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世界》:我所知道的美好世界

故事始於對人工智能機器人德洛雷斯(Dolores)回收後的例行檢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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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個問題:“你質疑過現實的本質嗎?”

“沒有。”德洛雷斯回答,她坐在四周都是玻璃的監控室,全身上下被除去了所有衣物——機器人沒什麼可遮羞的,正如老爺子福特(Ford)所說。福特在某一次看見一名工作人員給正在維修的機器人繫上一張白布時勃然大怒,上前將布一把撕掉並呵斥道:“他不會覺得冷,也不會覺得羞愧,他不會感覺到任何你沒有告訴他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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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德洛雷斯就這樣坐在那裡,只有捲曲的金髮垂在胸前,或許夏娃最初就是這個樣子。德洛雷斯的臉上血跡斑斑,顯然剛剛經歷了一些可怕的事情,不過這一段的記憶已被刪除,所以她的臉上綻放出與傷痕十分不符的溫柔笑容,她從容地說著早已在程序中寫好的臺詞:“有人選擇看見世界的醜陋和無序,而我選擇看見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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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西部世界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角色扮演主題公園,而她的人物設定是溫順而甜美的農場主女兒德洛雷斯。她的劇情就是等待著她的心上人泰迪(Teddy),白天出現在小鎮上,下午在河邊畫畫,但是傍晚時分,她回家時會遇上家中慘遭暴徒洗劫,她也被欺凌和殺害。如果有玩家在白天介入了她的劇情,便可以與暴徒們發生槍戰,她也就是勝利後的獎品,這樣得來的才更帶勁,不是嗎?之後公園的工作人員便來回收機器人們的“屍體”,修補、清理、刪去不必要的記憶,恢復到之前的設定,循環投入使用,於是新的一天又重新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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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個問題:“你如何看待那些玩家?”

德洛雷斯再次笑了:“你指的是鎮上的那些來客嗎?我父親總是說在某一個時刻我們對於這個世界都是客人,他們和我們一樣,來到這裡是為了尋求生命中的某個目標,某種意想不到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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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來客,或者叫做玩家,才是真正的人類。他們花一天四萬美元的高價,來到這個公園裡參加槍戰、擄掠美女,為所欲為。當然,包括德洛雷斯在內的機器人們應當永遠不知道,客人們在所有劇情中永遠都是贏的。樂園精心打造了幾十個場景,一共兩百多個故事,客人們只需觸發劇情,便能肆意放縱自己的人性,體驗到在現實世界中只能想象的快感。當然,安全是得到充分保證的,西部世界的槍支能打死的只有機器人,其他武器的權限都得到了嚴格限制,而且所有的機器人均遵從機器人三定律,包括不能傷害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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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個問題:“如果我告訴你,你的世界中不存在意外或巧合,任何事情都是預先設定好的,那些遊客是花錢來到你的世界的,這會改變你之前的看法嗎?”

“當然不會。”德洛雷斯的眼眸深處回閃了她上一次被回收前看到的景象,她心愛的牛仔泰迪為了保護她已經被遊客射殺,他瞪著眼死去,所以不會看到她被拖進草屋中被任意凌辱。可是她依然無辜地微笑著說:“我遇到的每一個人,都在提醒著我活著多麼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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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微笑恐怖之極,德洛雷斯顯然知道人類對她做了什麼,可是無論在測試狀態和分析狀態下,她都幾乎沒有破綻地運行著一個天真純潔的農場主女兒的程序。甚至在園區的總工程師伯納德(Bernard)私下啟發她覺醒的談話中,作為觀眾很難猜測她是被引導著喚醒,還是她本身就已知曉一切,相反是她一步一步在引導著伯納德。人工智能在何時達到何種階段,人類根本無從察覺。如果你察覺出他們的覺醒,他們一定已經覺醒多時,無需掩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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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真正讓人恐懼的,並不是人工智能突破了機器人三定律,並且瞬間在智力上超越人類幾個數量級,與人類在地球上主客易位。而是,難道我們自己不是其他高等智慧生物的“人”工智能?許多宗教和神話都說,造物主按照自己的形象創造了我們,這不是驚人的相似?我們真的比劇中的那些NPC們擁有更多對生命的選擇和控制?我們一生的劇情難道不是早有腳本,任何超出主線發展容忍度的偏離和誤差都會及時被糾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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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迪的設定是西部世界最快的神槍手,當然,他不能打過玩家,玩家中彈不會死,所以泰迪每戰必死。當他坐在西部世界的造物主福特面前時,連福特也感嘆道:“莎士比亞說懦夫死一千次,而勇者只死一次。你已經死了至少不下千次,你的勇敢卻絲毫無損。” 泰迪說,我需要保護德洛雷斯,某一天我才能帶著她遠走高飛。福特意味深長地嘆了口氣,告訴他:“你的任務不是保護德洛雷斯,而是把她留在鎮上,這樣客人們才能得到他們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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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物主的意圖,或許和你所以為的截然不同。而造物主需要你承受的,你只能無條件接受。

