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菊打官司》 :人情與面子,中國人的權力遊戲

這是一部永遠不會過時的電影,每一代人都能從這土得掉渣的鄉村生活和淳樸的鄉民觀念裡,咀嚼出傳統和現代衝突所帶來的無奈和尷尬。張藝謀的早期作品喜歡呈現國民性,比起《紅高粱》的悲壯、《活著》的沉重、《菊豆》的殘酷,《秋菊打官司》 裡濃厚的鄉土顯然更被國人認可。

電影的故事很中國,秋菊的男人“老實人”慶來,要在自家承包地裡蓋“辣子房”,因為違反了國家規定被村長阻止。慶來便罵已經生了四個閨女的村長“下輩子斷子絕孫,抱一窩母雞”,氣急之下村長一腳踢了慶來的命根子。於是乎倔強的秋菊打起了官司,向政府討要一個“有理”的“說法”。

秋菊不斷嘮叨“他不能隨便往那要命的地方踢”,因為自己肚子裡的孩子還不知是男是女,村長這一腳要是把慶來踢出‍‍一個毛病,那計劃生育就把他們提前計劃了。按照宗族傳統,村長無論如何是不佔理的,秋菊需要公權力認可的,就是這樣一個“理”;對於村長來說,自己為維護國家利益被慶來羞辱,他需要公權力維護的,是他作為公家人的“面子”。

但是鄉里的調解、縣裡的複議決定、市裡法院的判決,一直到最後村長被警車帶走,秋菊也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說法”。反倒是傳統鄉村講人情重面子的習俗,在一次次法律的介入之下顯得無所適從。法律啟動的權利意識,對傳統鄉村潛在運行了幾千年的權力意識的衝擊,更是讓秋菊和村民們不知所以。

中國文化裡,每個人都被暖暖的人情包裹,面子觀念源遠流長。如何理解傳統,取決於我們如何定義自己所處的環境,秋菊的困惑是傳統人情社會和現代陌生人社會偶然碰撞的尷尬結果。

《秋菊打官司》 :人情與面子,中國人的權力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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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心理學家黃光國把關乎人的道德的面子問題稱為“道德臉面”,把關係到人在社會中的身份、能力這類面子的問題叫做“社會臉面”。社會地位高的人,面子就大。

道德臉面是一個人所固有的,沒幹缺德事就不會改變。可是社會臉面卻可以增加或者減少,我們常說“給面子”或者“不給面子”就是針對“社會臉面”。

李公安第一次到村裡調解時對秋菊說:“你就是個犟人,他好歹‍‍是個村長,你要給個面子。‍‍他把錢都掏了,‍‍那不就是換個說法。‍‍”秋菊雖然不情願,但是她也承認村長的面子比自己大,“給村長一個面子”這個道理她是懂的,於是接受了李公安的調解意見。

調解時屋外都是看熱鬧的村民。對村長來說,沒有兒子原本已經很沒面子,還被公然辱罵“斷子絕孫”就更沒面子,如今領導上門讓自己再賠二百元錢,這個面子如果不挽回,作為一村之長那就無地自容了。

於是村長盛氣凌人地把給秋菊的錢撒了一地:“別人的錢不是那麼好拿的,‍你以為我軟了?我是看李公安大老遠跑來一趟不容易,‍‍給他個面子。地下的錢一共二十張,‍‍你拾一張給我低一回頭,‍‍拾一張給我低一回頭,‍‍低二十回頭這事兒就完了!”在村長眼裡,秋菊的低頭才是自已徹底挽回社會顏面的方式。

本來就堅信自己佔理的秋菊給村長撂下一句話:“我今天來就不是圖個錢的,我是要個理……,完不完你說了也不算。‍‍”秋菊爭的,是這個道德臉面。

一百多年前,一位美國傳教士明恩溥博士寫了本《中國人的性格》,說中國人重視面子,是因為太喜歡看戲,結果把生活也當成了演戲。的確很有道理,因為面子是給別人看的,要掙面子,就得把好的一面露在外邊,壞的一面藏在裡邊。這就好像演戲,舞臺上全是表演給人看的東西,至於不能給人看的,都藏在後臺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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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語堂在《吾國與吾民》中是這麼說的:面子這個詞,不能翻譯,也不能下定義。它好像是榮譽,而又不是榮譽;它不能用金錢購買,卻給人一種實質的光輝。它是空虛、沒有實際的,可是男人爭奪它、女人為它而死……就是這空洞的東西,中國人靠它活著。

縣裡維持了鄉里的調解結果。村長不無得意地對李公安說:“秋菊上了回縣城,就弄了個這,我還以為要把我槍斃了呢!”

