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在異鄉溫暖我的人,比爾


那個在異鄉溫暖我的人,比爾

在新西蘭首都惠靈頓求學,最讓我頭疼的是住宿。為了節省車錢,我不得不尋找離學校近一點、交通便捷一些的出租房,但由於海外學生眾多,物美價廉的民居早就人滿為患,結果,我連間僅有一張床的地下室也沒找到。

輾轉三個月,終於看中市中心的一家名叫聖喬治的青年公寓,租金不菲但能包兩餐,但僅剩最後一間空房。時不待我,我嚥著血預付了三個月的租金。住了一天我頓悟到這間房沒人住的原因,窄走廊對面就是洗衣房兼清潔室,終日的機器轟鳴聲足以致人發瘋。我白天去上課時還好,可一到週末或沒課的日子,巨大的噪音讓我根本無法集中精力,五臟六腑糾結在一起,煩躁得直想尖叫。加之舉目無親的寂寞、學業繁重的壓力,我忍不住趴在床上放聲痛哭……

那個在異鄉溫暖我的人,比爾


有人輕輕叩門,我止住哭聲,中間似乎遲疑了一下,再敲。我衝進洗手間把臉洗淨擦乾,開門一看,是個陌生的老頭:他揹著雙手,微胖體態,橢圓腦殼,花白頭髮,暗紅針織短衫,破舊休閒褲,鼻樑上架副有色眼鏡。也許是看不清他眼睛的緣故,我怯怯地問:“您找誰?”

他咧嘴一笑,變戲法似的從身後亮出一個拙樸的玩偶娃娃:“她叫貝蒂,你看她,永遠都是微笑的。”

“對不起,我不需要。”我以為他是推銷娃娃的,說著便要關門。

“我叫比爾,這個娃娃送給你。小丫頭,獨自在外不容易,放輕鬆才能堅持到底!”他不由分說地把娃娃塞入我懷中,轉身閃進對面的洗衣房。

比爾是聖喬治公寓的清潔工,年齡最大的清潔工。

那個在異鄉溫暖我的人,比爾

那以後的每天清晨,我都是在門外的歌聲中睜開眼睛。我蜷在被窩裡仔細分辨,聽得出是比爾在一邊用吸塵器清潔走廊地毯一邊高聲唱著節奏歡快的歌,不管那是不是專門哄我開心的,我都會在他老邁而漏風的音色裡笑出聲來。

由於在同一個樓層,他值班時我常會遇見他,他每次都像老朋友一樣用一種很卡通的腔調和我打招呼,有時還扮鬼臉,憨態可掬,和他的年齡一點兒都不相稱。不論我彼時處於何種情緒,一見他,我就和快樂撞個滿懷。


那個在異鄉溫暖我的人,比爾

比爾一個人住在與聖喬治公寓相鄰的小樓上,因為是長期員工,所以公寓給他提供了一處面積很小的容身之地。當然,經理大概也有自己的算盤,一旦有需要緊急處理的情況,至少有比爾可以隨叫隨到。

一日,和比爾在走廊裡相遇,問過好後,他神秘兮兮地說:“我的孩子馬上就要降生了,我太高興了!”

“你的孩子?”我大惑不解,因為早就知道他是個老單身漢。

他示意我跟他走。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但又不想讓他掃興,只好尾隨他走到走廊的小窗邊。“你看,他們多恩愛!”他探出腦袋朝下張望。我好奇地扒住窗欞一看,原來是一對灰鴿子,它們在探出的平臺上搭起小窩,正相偎著守護一個雪白雪白的蛋。

“小傢伙馬上就要出世,我竟比它父母還激動,你說奇怪不奇怪?” 他從口袋裡摸出兩塊餅乾,掰碎了丟給鴿子,心滿意足地看它們快活啄食,眼底全是慈愛。看來他和鴿子一家已經是老朋友了。

沒想到,這個外表粗糙的老人,竟有如此柔軟細膩的心,他若有妻兒那他們肯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可是,他為何一直是一個人呢?

