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失”的川江遗韵① 以生命博生存的桡夫子

离开三峡老家来省城定居已二十多年,每天川流不息的汽车、火车、高铁、飞机、摩托,在城市乐章里撩拨着迷乱的音符。次声波爆棚的现代交通工具,蜘蛛网般“卡”住了我的灵魂,让我在精神前行的路上磕磕碰碰,于是常常回望其实早已回不去的故乡,寻觅那早已隐去的船过江河、船工拉纤的身影。

“流失”的川江遗韵①  以生命博生存的桡夫子

一直觉得,我是嗅着水的气息长大的。

前不久回川东老家,徜徉在大宁河畔的宁厂镇,遇到儿时伙伴的父亲陈伯龄大伯。陈家的吊脚楼是贴着山长在水里的,狭长的楼身在滔滔河水里被揉碎成歪斜的倒影,宛若一个喝醉酒的莽汉随时要被河水淹没。陈伯执意留我住一晚再走。老人年近八旬,脸上沟壑纵横,犹如被千年溪流冲蚀过的岩壁,但精神矍铄,目光深邃,古铜色脸庞仿佛打了桐油的木船泛着亮光。那晚,我和陈伯父子都喝了不少酒,龙门阵像他嘴里的叶子烟般袅袅升腾,自然,也摆到了我感兴趣的峡江船工。

“流失”的川江遗韵①  以生命博生存的桡夫子

宁厂镇,是古代川渝地区著名的大宁盐场所在地。镇子依山傍水,吊脚楼、过街楼层层叠叠向峡谷深处延伸。挂在山崖边的青石板路早已人迹罕至,有一搭没一搭在茅草中出没,宛若一段段被斩得七零八落的死蛇的遗骸。颓废坍塌的旧厂房、檐廊、索桥、祠堂将老镇在时间上定格。门前石栏上,佝偻着腰的退休盐工和船工坐在竹椅上晒太阳,守着脚下的粼粼波光捱过人生晚景。一只狗儿警惕地瞅瞅我这陌生人,又摇着尾巴跑到河边找吃的去了。

陈伯龄的家,就在宁厂镇大宁河边,他们祖上几代都是桡夫子出身。

全长三百多公里的大宁河,发源于陕西中南山,流经巫溪、巫山两县注入浩浩长江。昔日大宁河,乱石丛生,滩多水急,最险处有马连溪、马桑沱、水口、天坑湾、叫化洞、白水河、银窝子等。沿途有很多险滩,对往昔那些过往的船只来说,俨然一个个生命的黑洞。船行险滩,桡夫子总是站在风口浪尖承担千钧压力,船上的旅客货物也在他手头一拨一扳中跌宕起伏、死里逃生。

“流失”的川江遗韵①  以生命博生存的桡夫子

说到桡夫子,叶圣陶先生一九四六年七月刊发在《文汇报》的文章这样描述:桡夫子,是指木船上划船推桡的人,因川江和大宁河里的船只多半用桡子,桡子安在船头上,左一支右一支地间隔着。平水里推起来,桡子不见得怎么重。推桡子的人往往慢条斯里地推着,前面路长,犯不着他太上劲。到了逆势的急水里,桡子就重起来,有时竟要上百斤。过滩的时候,汹涌之水的力量全压在桡子上,推桡子的人脚蹬着船板,嘴里喊着“咋咋──呵呵呵”。待过了滩,推桡子的累了,他又慢条斯理地推了。

陈伯龄大伯的说法有些不同:在长江三峡地区,“桡夫子”是对所有船工纤夫的统称,不单指推桡子的人。

陈伯早年在巫溪、巫山一带是有名的桡夫子,他十四岁就跟父亲在大宁河走船拉纤,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开始当船老大。陈伯在激流险滩里从未失手,他水性极好,仿佛身上流淌着鱼类的基因,我小时候有一天,曾亲眼见他从自家吊脚楼跳进河里,扑腾几下划到河心,将两个卡在礁石缝隙差点被淹死的娃娃救起。

陈伯早年的木船就是他们的家,一个遮风避雨的港湾。船长二十来尺,宽四尺多,载重四五吨。船上配员三人:一驾长、二驾长、头纤。按水流方向不同,三人分工有异:上水时,一驾长站在船尾,负责掌舵,他要利用船尾悬挂的木桨和手中的篙杆调度行船方向;二驾长和头纤站在船头,一人一把长篙,手握篙身,脚蹬船头,乘船时一把一把使劲儿,利用后挫力来推动木船。如遇水的冲力过强或滩道较长,光靠长篙的力量不足以伸到滩头,立在船头的头纤和二驾长就要果断跳下水,套上纤绳一步一步往前拉船。拉船的纤绳,由十六七股浸过桐油的篾条儿编织成,长二十来米,拉大船时就换成三十多米的。

大巴山层峦叠嶂,连山如屏。千百年来,木船一直是驰骋于长江三峡的主要交通工具。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陈伯龄这帮巫溪船工经常顺河南下到巫山,加入长江中游的大型货运队伍,走南闯北运输盐巴、药材、粮食、生漆、草纸和各类土特产。他们循着山形水势,在惊涛骇浪里闯荡生存之路。

过去桡夫子的地位很低,拉纤时又总是低头弯腰,故被蔑称为“船狗子”。桡夫子在激流中讨口饭吃很不容易,冬天最是辛苦,经常天麻麻亮就要起床,随便就着酸萝卜吃点苞谷饭或嚼点窝窝头,就吆喝一声起锚开船。全家老小累死累活折腾一天才挣三四块钱,买二十斤洋芋就没钱买草鞋了。如果赶上领薪水就去码头吃一顿“和渣”,再叫一盘红苕坨炒老腊肉和烧腊(凉拌猪肉),算是打回牙祭。和渣又名菜豆腐,是三峡地区船上人家的最爱,做法是把泡胀的黄豆磨成浆汁儿,滤去豆渣后倒进锅里烧开,再放入切碎的青菜叶子。有时候,一大家子和朋友都呆在船上,有说有笑,噗通跳进河里抓点跳跳鱼,捞点虾米、螃蟹、泥鳅,烧一把柴火烤着吃,有酒的就拿出让大伙小酌几杯,倒也快活。

陈伯说,过去拉船时桡夫子经常不穿衣服,春夏赤身上阵,腿脚总是赤露或浸在水里,用今天的话说叫“裸奔”。陈伯龄说这也是无奈,除了省布料更为了防病,桡夫子一会船上一会水里,一会此岸一会彼岸,犹如水上舞者,衣服干了湿湿了干,行动不便还容易得风湿病关节炎。不过,虽说是裸着身子,但纤夫心头纯正,途中遇到大姑娘或小媳妇赶船,他们总是背过身接上船送上岸,并无邪念。天长日久,船上船下的人都习以为常了。

骨子里烧着一把野火的陈伯龄说,他这辈子很有些遗憾,从没去海上开过船,他想知道,那远方大海上的连天波涛跟三峡的惊涛骇浪有着怎样的气息相通。陈伯的职业之舟,在他五十七岁那年因腰肌劳损和胃病搁浅在故乡的埠头,以后再没离开过大宁河。我也知道,在三峡许多桡夫子的内心深处,都始终有两种力量在他们身上激荡,一种推着他们向外走,一种拉着他们向内收,一种力量去远方,一种力量回原乡。最后的归宿,必然是在故乡的青山绿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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