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 可夢 金色年華(七)上

……我獨自走在一條田塍上,兩側是寬闊的麥田。我知道是麥田,但我卻看不到一絲的綠色。眼前是灰濛濛的一片。風似乎很大,吹得麥苗四伏。我很奇怪,為什麼風會當頭吹下來!我抬頭朝上看,頭頂不知何時飄來一塊烏雲。烏雲像煮沸的水一般地在翻騰。我很詫異地看著,很不明白,云為什麼會這樣!但是,翻騰著的烏雲卻沒有移走,一直罩在我的頭頂。麥苗仍在隨風亂晃。麥田裡似乎傳出了一個聲音。像是竊竊私語。不遠處有人在喊我……我已站在一棵樹的冠頂上。我不明白,我怎麼會站在這裡。周圍有許多人在仰著頭看我。我好像很得意。有一個女人突然撩開了她的衣襟,露出了她巨大的胸脯。她的胸脯好大哦,像倆個籃球。突然,一隻籃球朝我迎面飛來,在我面前居然停住了,滴溜溜地轉。一個女人的臉在朝我擠眉弄眼……

在我十八歲那年,不,應該是翻過了那個年頭,我才十八歲呢。當我一步跨上那條船後,我便成了知識青年了。小船載著我晃晃悠悠一路西行,小鎮漸漸地朝東移去。跨上船舷的那一刻,我並不知道我將去哪裡落戶。但是,不管是哪裡,我都無所謂。只要是在本鎮範圍內,我都比較熟悉。小鎮在那時,被叫做公社,那還是沿用了人民公社化時的名稱。下面的村,那時叫大隊。我在狩獵或釣魚時,都曾光顧過,我曾在河邊的桑地和田野裡奔跑。但是,坐在船裡領略兩岸的風景,對於我來說,卻還是第一次。

我還沒有來得及欣賞兩岸的風光,小船已經駛入一條很小的河流。我聽到船肚擦過小河泥灘的聲音。我坐在船舷上似乎可以伸手觸及岸邊的滅釘螺泥坎。小船在小河裡彎彎曲曲地走,一座又一座小石橋在我頭頂移過。坐在船中抬頭看石橋,我看到的是石橋的醜陋。那又寬又長的長條石並排鋪就的橋面,不管表面雕鑿得再平整,背面無一例外地粗糙、窪窪坑坑得令人難以想象。

第45  可夢   金色年華(七)上

小船終於駛進了一個小浜,迎面是一座小木橋。小木橋的木頭,全部未經雕鑿。成排地用鐵絲捆梆在一起。樹皮已成黑色,是那種腐朽的黑色。木橋孔很窄,僅供小船堪堪而過。這顯然已進入了一個村莊。

小船停靠在了用幾塊毛石簡單鋪就的河埠邊,站在船頭的那個人,用竹篙輕點,小船已掉了個頭。搖擼的那位,已收櫓,將櫓架在了船尾。站在船頭的那個人已跳上了岸,將攬繩系在了岸邊的小樹上,說:

“到了,你先下船吧!”

我順手拎著那隻馬桶,放在船頭。又棒著那隻煤油經濟爐,登上船頭後,將經濟爐遞給了岸上的那一位,自己拎著馬桶躍上岸去。雖然同是男人,讓人家拎馬桶總歸不太禮貌。其它的傢什被陸續傳上岸,他們帶我去知青點。

說知青點,其實就是一幢三開間的瓦房。一間一扇門、一扇窗、一個煙囪。他們打開最東面的那扇門,跟我說:

“你就住這間。”

將手中的東西往地上一放,便掉頭走了。我愣愣地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好歹也跟我介紹一下週邊的環境哦,怎麼不說一句話就走了呢?房子的西邊是一家農戶,一個年輕的婦女正站在屋簷下朝我看。房子的東邊是一塊桑地,桑樹的枝條都已被剪去,枝幹頂端都是累累的樹瘤。桑地裡有幾個墳包,很顯眼。房子的後面應該是一個竹園。我看見竹梢在房頂上露頭。風吹著竹梢,傳來“沙沙”聲。房子的前面,是一塊小小的場地,前面是一條斜斜的路。路的前面,是一道槿條扦插成的籬笆。籬笆內照例是幾個連片的菜園子。有成片的青菜,種的時間顯然不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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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進房間。一個直統間,中間用葦蓆間隔著。外間窗下是一個雙眼灶頭。灶肚空著,沒有鐵鍋。我將煤油經濟爐放在灶臺上。裡間顯然算是房間。我將竹榻、竹凳搬了進去,搭好了床鋪。看看屋頂,用竹蓆鋪就的屋頂黑乎乎的,顯得很髒。席縫中似乎有許多竹葉塞在那兒。竹葉像是隨時都會飄落下來,我只得將帶來的那頂舊蚊帳掛了起來。那隻小圓桌只能放在外間的一角了。馬桶自然得放在裡間。床鋪搭好後還剩下一條弄堂,正好可以讓馬桶棲身。看來,當初用葦蓆間隔時,原本便設計好了的。