李公安顯然看到了秋菊執拗的地方,於是對村長說:“這回你聽我的,‍‍回去給秋菊兩口子多說些面子話,‍‍這事兒就完了。”

村長質疑“面子話怎麼說”,李公安教訓村長道:“你看大家都忙忙的嗎?為你這事我都跑了幾回了,‍‍剛才縣上裁決你又不是沒看,‍‍你不丟面子嗎?‍‍”

村長委屈了:“你說有啥事鄉里解決不了,‍‍憑啥到縣裡臭我名聲,再說我大小是個幹部,‍‍以後在村裡我沒法工作!”

李公安安慰村長:“她也不想把你怎麼樣,她就是要個說法,‍‍你回去就給她個說法!”

村長撒氣說:“錢我給,說法我想不通!”

秋菊討要的是自己男人就是天大的錯--“也不能踢命根子”的一個情理;村長在乎的是--自己生不出兒子也不能被人奚落的面子。

秋菊和村長,在法律關係上不過是人身損害賠償的問題,但是他們各自需要的卻都不是錢,而是錢所不能賠付的那個“情”和“理”,以及情理之中中國人最在乎的臉面問題。

中國的傳統倫理道德,是通過給誰面子、不給誰面子、給多大面子,來解決資源分配問題的。因此每一種身份,就對應有一種“面子”,也就是所謂“臉”。這“臉”有一條界線,如果落到這線的下面去了,就失了面子,會很丟臉,如果做了超出這線以上的事,就有面子,會很露臉。

生活在差序格局裡的村長和秋菊,自然都不能“失了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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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幽默地說,外國人不懂中國的事兒,中國精神的綱領就是“面子”,只要抓住這個面子,就像揪住了阿 Q 頭上的那根小辮子,牽他往東就往東,牽他往西就往西。

在中國人情社會里,面子的影響很大,這是我們的民族性格。誰要是覺得自己失去面子,必然自尊心受損。中國文化重視和諧,強調不得罪人,我們和人打交道時,即便不能給對方增添面子,也儘量不要傷害人的面子。

李公安帶著縣裡的結論拎著點心到秋菊家,說是村長賠禮道歉送的。慶來真誠地告訴李公安:“他是村長嗎,俺又能把他怎麼的?‍‍再說日後都得在一個村子裡過,沒完沒了的沒啥意思,‍‍縣裡定下的事我們沒意見。慶來爹也趕緊說“我也沒意見,政府定下的我也沒意見。”秋菊也信以為真,“錢不錢的無所謂了”。

後來市公安局的複議書只是讓村長再加五十塊賠償款,這個結論讓村長不無得意,他告訴原本就膽小的慶來:“我聽說秋菊在市裡把公安局長的小汽車坐了,‍‍鬧了半天就是讓我多給五十元。我跟你說,我不怕你們告,‍‍我是公家人,一年到頭辛辛苦苦,‍‍上面都知道,‍‍他不給我撐腰,給誰撐腰。‍‍”

從市裡回來的秋菊遇到了給村民送牛的李公安,就打招呼問牽牛做啥,李公安不無諷刺地說:“你這事情越鬧越大了,‍‍縣上把我也批評了,‍‍複議書的事是文書給馬虎了,我給你道個歉……,我這個公安,‍‍連你的事都沒辦好,只能牽牛了。‍”

面子的本質,就是社會對個人道德、能力、成就的認可,秋菊、村長和李公安,都需要公權力對自己面子的確認。在一個熟人社會里,一個符合別人期待、被認可的人才有面子,才能夠面對他人,沒了面子,寸步難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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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際關係的模式是人緣、人情、人倫構成的三位一體。在傳統的鄉村差序格局裡,村長代表宗族的身份權威,也代表政府的政治權威。但是不論他是什麼權威,他都是生活在鄉村社會里的一個鄉親。

