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良原:水事(小說)


郭良原:水事(小說)

【小說】

水 事

郭良原

入夏以來,大雨不停地下了三天。

那應該不叫下雨,簡直就是從天上往地上漫無邊際地倒水。一道道銀簾掛在空中,其它的聲音都消失了,耳邊只有雨水砸在大地上持續不斷的響聲。

望著眼前的大雨,朱水生心裡湧上來一陣陣擔憂和不安。家中的廣播盒子裡這些天都是有關漢江流域各地大到暴雨,漢江水位持續暴漲的報道,和漢江打了半輩子交道的朱水生隱隱感覺到情況有些不妙。

朱水生從出生時就和水在一起。幾十年和漢江打交道,他的水性、膽量、經驗和預感都是一流的。

55年前的一個夏日午後,天陰沉沉的。漢江大堤外的灘地上,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女人和一群衣衫襤褸的莊稼人正在搶收著地裡的麥子。漢江的水位在不斷上漲,他們要趕在大水淹沒即將收穫的勞動成果之前將麥子收回家。女人艱難地揮動著手裡的鐮刀,一陣陣襲來的腹痛又令她丟下手中的鐮刀,雙手護著隆起的腹部,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旁邊的男人看看不停翻滾湧流的漢江水面,又看看身邊這個女人,最後強行地將女人趕回了堤內的家。

就在那一晚,一個男孩來到了人間。

男人和女人給他起了個名字:水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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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水生是梁灣大隊第三小隊的隊長。

梁灣大隊緊靠漢江大堤,7個小隊的村子沿堤一字排開。每個小隊在堤外灘地上都有農田,第三小隊最多,約摸200多畝。

漢江邊離堤腳七八百米的灘地,由於反反覆覆漲水帶來的天然施肥效應,土質好,地力強,因此長出的莊稼收成也就比堤內的田地要高出許多。其時農村已實行包產到戶,第三小隊35戶人家都在堤外的灘地上分有田地。一到麥子成熟,家家戶戶都會全員上陣搶收。

麥子成熟待收時,又恰好是漢江汛情爆發期。前些年是大集體勞動,一到搶收,全隊男女老少下地,很快就能將地裡的麥子趕在洪水到來之前收割歸倉。而今包產到戶了,大集體的群體力量不復存在,只能靠家庭單幹。家裡勞力多的人家,基本能完成搶收,家裡勞力少的,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即將到手的糧食被洪水淹沒。

這也正是朱水生擔憂和不安的原因。連續三天的大雨,堤外灘地上的麥子還沒有一戶人家下地收割。只要雨一停太陽一出,35戶人家就會悉數出動,翻過大堤,下地搶收麥子。一旦漢江洪水超出預計快速上漲,那就可能會出現不堪想象的後果。

想到這,朱水生心裡一陣後怕,連忙穿上雨衣,打著手電筒出門了。他要去找幾個隊幹部合計合計,天放晴後,怎樣有準備有防範地地組織村民們到灘地上去搶收麥子。人命關天,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雨停了。空氣中瀰漫著揮之不去的暑氣和燥熱。

天晴了。

沒有誰組織,也沒有誰動員,太陽還沒出來,第三小隊只要能下地的人全都到了堤外灘地上。糧食是莊戶人的命根子,沒有誰會看著辛苦了一季即將到手的糧食在自己眼皮底下被洪水沖走。

按照前天夜裡的合計,隊裡幾個幹部各自守在自己的位置上不敢馬虎。朱水生在最靠近漢江河床的田地邊上,一邊查看著江水水位的漲勢,不停地用樹枝做著標記,一邊環顧著隊裡所屬人家的搶收情況。另外幾個幹部則分散在麥田各處,一邊幫著收割,一邊重點關注著那些年歲已高、腿腳不便的老人。

沒有汛情的年份,莊戶人家都會將成熟的麥子連稈帶穗一起割倒運回。麥稈是居家生活必不可少的燒柴,也可以拉到集市上或者磚瓦場賣掉,換回點油鹽錢,沒有誰會把它們棄在地裡。

眼下汛情嚴重,一大早,朱水生就在下地必經的路口告知過每家每戶,這次搶收只要麥穗,不管麥稈。

九點,沒事。

十點,也沒事。

應該還有個把小時,200多畝地的麥穗就可搶收完。朱水生在心裡暗暗地對自己說。他看到隊裡勞力最少的幾戶人家,也在隊幹部的幫助下收割了近一大半的面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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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大堤上傳來了巡邏車高音喇叭的急促呼叫聲:“特大洪峰一小時內將抵達本段江面,汛情緊急,請灘地上所有人員立即撤退,回到堤內!立即撤退,回到堤內!”