那個在異鄉溫暖我的人,比爾


聖誕節前兩週,這個城市已進入一種莫名的亢奮。崇尚隨性而為的新西蘭人此時變得大驚小怪,見到什麼可愛傢什都想蒐羅回家,食品、蠟燭、飾品、蝴蝶結、金鈴鐺、聖誕老人……在“淘金者”雲集的氣氛中,空氣都變得喜慶燥熱起來。

比爾如同螞蟻找食,每次逛街,只買一兩件東西,有時是跟烤腸有時是棒形麵包,卻滿足得要死。他喜歡逛街的過程,尤其遇到打折或特價商品,他就得意得像白揀了寶貝。半年來我沒見他更換另外一套衣衫,可同樣沒有更換的是他微笑的胖臉。

週六早上我頭痛欲裂,因為隔壁的南非學生帶來無數男男女女徹夜狂歡,非人類的尖叫和直抵心臟的重金屬音樂吵得我一夜未眠。一大早又聽見門外嘩嘩啦啦的聲音,還有比爾低低的咒罵。開門一看,臉色蒼白的比爾剛從隔壁清理出一麻袋的空酒瓶,地上還有不少碎玻璃茬。他的手掌被尖銳的玻璃劃了一條大口子,正流著血,殷紅而殘忍――比爾的額頭冒著汗,臉上烏雲密佈,我還是第一次見他生氣的樣子。

我趕緊從藥盒裡找出幾片創可貼,遞給他,他彷彿沒看見我,依然僂佝著背拖著那袋空酒瓶,哐啷哐啷走向貨物電梯,無比感傷地嘟噥了一句:“上帝,看看這些孩子,他們忙著拾垃圾,卻正在失去最寶貴的鑽石啊……”

我心裡一震,掏出手機,取消了晚上和同學凱蒂去酒吧狂歡的計劃。

那個在異鄉溫暖我的人,比爾

很多同學都回國休假去了,我為了打工積攢生活費留了下來。原以為惠靈頓在聖誕節這天一定會成為沸騰的海洋,可事實卻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這是一座空城,徹頭徹尾的空城,商店緊閉,餐廳關張,街上沒有行人,空中不見飛鳥。淅淅瀝瀝的雨把一切襯托得更加空曠。原來,聖誕節對當地人來說,就是和親人團聚、度假,而不是扎堆湊熱鬧。

我正盯著遠方一片含水的雲發呆,比爾來了。他笑眯眯地問:“我就知道你會無聊的。我做了雞腿漢堡,還有薯條,你要不要來嚐嚐?”我像抓住了一根救命草,急忙點頭。比爾是特地跑來,將我從孤獨寂寞的汪洋裡打撈上岸。

這是一間方方正正的居室,狹窄簡陋卻整潔有序。紅漆的桌上擺著幾個漢堡和一大盤薯條,旁邊放著一瓶啤酒。牆上有幾張框好的照片,黑白照,像是全家福,相中人一律是很英式的裝束,背景是一座莊園。這些舊照在一塵不染的相框裡,散發著莊重肅穆的美。

那個在異鄉溫暖我的人,比爾

不等我問,他先打開了話匣子。照片上是他祖母、父母、姐姐,那個嬰兒就是他自己。他的家鄉原在蘇格蘭,家境也不錯,後來家族遭遇變故,這幅田園美卷從此便毀掉了。他流落到新西蘭,也結過一次婚。

“你的妻子呢?”我忍不住問。

“我們出了車禍,她死了,我瞎了一隻眼睛。”他摘下眼鏡抹去眼角的老淚,我這才注意到,他的左眼沒有表情,也沒有淚水。他居然取下那隻假眼,動情地對我說:“我用一隻眼睛照看天國的妻子,用另外一隻眼睛收集人間快樂,這樣一來,她在遠方就不會寂寞了……”

不知不覺中,我的淚竟也氤氳了雙眼。這是一種怎樣的情懷呢,陰陽之隔,卻用半明半暗的視野交流著亙古的愛情。像比爾這樣的清潔工,在富庶的新西蘭不過處於社會的底層,他始終把自己的眼睛當作愛人的幸福,懷著感恩揹著責任,在滾滾塵埃裡欣賞美麗,兀自微笑,感染了自己也溫暖了他人。

他也許不曾料到,他殘缺的視線成全了一個異鄉人燈塔般的希望。


那個在異鄉溫暖我的人,比爾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