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勳:在不同的境遇中去求一個“安”


選擇修行的空間


人類的空間感是非常奇怪的東西。過去的人從西門町走路到北門,再從北門走到南門,就是臺北市的範圍了。可是今日你問任何一個小學生,他都會覺得很近,他坐上公交車、地鐵就可以到更遠的地方。

人類在整個工業革命之後,空間不斷在擴大。

我自己讀完大學,要留學的時候,坐飛機還是一件大事,做這件事情之前要有長久的準備,上飛機前整個家族都來送機,還要拍團體照。可是這幾年我都是一個人就走了,也沒有人覺得這有什麼了不起。


蔣勳:在不同的境遇中去求一個“安”


而在科技發達之後,空間感又開始改變了。有次我到洛杉磯時,碰到一個學生,他當時是做計算機網絡系統的,他說網絡e-mail系統建立了以後,洛杉磯跟臺灣的距離只有兩秒鐘。

這套系統如今已經是家喻戶曉,一般人幾乎都會使用。可是對於那時候的我來說,我聽不懂。信息的快速傳播卻是事實。

我想,全世界的時間、空間都在同步化,以前我們覺得要到一個地方好遠,得到一個消息要好久,現在不會了。

蔣勳:在不同的境遇中去求一個“安”


現代人類的生活面貌,變化得非常大,變化沒有說好或不好,事實上這是一個矛盾的問題。


有時候讓你覺得沒有辦法停下來,可是有時候你又覺得無法抵抗,你要退回到中央山脈的荒山裡,不看電視不看報紙過生活嗎?那其實沒有任何意義。

最終你只能選擇,選擇你要什麼,不要什麼。譬如說手機,它可以讓人隨時找到你,傳訊息給你,可是相對的,你的生活也會越來越不自由,有更多的牽掛,更多的干擾,一個專屬於自己反省、讀書、沉思、安靜下來的時間空間越來越少。


蔣勳:在不同的境遇中去求一個“安”


所以你必須選擇,你覺得跟別人的溝通是不是必要的,什麼時候是必要的,以及在什麼時候必須迴歸自我本性?譬如說我有打坐的習慣,那段時間我不會接電話,或者就把電話拔掉。

這就像古代禪宗公案裡的問題,怎樣回到本性?因為所有的科技畢竟不是人的本性,它只是眼耳鼻舌身,與外界溝通的管道,最後還是要回歸到心的問題,如何定住你的心,是最重要的。


蔣勳:在不同的境遇中去求一個“安”


不過從另外的角度來說,很有趣的是,我們在宗教的修行裡面會有內外之分,外層的干擾越大,本心修行的力量也會越來越強。

過去的人外層干擾小,修行的考驗相對較小,現代人考驗更大了,他的外層世界是一整個地球, 所以在這個時代,非物質事件的宗教、哲學、心靈上的修行,變成人們更需要的東西,需要的強度也越來越高。


“遠離顛倒夢想”


過去旅行前,我會好幾天睡不著覺。小學的時候,只要一次遠足,不過是從大龍峒走到圓通寺,就興奮得不得了,所以每次去遠足,大家就會問:“你怎麼搞的?眼睛都腫腫的。

我根本睡不著覺,一直擔心會忘了什麼,要準備什麼,那個心情是很亂的,因為

期待太強了,慾望太強了,整個心都是處於被幹擾的狀態。

可是這次旅行,晚上七點多的飛機,我三點鐘還穿著拖鞋在家裡。我的學生要送我去機場,他到我家一看,說:“你一點都不像今天要走的樣子。”


蔣勳:在不同的境遇中去求一個“安”


當我要去做一件事,那件事情是我已經習慣的,我就可以很從容,不是因為事情少而從容;我小學的時候,雖然要準備的東西很少,但好久才遠足一次,我就不夠從容,我的心很亂。

可是現在我常常出行,我可以很從容地整理行李,從容地到機場check in,然後從容地登機。

在等待的時間裡,過去我可能會慌慌忙忙去想很多事情,但是現在,一個小時就是一個小時,這個時間是我的,我就拿出稿子開始寫小說,等到廣播要登機了,我也不慌不忙,反正一定會有位子。