急促的呼叫聲在大堤上不斷重複,緊張的氣氛頓時籠罩在灘地上空。

有的人動了,是那些地裡麥子搶收得差不多了的家人。

更多的人只是直起身抬起頭,聽完一遍高音喇叭呼叫後,又彎下了腰。

朱水生見狀,快步走到地中央,大聲叫道:“情況危險,所有人馬上離開!”

又有人動了。

還有人在埋頭割麥。

朱水生的女人也沒動,男人當隊長,要顧大傢伙,幫不了自己割麥。她想再堅持一會,多收點麥子。

朱水生氣不打一處來,衝到自己的女人面前,一把奪過她手中的鐮刀,厲聲吼道:“不要命了?快走!”

女人還是沒動。

朱水生一巴掌打在女人臉上,罵道:“你他媽豬啊!你不走別人會走嗎?”

女人看著朱水生急紅的臉,忍住眼裡的淚,離開了。

有人跟著離開了。

可依然有人不理不睬。

那是糧食啊!要知道,對於農民來說,糧食甚至比命還要珍貴。

朱水生能夠理解,但他不能不負責任。

兩個老人說什麼也不肯離開,那是一對老夫妻,媳婦在家坐月子,兒子在部隊當兵。負責關注的民兵排長怎麼也勸不動他們,急得手足無措。

朱水生趕到兩個老人面前,二話沒說,撲通一聲跪下了。

兩個老人不捨地望著地裡的麥子,又看看面前跪著的朱水生,老淚湧出,說:“水生伢,起來吧,我們走。”

即便如此,到十點半了,地裡還有六七十人沒有離開。

朱水生瘋了一樣地跑來跑去,用幾近嘶啞的聲音見一個人罵一句:“狗日的,快走啊!”“狗日的,快走啊!”

然而,晚了。

一切都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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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江瘋了。

集中性的特大暴雨,致使漢江主要支流也相繼出現了有記錄以來的最大洪水流量。上游水庫大量洩洪,多地山洪暴發,導致漢江水位驟漲5.3米,並以5萬立方米每秒以上的歷史最大洪峰流量滾滾而下。水勢挾萬馬奔騰之力,水頭高達十米有餘,直撲地處中下游的江面。

朱水生抬頭望向江面的那一瞬間,一種前所未有的震懾感和恐懼感擊中了他的全身。這是他有生以來所沒見過的特大洪峰,直覺告訴他,再不跑就沒命了。從小就在漢江裡翻來滾去的他比常人更懂得漢江的習性。他本能地大喝一聲:“洪峰到了!快跑啊!!!”

還留在灘地上的人們這才慌了,紛紛扔下手裡的工具和籃筐,撒腿就往大堤方向跑。

灘地離大堤的直線距離至少也有七八百米,這是一場生命和洪水的賽跑。可還沒等人們跑出100米,洶湧翻滾的洪峰瞬間席捲了整個灘地。

接踵而至的大浪被拋向空中,再以不可一世的勢頭,兇狠地砸向地面上的一切,砸向人群,繼而以所向披靡之力,將一切物體裹挾著卷向洪流。

早些跑出洪峰距離之外或已經爬上大堤頂端的人,眼睜睜地看著這從未見過的洪災驟然而至,所有人都發出了撕心裂肺般的驚叫和呼救。

朱水生也被大浪捲進了洪水之中。

洶湧的洪峰席捲著所能席捲的一切順流而下,洪水裹挾著泥沙以及上游沖毀的傢俱、木頭、牛羊豬狗屍體等向下遊傾洩。一丈多高的巨浪一浪接著一浪快速推動著它摧毀的一切固體,急速移位和碰撞。

灘地上被洪水捲走的男男女女眨眼間便被衝出了幾十米遠。

有水性好的男人在浪峰波谷間奮力抓起流經身邊的女人,攔住一根漂流的木頭或者一張尚未散架的桌櫃,將女人安頓其上之後,再去救援其他落水者。

朱水生睜大眼睛搜索著渾黃的江面。 在他前面不遠的水中,一個女孩抱著一根浮木順水漂流。沒等朱水生靠近女孩,水中冒出一個男人,一把奪走了女孩手中的浮木,女孩驚叫著撲騰,轉眼不見蹤影。

朱水生一邊恨恨地罵道:“禽獸不如!”一邊腿腳用力,靠近了那個男人,他看清了是隊裡的二狗子。朱水生惡狠狠地對面如紙色的二狗子吼了一句:“你狗日的不得好死!”

