曰:“五糧液。”問:“喝了多少?”答:“半瓶。”問:“剩下那半瓶呢?”答:“還在家裡桌子上,沒來得及喝。”聞者捶胸頓足:“可惜,可惜!”這位喝了酒的讀書人就是楊憲益。

1968年年底到1969年年初,看守所要大修幾座樓房。本來男嫌(未決犯)住在K字樓,女嫌住在五角樓,大修前女嫌都搬到了五角樓的二樓,男嫌則搬到了一樓。那時,每星期放風一次。普通嫌犯都在放風場裡集體放風,而特殊嫌犯則由一兩名看守看著在五角樓的夾角空間處。一天,一位外國女士被兩名女看守帶到張郎郎號的那個夾角,讓她在那裡走路繞圈。雖然號房的窗子上刷滿白漆,還是有許多縫隙,在窗子裡面可以看到外面,外面卻看不到裡面。張郎郎看到外國女士走到窗前,便想對她表示安慰,可是不能說話又怕被看守發現,於是,當她再次走到窗口時,張郎郎便輕聲吹起口哨,吹的是莫扎特的小夜曲。當她再繞回來的時候,只見她面帶微笑,微微地向窗口點點頭。張郎郎知道,她聽見了,她明白了。再轉過來,張郎郎吹起德沃夏克《自新大陸》第二樂章開始的“思故鄉”,他想:此時此刻她一定在思念著她的故鄉。

70年代末,張郎郎跟著幾位長輩去楊、戴家做客,一眼認出後便問戴乃迭:“您還記得在五角樓放風的時候,有人在窗裡給您吹口哨嗎?是古典音樂。”她說:“記得是《自新大陸》。”張郎郎大笑說:“就是我吹的呀!”

在她心中,楊憲益就是中國文化的化身

金堅範後來到作家協會工作,跟楊、戴在工作上也有了接觸。楊、戴在外文局大樓的宿舍,以及晚年小金絲衚衕的住處,他都曾去過。金堅範尤其印象深刻的是楊憲益一個特殊的待客之道,就是滿上一杯威士忌,不管來客會不會喝,他也要強迫你喝。

1981年,“熊貓叢書”翻譯出版《新鳳霞回憶錄》,戴乃迭親自為該書作序。因為楊淑心是責任編輯,出版社便要她陪同戴乃迭到新鳳霞家採訪,其實新鳳霞和戴乃迭早是老朋友了。楊淑心記得,採訪一開始,兩人非常嚴肅認真地一問一答,新鳳霞每回答一個問題,總愛加一句:“我這樣說可以嗎?”戴乃迭總是微微笑,然後輕輕地點點頭。

楊淑心還記得,80年代的一天,楊、戴伉儷請朋友們到家裡吃晚飯,也許是幾杯酒下肚,楊憲益得意地說:“我年輕時,是很帥氣的,要不,乃迭怎麼會跟我來中國?”話音剛落,戴乃迭便幽默地用中文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我愛的,是中國文化!”楊淑心感嘆,是的,她鍾愛中國文化,在她心中,楊憲益就是中國文化的化身。戴乃迭自上世紀40年代隨楊憲益到中國後,數十年如一日,孜孜不倦地和丈夫合譯了一百多部作品,作為一個外國人,對中國文化懷著如此深厚的感情,為中國的對外文化交流做出這樣卓越的貢獻,怎不讓人感動和敬佩呢!

楊、戴身上都有著特別迷人之處

楊淑心上世紀80年代末離開中國文學出版社南下廣東工作,之後只要到北京定去看望老楊和乃迭(外文局的同事都習慣這樣稱呼她)。

1997年秋天,楊淑心到友誼賓館頤園拜訪楊、戴伉儷,此時戴乃迭已中風,但她始終饒有興致地聽著老楊與訪客的交談。老楊一支菸在手,不緊不慢地憶述自己的童年往事,不厭其煩地回答每一個問題。楊淑心曾問過楊憲益:“您和乃迭一般是怎麼合作的?”楊憲益說:“通常是我先把中文原著譯成英文初稿,然後由乃迭修改定稿。乃迭有時也親自譯些中國當代小說,然後交給我加工和校改,以便更符合中文的原意。有時是我手捧中文原著,口授英語譯文,乃迭直接打印出英文稿。最後,兩人一起審定。”

楊淑心還問過楊憲益一些有趣的問題,如:“外界盛傳您是酒仙,邊翻譯邊喝酒,一口酒一句譯文,是真的嗎?”楊憲益微笑回答:“我翻譯時是很嚴肅的,從來不喝酒。不過,到現在我還不會雙手打字,只會用右手食指一個字一個字地敲,所以打得比乃迭慢。”

《楊憲益傳》作者雷音1992年與楊憲益相識,認識戴乃迭則在1994年。雷音說最近看了一本書,是英國作家賽亞·伯林的《俄國思想家》,其中有一段令她非常心儀的話:在文明優雅的環境裡出生,而終身保持其禮儀、生活質地、習慣及風格的人常有特別迷人之處。她認為這一段話放到楊、戴身上再合適不過了。