因此即使被秋菊從鄉里告到了市裡,他仍然不計前嫌地在風雪大年夜組織村民送秋菊去醫院生孩子,這就是鄉村社會講人緣和人情的一面。出了醫院村長還不忘告訴慶來說:“我送村裡的大肚子去醫院也不是頭一次,這和打官司是兩碼事,秋菊好後,她愛告還是告去。”

當然這裡面也有村長看到秋菊若干次折騰後的結果,已經很篤定政府是“向著”自己的。此時講這麼一番話,不但可以向村裡人展示他作為幹部不同於一般群眾的思想水平,而且也把秋菊置於一個被動的境地,秋菊要是還要繼續告狀就是不通人情了。

另外從日常生活來看,即便秋菊到村長家去討說法,她也照樣和村長的家人噓寒問暖,村長老婆甚至還不時插嘴幫秋菊說上兩句好話。複議決定下來以後村長給慶來錢,也是村長媳婦放進不敢拿錢的慶來手中,這都是鄉村生活很有人情味的一面。

從市裡回來後慶來不願意秋菊再這麼鬧了,因為“旁人都覺得咱不好處人了”。村民不無奚落地開著慶來的玩笑,“你把腿夾緊了,要是讓村長再踢你一腳的話,‍‍秋菊就把官司告到北京去了”。在村民眼裡,秋菊一遍遍的上告,得理不饒人,已經是不通人情事故、不明事理的行為了。

中國傳統文化不是通過一系列社會現象的對立面來建構社會,而是在社會現象的融合面上來建構社會的。李公安聽了秋菊的控訴,並沒有直接處理村長,而是親自到村裡做工作,調解二人糾紛;後來縣裡維持鄉里的決定也要求“雙方多做自我批評,‍‍求大同存小異,以安定團結為重……”。

維持人際關係的和諧,這是熟人社會處理人際關係的第一準則也是首要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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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統文化的延續性決定了傳統不僅活在過去,而且活在當下。傳統不是一件外衣,想脫就脫,想穿就穿。傳統是活的,活在我們的血脈裡,活在我們的靈魂中。

有人說秋菊一次次走出村莊的行動,是她女性意識的覺醒,她沒有去拾村長仍在地上的錢,反而拾起了女性的尊嚴。但其實真正賦予秋菊挑戰權威勇氣的,恰恰是她對女性附庸於宗法這個觀念的捍衛。

在鄉村原有的秩序格局裡,一村之長基於身份權威盛氣凌人是可以忍受的,只是這次村長的行為冒犯了更高的權威—鄉村社會的宗法傳承,這才是秋菊堅定地認為她能討要到說法的根基。

其次,秋菊的一根筋與權利意識、法治觀念也沒有太大關係。她的行動並沒有自覺到挑戰現有制度及秩序格局的地步,所謂“他是村長,打兩下也沒啥”就是她對傳統人際關係的認可。在討個說法的過程中,她所期望的,要麼是千百年來中國人期待的為民做主的青天,要麼是更高級別的“衙門”,而不是維護她權利的法律。

秋菊的不斷上訪也是傳統戲劇里民告官的方式,她說:“我是老百姓,你們都是公家人,誰知道你們在底下是不是都商量好了。”也是戲劇唱詞一般的現代呈現,更有趣的是每次都是柳暗花明的戲劇般的好運氣。

秋菊是被裹挾進了法律的世界,就好像有人生生給她手裡放了一件武器,這件武器每一次舉起和放下,都不是基於秋菊的主觀意識,乃至於法律的每一次介入都是那麼突兀和生硬。她想不通作為好人的局長也會當被告,更想不通村長怎麼就被警車帶走了。法律不但沒有給她一個說法,反而給她製造了新的困惑。

《秋菊打官司》 :人情與面子,中國人的權力遊戲

電影中每次秋菊走出村莊都有一段“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的秦腔唱起,秋菊用一遍又一遍打官司的行動來表達著自己的處境與希望。

在秋菊的視野裡,她要的那個說法,不過是中國人傳統秩序格局裡的一個情理,而不是什麼人格尊嚴和人身權利。傳統的生活秩序使得村裡人之間的人際關係有著極強的修復功能,但是長鳴的警笛反而打破了這個秩序的祥和平靜。

世道在變,制度在變,人的心靈也在變, 也許今後秋菊的日子還是那樣一年一年地過,但我想她的觀念已經有所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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