蔣勳:在不同的境遇中去求一個“安”


然後大家都上飛機了,我把安全帶綁好,再拿出小說繼續寫。大概飛到曼谷三個小時的時間,我已經寫完了幾千字。

在曼谷轉機時,我就看看免稅商場,看看世界各國往來的人,看看那些匆忙、擁擠、充滿了期待慾望的臉,或者剛剛跟親人告別哀傷的臉,或者等著要跟親人見面喜悅的臉。


蔣勳:在不同的境遇中去求一個“安”


很奇怪,這種心境的從容,會讓你在這麼多事物當中,變成一面安靜的鏡子,就是映照,就是不著痕跡;不會被憂傷的面容干擾,也不會被喜悅的面容干擾,就只是看到物象在過去。

我想人生大概也是這樣,如果你對於人生前面的事情有了清楚的概念,甚至人生的終結也都很清楚了,就會“遠離顛倒夢想”,雖然我們常常會有“顛倒夢想”。


心靜,不介入


記得我在阿姆斯特丹轉機要去巴黎,中間有兩個小時的休息時間,我找了一個安靜的角落,都沒有人,位子是空的。我前面就是行人輸送帶,人站上去,就會把你送到另一頭的設施。

因為阿姆斯特丹機場很大,轉機的人會搞不清楚,坐沒一會兒,就看到一個頭纏著布,從北非來的阿拉伯人,對著我大叫,因為他在輸送帶上下不來,只是對著我大叫: Frankturt 。

我想,他是要轉機去德國法蘭克福。不知道要怎麼轉。但一時反應不過來,不知道怎麼回他,只能看著他被輸送帶帶走。


蔣勳:在不同的境遇中去求一個“安”


我又坐下來寫小說,過了一會兒,又有一個阿拉伯人對著我大叫Frankfurt。我趕快去找Frankfurt的牌子,然後告訴他是幾號登機口,我不知道他聽懂沒有,又被輸送帶帶走了。

之後,又來了第三個阿拉伯人,又是Frankfurt,我不知道那天怎麼那麼多北非的人要到Frankfurt,可是那個時候,我忽然覺得有趣了。

這是一個和我無因無果的事件,我不知道他們從哪裡來,也不知道他們要到哪裡去,更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到那裡,無因無來。


蔣勳:在不同的境遇中去求一個“安”


後來我把這段經歷寫進小說裡,這個時候,我覺得我對無因無來的事物,只有一種帶著從容與尊敬的觀察,不是介入,因為心是靜的,我沒有介入那個因果當中。

如果是以前的我,可能就會開始著急了。我們在旅行當中遇到很多事件,都會進擇介入,然後被牽連、被幹擾,可是那次很奇怪,我只是站在那裡看看。

我忽然懂了為什麼《論語》說:五十而知天命。我已經過了這個年齡。真的覺得對眼前的事物有一種淡、有一種同情,這個同情跟以前的介入不同,是對人世間有一種“靜觀”的姿態。


蔣勳:在不同的境遇中去求一個“安”

靜觀,所以不會因為外面的喜樂悲哀而喜樂悲哀,但又不是不關心,或者應該說是更大的關心。

對於同事、學生之間發生的事情亦是如此,我會安安靜靜地看著,就像面鏡子,過去會覺得憤怒的事情,現在只覺得好奇,為什麼這個人會這樣,他為什麼會這樣想?

我不太願意去判斷,只是看著,隱隱覺得背後定有很大的因和果是我們不知道的。如果不知道,我們怎麼介入?


蔣勳:在不同的境遇中去求一個“安”

莽撞的介入是一個新的因,與他人就會產生一個果,然後就會構成很多的業,生出許多煩惱。

所以我會讓自己保持在一個謙卑的狀態裡,不介入這個因果中,只是看,以一種“船過水無痕”的心情。

在我們的文化裡,有一個成語叫做“隨遇而安”,就是在不同的境遇當中去求一個“安” 。這麼想的話,每一日、每一分、每一秒其實都是在修行。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