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墳 山》

《墳 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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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無論什麼臉型,配上一雙又黑又大的眼睛,這總不是一件壞事兒。可我這雙黑亮無比的大眼睛卻總是出賣我。它們總是暴露我無意識的發呆,接著便引來家裡人的斥責:缺根弦的!

這一切發生在媽走後。從那時起我就開始喜歡發呆了,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我都會忙裡偷閒地發一會兒呆,因為很多問題讓我傷腦筋。可是,家裡人不這樣理解,認為我在偷懶,或者,在想入非非。藉此,生我的人罵我,缺根弦的!我不想叫他爸,因為他總是這麼自以為是,認為我發呆是不可饒恕的錯誤,經常冷著臉扔給我一句,缺根弦的!所以我一直叫他“家裡人”。當然,家裡人還有兩個——我五歲那年,媽悄無聲息地走了,“家裡人”絲毫不顧及我的感受,娶了一直和他眉來眼去的鷂子眼女人。那女人是村裡的寡婦,還帶著她的拖油瓶——一個傻女孩兒,兩個人來到了我的家。於是,溫暖的家裡沒了我的位置。我,並一床薄可見天的被子一起,被他們扔到爺爺的小屋。

從那時起,爺爺便天天牽著我的小手,在安靜的祖墳周圍種菜。清明節是祖墳一年中最大的喜日子,爺爺腿腳不利索,只能望著墳山嘆氣,然後滿臉虔誠地面向著祖墳,輕輕地推一下我的後腦勺說,“黑子,上去!”

我便像得了號令的勇士,挎上柳條籠筐子,一溜小跑地爬上去,把那些剪著錢幣圖案的掛紙壓在墳山頂上。然後,朝著爺爺喊,“好了!”爺爺會滿意地喚我,“下來吧,慢慢的啊!”我們爺孫倆便完成了一件莊嚴神聖的祭祀大事。

我喜歡對著祖墳的一草一木發呆,爺爺從來不罵我缺弦。

“三歲看大,心裡裝事兒的黑子長大了準有出息!”

爺爺吧嗒吧嗒地吸著黑紅色的菸斗,菸斗裡的火一閃一閃的,像夏夜閃爍在墳山上空的星星。爺爺的話很有力量,聽了讓我覺得自己長高了,跑得更快了,冬天的風也是柔的,雪花都是溫暖的了……總之,我享受跟爺爺在一起的時光。我經常坐在大柏樹墩子上,或者躺在看墳的小屋子裡,聽他講“想當年”的事兒,爺爺講故事總是喜歡以“想當年”開頭,接下來的故事,長長的。

爺爺是自願來看祖墳的,沒人指派他做這件事,也沒人給他一斤糧食,一分錢。他完全是心甘情願地看祖墳,儘管祖墳是我們整個家族的。這更讓我對爺爺的仰視多了一層理論根據。爺爺寸步不離祖墳,夜晚也睡在祖墳旁邊的小屋裡。小屋的門前就是那座大山一樣的祖墳,兩匹膘肥體壯的石馬一左一右,護衛著長眠的先祖,以及埋在地下的,傳說中的皇帝御賜給先祖的純金頭顱。

爺爺雙目失明,這絲毫不影響他看墳,有他在,沒人敢動祖墳的一草一木。他總是威嚴地坐在那個大柏樹墩子上,舉著菸斗,儼然一個發號施令的將軍。那柏樹墩很大,齊腰高。當然,是齊五歲的我的腰。斷面很寬。天氣晴和,我就在上面睡覺,或者吹著暖得讓人發癢的風,看著天空漂浮的雲朵,發呆。爺爺說,栽柏樹可有說道,不是哪個人家的墳地隨便想栽就能栽的,那得有爵位的人才有此殊榮。從周朝開始,就有了嚴格的陵墓建制,皇帝墓地栽松樹,侯爵墓地栽柏樹,其次是欒樹,槐樹,楊柳樹……

這些話在我帶著凌華母女旅遊時得到驗證,皇家陵寢全是蒼松翠柏。

“黑子,記住了,咱祖上是英雄,想當年,他可是岳家軍的背嵬軍統帥。可是岳家軍實力最強的軍隊,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打得金軍尿褲子。”

爺爺說到這兒,總是笑得像我吃了冰糖一樣,神清氣爽。我就追問,“末了(liao)呢?”我總是追本溯源,或者說我更注重結果。這是優點還是缺點呢?我發呆地想。“末了啊。”

爺爺嗓子裡似乎不舒服,嗯哈地,想咳咳不出,聽著很難受,凹陷的眼睛越發渾濁。爺爺悠悠地說,“黑子,咱家紅火過,出過將才,記住你是英雄的後人,你血管裡流著高貴的血。”說完,他微微抬起下頜,兩片嘴唇用力抿出了一道道溝壑,自言自語。“多少代人了,該出個光耀門楣的人了。”說完,他又一次將頭抬高,用兩隻無光的眼睛望向高大的墳山。我也頓生一種使命感,跟著爺爺抬頭,望向先祖高聳的墳山。我知道,爺爺什麼也看不見。我卻清晰地看到墳山上面,那些葳蕤的草裡升騰著青色的煙霧,嫋嫋地將天空中白色雲朵染成純淨的湛藍。

偶爾,我也會發呆地想,先祖那麼勇猛,怎麼也會死在陣前,被金人割去了頭顱?想著,想著,就看見身披鎧甲的先祖,威風凜凜策馬馳騁在戰場上,天女散花一樣把鮮血灑滿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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