鋪好了床,我坐在床上,這才開始仔細地打量這個房間。間隔的葦蓆上貼著舊報紙,看看報上的日期,是幾年前的。也不知在我之前,住的是誰,是男是女?窗戶上沒有玻璃,蒙著的塑料紙早已被撕成一條一條的了,風一吹,“嘩嘩”地響。我以為是磚瓦房,其實牆是泥夯成的。與我幼年時,去農村捉蜜蜂時的那種牆一模一樣。只是,外牆粉有石灰,石灰遮掩了實質,也堵塞了應該有的洞孔,所以,剛走近這幢房子是,我還以為是磚砌的牆壁呢!但是,坐在鋪子上仔細打量牆壁,我的眼睛已經適應了室內的昏暗,我漸漸看清了牆壁泥土夯壘的事實。室內的牆壁只是用石灰水刷白了,並沒有粉刷石灰。日子一久,石灰水已經褪去,泥土的真面目己經顯現了出來。尤其明顯的,是星羅棋佈著嵌了許多灰白色的螺螄殼。

下鄉前,我穿行在農村的田野狩獵時,常常覺得很困惑,為什麼任何一條河邊,兩側都是相對較高的桑地?所謂的滄海桑田,都是人為的嗎?江南水鄉河港交錯,是人類不斷的挖掘造成的?那麼挖掘之前是一番什麼樣的景象呢?大禹治水,這算不算是梳理的一部分?應該是吧?如果沒有這麼多河港交錯,江南是不是一片澤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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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一生,在這悠悠歷史長河中。只不過是滄海之一粟!鑲嵌在牆上泥土中的這些螺螄殼,是哪個年代的呢?總不會將才挖出河的泥土來夯這土牆吧?房前的這個浜一定不是新挖的,新開河挖出來的泥中應該不會有螺螄的吧?這些泥肯定原先是河底的泥,在疏浚河道時才挖上來的。如此才會有螺螄藏身在泥土中。也因此會呈現在土牆上。屋子東側的桑樹地裡似乎有一塊低地,夯這土牆時,便從東側的山地裡取的土?

我為什麼總是想著桑地,是那個瘋女人給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嗎?哦,這裡會不會是我曾經狩獵的那個地頭呀,應該不會吧?不會那麼巧吧?也不會是那個嬰兒哇哇大哭的村莊吧?這兩個女人不管是哪一個出現在我面前,都會讓我尷尬的,這裡會不會也出現這種事情呢?

坐在新鋪好的床鋪上一陣胡思亂想後,我有些坐不住了。起身走去門外,看天色已是傍晚。我得打算做飯了。家裡帶來的那隻小木桶中裝著米。母親還在米桶中埋了一層雞蛋,還有現成的菜油和食鹽。晚上蒸個水浦蛋!我正張羅著打算做飯,一個女青年走過我的門前,她有意放慢了腳步,扭頭朝我看。見我打量著她,她朝我笑笑,掏鑰匙打開了西邊那一間的門,哦,是一個女知青呢!看來住在這幢房子裡的,不僅僅是我一個人。我也不主動與她搭腔,自管自做我的飯。但是,至少我已經感覺到我不再孤單了。

那一天的晚飯後,我無事可做,便順路朝西走,路過西鄰的那家農戶。然後折而朝南,走過那座小木橋。橋南路西是一幢倉庫,倉庫前是一個曬場。路東是一戶農戶,我沿著農戶家的籬笆朝南,又折而朝東。小路的南面是一片田野,秋收之後的農田裸露著,灰濛濛的夜色下,看不太真切。小路的北側是一個接著一個的菜園子,菜園子的北側,才是一戶接著一戶的農家。農家都亮著燈,昏黃的燈光,隱隱的有人聲傳出。這應該便是與我住的那間房子隔浜相望的那些人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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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路的盡頭是一條溝渠,溝渠的東側是一條機耕路。南北向的機耕路很直很長,南北向的溝渠也很直很長。我沒有跨過溝渠沿機耕路走,而是重新退了回來,連著農戶菜園子邊一條小路折而朝北,沿著浜端走。浜的底端同樣有幾戶農家逐水而居。一個一個的菜園子將農戶家間隔開。這個村坊的農戶似乎經濟條件都很不錯。都是磚瓦房,沒有茅草房。相比之下,似乎知青點的住房最差。