一棵樹衝了過來,朱水生一把抓住,將身體撲了上去,喘了幾口氣。他沒往大堤方向划動,而是繼續在洪水中搜索。

一個老婆婆在江水中時沉時浮,朱水生連忙靠了過去,將老人拉起,讓其趴伏在樹上,並攔腰護著。老人的眼睛終於睜開了,驚嚇過度再加上嗆水,老人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嘴唇囁嚅著,眼裡的淚落了下來。

又一個人流經身邊,朱水生同樣將其拉起,是個年輕的女人。可憐的女人,死到臨頭,手裡還緊緊地攥著一把麥穗不放。朱水生掰開她的手,大聲叫她抱著樹不要鬆手。女人充滿感激地望著朱水生,只顧著點頭。

樹的浮載力有限,三人趴在上面,樹往水裡沉。朱水生明白,自己不能再趴在這棵樹上了。

他看了看那個年輕的女人,那是隊裡二狗子新娶的媳婦。結婚那天,朱水生還被請去喝過喜酒。他對那新媳婦說,“向江邊防護林方向劃,招呼好老婆婆。”說完,他就鬆開手,隨著洪水衝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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災情警報迅疾傳送到公社黨委、縣委、地委。

公社黨委副書記兼武裝部長、抗洪前方總指揮張彪立馬帶著搶險隊員趕到了現場。

縣武裝部派出的獨立排指戰員也緊急趕往梁灣。

與此同時,軍分區聯繫的當地駐軍舟橋團的部分官兵攜帶著衝鋒舟乘越野車正在火速奔馳。

灘地上,張彪查看了水情,當即做出決定,挑選10名水性好的搶險隊員帶著救生圈和繩索,自己親自帶隊,下水救人。

20分鐘後,獨立排的指戰員趕到。沒有絲毫的猶豫和停滯,全排官兵展開了生死營救。

一個小時不到,舟橋團的越野車轟鳴著開到江邊,10艘衝鋒舟箭一般地插入了洪濤之中。

朱水生明顯地感覺到自己體力不支了。

連著幾個晚上沒有好好休息,再加上已在洪水中耗費了大量體力,朱水生漸漸地有些力不從心了。他只好仰躺在水面上,任洶湧的波濤帶著他向下遊漂流。忽然,他眼角的餘光發現在他左側的江水中有一縷黑髮,那是人!朱水生一個激靈,翻過身來,用殘存的氣力向黑髮靠攏。靠近了,朱水生正要伸手去抓飄散在水面上的黑髮,一個大浪打來,又把他衝開了好遠。再一次拼力遊近,朱水生抓住黑髮,提了起來,是一個女人。朱水生攬著女人的腰,儘量保持著讓女人的口鼻高出水面,向江邊的防護林游去。

要放在平時,別說是一個女人,就是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朱水生也完全有能力將其救出險境。然而此時的朱水生太累了,且要帶著一個溺水者穿過湍急的洪流遊向江邊,很難很難。朱水生的嘴裡,已經灌進了好幾口渾濁的江水,但他仍然沒有放棄,堅持著一米一米地遊動。

就在朱水生筋疲力竭時,一隻衝鋒舟發現了他們。當衝鋒舟快要靠近身邊的時候,朱水生使出最後的一點力氣,將女人向衝鋒舟推了一把,隨即沉入了水中。

洪峰過去了。

不計其數的漂流物擁擠著,追逐著順流而下。

江邊的防護林中,隨處可見掛在樹枝上和抱著樹杆、衣衫不整、驚魂未定的落水者。

一棵樹上,一個男人用自己的汗衫和褲子,將一個十幾歲的女孩捆綁在樹杆上,自己赤裸著身子吊在樹枝上。

經排查,落水的76人中,自救和救援逃生者共計63人。

13個人的生命消逝在洪水之中。

當天夜裡,二狗子媳婦告訴他,要不是朱水生離開那棵樹,她的命也就沒了。

從奪下那個女孩賴以活命的的浮木,漂游到江邊防護林,爬上一棵樹後,二狗子的眼前,總也揮不去那女孩驚恐撲騰的境況和朱水生那惡狠狠的眼神;耳邊一直迴響著朱水生對他吼的那句話:“你狗日的不得好死!”

二狗子沒有告訴媳婦他是怎麼活下來的,躺在床上一聲不吭,一夜未眠。天快亮時,媳婦還在熟睡中,二狗子帶了一根繩子,來到了江邊。

第二天上午,有人發現一個男人吊死在防護林中的一棵樹上。

朱水生的女人天天都要到漢江大堤上跪著,等他的男人歸來。

又是一年春天,灘地上麥苗青青。

滿目蔥翠中,一座鋼筋混凝土做成的碑立在灘地正中。

碑文只有兩行字:

1983,大水。

淹死13人,自縊1人。

郭良原:水事(小說)

2018.6 於長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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