楊、戴都出身於文雅的環境,並且終身保持其禮儀習慣和生活質地,所以他們身上必然有特別迷人之處,也正是他們這樣的習慣和堅持,才使他們在關鍵時刻可以有那樣令人高山仰止的行為。雷音舉例,1942年,楊憲益和戴乃迭剛從英國歸國,受聘於中央大學,分別被聘為副教授和講師,“一天,突然有學生問乃迭對三青團的看法,乃迭馬上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從來不喜歡這一類組織,因為它一下子就使我想起了納粹的蓋世太保。”雷音說:“想想看,那是1942年的重慶,那是國民黨中央的大學,馬上就有特務給她彙報,說這傢伙可能是英國共產黨。”但是,這就是戴乃迭,她從來不考慮說話會不會有危險,她就是要直言不諱。“果然,她因此被解聘,楊憲益辭職,兩人不得不跑到更偏僻的貴陽去。”

親愛的乃迭,從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中走出來

美籍作家、《他翻譯了整個中國》作者範瑋麗和戴乃迭未曾謀面,在文字中相識,範瑋麗稱她為親愛的乃迭。

1985年,尚在讀研的範瑋麗將幾首舒婷朦朧詩英譯試筆寄給戴乃迭,請求批評賜教。戴乃迭很快回復,不僅用紅筆認真批改了範的習作,還在信中鼓勵有加,這促使範瑋麗堅定了做漢譯英工作的信心。

20年後,經歷了去國留學、異鄉創業、遠離了朦朧詩和漢譯英的範瑋麗回國定居。首次光顧王府井書店,令她眼前一亮的書便是深藍色封面、楊憲益主編的《我有兩個祖國——戴乃迭和她的世界》,她們又一次在文字中相會。

之後,範瑋麗曾在大英圖書館讀到戴乃迭遠嫁中國後寫給親人、友人的書信。在寂靜的手稿閱覽室,範瑋麗感覺戴乃迭從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中走出來:40年代、50年代、60年代……她細細品味著戴乃迭的甜酸苦辣、縱覽她跌宕起伏的人生。從信中可以看到,即使在“文革”期間,戴乃迭的家書也是儘量報喜不報憂——兒女的趣事;來自英倫的花種在窗外的土地上發芽開花;去京郊勞動,與菜農同吃同住同勞作,早飯前便扛著鋤頭下地,在戴乃迭的筆下竟像旅遊度假一樣輕鬆有趣。甚至那四年牢獄之災,與海內外家人音訊杳無,出獄後的家書還是一如既往的積極正面……範瑋麗不能不一再感嘆戴乃迭的胸懷,和她心中的大愛!

天有不測風雲,1999年歲暮,戴乃迭在北京溘然辭世。戴乃迭辭世後,楊憲益肝腸寸斷地為她寫下了一首(悼)亡詩:

早期比翼趕幽冥,不料中途失健翎。

結髮糟糠貧賤慣,陷身囹圄死生輕。

青春作伴多成鬼,白首同歸我負卿。

天若有情天亦老,從來銀漢隔雙星。

戴乃迭去世之後,學者、作家李輝曾經請楊憲益到鄭州講了一課。李輝說,楊先生談到他和戴乃迭之間的感情,給人非常飽滿的感覺。

永遠記得漂亮年輕

抱著可愛寶寶的戴乃迭形象

趙蘅在紀念會當天特意穿了一件紅毛衣,她說媽媽楊苡百歲生日時她穿的就是紅的。她總覺得乃迭舅母還活著,“她80歲生日時我給她送去了花,她那時已不大認人,張冠李戴,讓人心疼,但依然很美,而現在我們大家在給她過百歲大壽了。”

2012年4月,趙蘅參加了牛津莫頓學院種樹的紀念活動,那是戴乃迭曾經讀書的地方。當兩株櫻桃樹剛剛種下時,忽然颳起了一陣狂風,大家的頭髮都被吹起來了,圍巾裙襬都飄起來,樹葉被吹得沙沙響,趙蘅彷彿聽見親愛的舅舅、舅母在天上說著經常說的一句話:“謝謝,不敢當!”

臺上,紅衣白髮的趙蘅眼圈泛紅,她略微哽咽地說:“現在,我也要說,謝謝各位了!”

趙蘅代表自己的百歲媽媽感謝大家,說媽媽這幾天一直用微信語音遙控她,要她請誰參加,回憶誰對舅舅好,還問她缺不缺資金,要不要匯錢來?她還代表與自己同代的家人表示感謝,“我們這代人、我們這代人的孩子們,都見過藍眼睛高鼻樑的戴乃迭,叫舅婆,叫奶奶。”

作為親人,趙蘅非常非常想念楊憲益舅舅和戴乃迭舅母,“舅母生前用帶點兒洋腔的中文對我說的話常響在耳邊:‘小採,你是我們孩子裡最漂亮的女孩。’‘小採,你應該寫有爭議的書。’”趙蘅想知道,自己白頭髮的樣子,她還喜歡嗎?

舒濟永遠記得自己小時候見到的那個漂亮、年輕、抱著她可愛寶寶的少婦戴乃迭形象。畫家羅雪村說:沒有見過戴乃迭先生,看她的相片和鬱風先生為她畫的彩墨肖像,讀她寫的“不同於許多的外國友人,我來中國不是為了革命,也不是為了學習中國的經驗,而是出於我對楊憲益的愛……”還有她在獄中,每當看守給她送去吃食時,總會聽到她的一聲“謝謝”……就覺得這是一位美麗、善良、真實的人,這樣的人能不可愛嗎?在來魯迅書店的公交車上,羅雪村想,這一輩子見過的人,無以計數,但到最後,能記住的人有多少呢?而這樣可愛的人,自己會歡喜地把他或她安放在內心一塊開滿鮮花、長滿綠草的聖潔之地。

在那塊聖潔之地,永遠懷念可敬可愛的戴乃迭先生!

供圖/趙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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