我沿路兜了一圈,最終又回到了自己的房前。中間的那間似乎沒有人住,依舊是鐵將軍把門。西邊的那一間已經亮起了燈光。兜了這麼一圈之後,我對這個村莊已經有了一個直觀地瞭解,雖然仍是一個人也不認識,我卻似乎心定了不少。

這一夜,是我有生以來離開家庭之後,在外過的第一夜,我沒有放下蚊帳。躺在床上,我默然的看著眼前的一切。眼前的這一切是如此的陌生,但是我將伴隨著這陌生的一切,度過我接下來的歲月。頂上傳來竹枝掃過瓦片的沙沙聲,彷彿有人在往屋頂上撒沙子,這真是一種令人可怖的聲響。偶有一片枯竹葉從黑乎乎的屋頂上鋪著的竹蓆縫隙中鑽出來,旋轉的飄落在地上,飄落在我的蚊帳上。還好我掛了蚊帳,不然將直接飄落在我的床上、我仰面躺著的臉上。如果我正在睡夢中,突然有東西掉落在我的臉上,這將是一種什麼樣的光景。

周圍靜的有些可怕,除了屋頂的沙沙聲,窗戶上的塑料紙的沙沙聲,再不能聽到其它任何聲音,一片死寂。還好屋東側的那片桑地枝條都已被剪去,桑樹上沒有一片桑葉。不然屋東桑地裡再傳來沙沙聲,還讓不讓人睡了?死人可以入土為安,桑地上那幾丘墳墓中的死人,在這樣的環境中,能入土為安嗎?我此刻是躺在這屋中。如果熄了燈的話,豈不是跟墳中的人一模一樣,滿眼漆黑,只聞一片沙沙聲。

第45  可夢   金色年華(七)上

人生真是不可預知的。我高中畢業之後應該去考大學的,但是,卻蝸居在老宅院中學木工。又拿著火統和釣竿去狩獵、去垂釣。我的青春被拋擲在一些不相干的事情上,如今又成了知識青年,來這間屋子裡大有作為。我實在看不出這個地方有什麼能讓我有所作為的。這間屋子裡原來住的那個人是誰?是男是女?為什麼不讓我坐中間的那間?中間的那屋子裡是什麼?為什麼關著?會不會放著一具棺材?小時候,老家小鎮“橋弄”裡的那間過道里,便放著一具棺材。這種黑乎乎的房子只適合放棺材,怎麼可以住人呢?不過,這間房子等於是一口大棺材,如果一熄燈的話,肯定伸手不見五指。這跟在棺材有什麼區別?如果隔壁的房間停放著一具棺材的話,也只是大棺材套著小棺材!

這一夜,我輾轉難眠。也不知是新到一個地方的興奮,還是獨居一室的恐懼。應該不會。在家中,我也常常獨居一室,住在樓下那個灶間時,進門要走的那條弄堂那才真的叫黑,雖努力瞪大眼睛也是枉然。不過,在家裡有那條黑狗引路,它朝前跑幾步會回頭朝我看,兩隻眼睛在黑暗中便是兩盞指路的燈了!如果有黑狗在這陪我也好啊!我怎麼忘了將它帶來了呢?

眼前那道隔斷著的蘆簾忽然遠了起來,居然變得十分遙遠。我不知道這是怎麼了?眼前又出現了那個瘋女人的形象,她似乎正站在蘆簾那兒朝我招手;耳邊似乎又傳來了嬰兒的哭聲,瘋女人的形象又成了乳頭像被拉成帶殼花生的女人形象。在恍恍惚惚之中,我感覺肚腹間溼漉漉的了。我知道,這是遺精。我沒有理它,只顧濛濛朧朧睡去。好像才只一迷糊,外面便有鳴蹄聲傳來。我熄了燈,窗外仍是一團黑色。我又睡了過去,一直到屋外傳來人聲,我才起床。

……

(未完待續)

PS:選自胡楊木著作紀實文學《百年夢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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