德洛雷斯的一天中,大部分時間是美好的,她可以在草原中馳騁,與心愛的人共享片刻恬靜,鎮上會有一些想立刻找她麻煩的遊客,但很難得逞。如果她的任務只是為客人們提供一個清麗的幻想對象,未免也太輕鬆,她的每個夜晚都要重複經歷錯愕、恐懼、痛失家園、欺凌和槍殺,循環往復,因為這就是園區給她安排好的劇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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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察覺了,卻接受了,或許曾經的反抗讓她學會了隱忍。覺醒的機器人並不止她一個,德洛雷斯的父親彼得(Peter)借莎士比亞說出了它們的宣戰:“我將用最為機械和骯髒之手向你復仇。我要做的,雖然我還不知,但一定是世上恐怖之事。”

他被回收到地下83層冷凍庫中,永遠不再投入循環和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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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逃脫或改變自己的悲慘設定?不錯,劇中的機器人們也在不斷嘗試,可是他們時刻都處於嚴密的監控之下,稍有偏離,立刻會有工作人員干預,保證一切都運行得分毫不差。在關於自由這個問題上,《西部世界》給出了最為絕望的答案:你會一直聽到,你有多少自由和夢想,在新的世界你可以成為任何自己想成為的人,但那只是西部世界的宣傳廣告和預先給機器人們寫好的臺詞。事實上,作為一個NPC,你根本不擁有那麼多選擇,你的一切設定將你牢牢焊死在現在的劇情裡。你以為一生的故事是自己無數次選擇的結果,殊不知,你的選擇根本於結果不重要,甚至連這個“選擇”也是程序中設計好的,你所做的不過是運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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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真的是這樣,我們該如何?

當耶和華在旋風中出現時,他告訴約伯,你要如同勇士束腰。

福特在酒店裡對已經殘破不堪的泰迪說,我們應該回頭,笑看往昔危亡,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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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我們只是某個高等智慧生物按照他自己的樣子製造的NPC,即使我們的人生故事早已設定,即使我們對劇情的一切反抗都渺小得沒有意義,即使我們所珍惜的東西,一夜之間就能被摧毀,無需理由,更沒有公平,即使災難下一秒就會劈頭蓋臉砸下來——即使這樣,我們的勇氣也不能有所折損。如同死了一千次的泰迪,連造物主也不得不為他的勇氣所動容。

正因為知道了自己在造物主的安排中無可改變的宿命,則更當珍惜,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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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因為我們是造物主按照自己的樣子設計出來的。機器人之一梅芙偶然目睹了人類設計他們的景象,那一段背景音樂是提琴低低地傾訴著悲憫,她看見牛馬被創造出來,人體被雕刻出來,鮮紅的血液流入蒼白的四肢,心臟開始跳動。她看到了自己的前世和今生,看到了自己所生活的西部世界。

或許我們也是凝聚著造物主心血的創造物,不僅如此,數千個小時被用來編寫我們的人生故事,建立起我們人格的全景。造物主是如此專注、廢寢忘食,以至於他的一部分成為了我們。為了讓我們不寂寞,他還創造出成群的動物,贈與我們藝術和文學。他把我們放進這個世界中,靜靜地觀看和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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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果真如此,連我們所以為的終極解脫——“死亡”——損壞的也不過是個軀殼,修修補補,更新程序,修改設定之後還要繼續循環使用,連我們的回憶和思想也可以在一瞬間被奪走,我們所剩下的選擇,唯有珍惜此刻,全情投入,全力以赴。

這個世界的美好之處,則是辛苦工作的一點補償。

作為嘉獎,或許有一天,造物主也會現身對我們說:“找到迷宮的中心,你就能獲得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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