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貶天涯海角:60歲的蘇東坡,生活有多艱難,人生就有多樂觀

被貶天涯海角:60歲的蘇東坡,生活有多艱難,人生就有多樂觀

文:薩埵(讀史專欄作者)


蘇東坡雖然身處困厄,猶能以樂天的心態回應種種不幸。面對人生逆旅,他將更多的生命活力傾注到對快樂生活的追求上去,而且居然真的成功。


當敬佩他、喜愛他、同情他的人們,為他的坎坷遭遇嘆息垂淚的時候,他卻已然在明月銀輝的輕撫下,抱著東坡肉罈子呼呼大睡了。


1097年,被貶在惠州的蘇東坡剛剛安定下來,準備在這個南方溫暖的城市中安度晚年。在和煦的春風裡,他從甜美的酣睡中醒來,伸了個懶腰。


每當心情極其愉快的時候,他就控制不住寫詩的激情。於是,一首描寫春睡之美的《縱筆》很快又在天下的士人口中傳誦了。


在過去的歲月裡,他的麻煩總是由他的詩帶來,最為人熟知的就是“烏臺詩案”,那次他幾乎丟掉性命。老前輩文彥博曾好心地勸他不要再寫,那時他正騎在馬上,哈哈大笑道:“我若寫詩,我知道會有好多人等著作註疏呢。”


現在舊事重演,兩個月後,他的老友兼仇敵章惇,簽署了對他的新一輪貶謫命令。


得幸於宋朝不殺大臣的祖訓,蘇東坡從章惇手中逃得一線生機,但是他的運氣實在有限,受到了一個僅次於死刑的懲罰——流放儋州。


章惇自信地認為,沒有人可以在儋州這個地方繼續笑出聲來,蘇東坡也不會例外。


公文到達後,蘇東坡必須立即出發。惠州的生活剛剛安定下來,現在卻又被驅趕,不得有多餘的安寧。這樣的事在他一生中多次重複,陶淵明那樣“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生活,他始終沒能實現。


在蘇東坡以往的生活中,無論是順境逆流,總有朝雲在身邊相隨,給予他不少寬慰。不幸的是,這位“維摩天女”,在兩年前竟被一場突如其來的瘟疫奪走生命。


這或許也可以稱作為一種幸運,因為她不必再到儋州去受活罪了。


儋州位於今日的海南,在當時被認為是域外的窮荒之地,環境惡劣,條件艱苦,尤其對老年人的身體折磨最大。


六十歲的蘇東坡,是抱著必死之心前去的,他將家室留在惠州,只帶著三子蘇過前往。


他的弟弟蘇轍這時也被貶去廣西雷州。路過藤州時,蘇東坡聽到這個消息,於是作詩“他年誰作輿地志,海南萬里真吾鄉”,派人追上交給子由,兄弟倆得以結伴同行。


原本十幾天的路程,兄弟倆將近一個月才走完。蘇東坡儘可能地放慢腳步,希望時間可以多寬容一些,因為一到雷州,他就必須立即登船了。


離別的前夕,兄弟二人在船上整夜對坐,他們都已經是花甲之年的老人,快要走到生命的盡頭了。儋州的艱苦條件極其容易吞噬人的生命力,因此這難保不是最後一面。真個是生離死別,令人黯然神傷,但他仍以堅強的姿態站立起來,不希望有人為他擔心。


在給好友王古的信裡,他說,“某垂老投荒,無復生還之望,春與長子邁訣,已處置後事矣。今到海南,首當做棺,次便作墓,仍留手疏與諸子,死即葬於海外,生不契棺,死不扶柩,此亦東坡之家風也”。


六月十一日,按照當地的慣例,蘇東坡在出海前參拜徵南二將軍的神像,接著在“眩懷喪魄”中登船出發。


面對起伏浩瀚、福禍不知的大海,蘇東坡只覺得心灰意冷,四顧回首已經是窮途末路,真不知“此生當安歸”。


被貶天涯海角:60歲的蘇東坡,生活有多艱難,人生就有多樂觀


在端坐北方朝堂的皇帝心中,蘇東坡是個“恃才傲物,譏諷朝政”的惡臣。相比於易受小人矇蔽的君王,遠離政治漩渦的下層官員和心地純良的百姓,對待蘇東坡的態度,才更能反映出他的本來面貌。


對於流放過程中與他交往過的不少官員,蘇東坡是心懷感激之情的。多位太守和縣令出於對他的欽佩,慷慨地提供生活上的幫助,後來全都因此受到主政者的處分。


蘇東坡在儋州雖然實為流放,但象徵性地保留了“瓊州別駕”的虛銜,至少在明面上,他還算是個公職人員。然而,政敵們卻又給他下達了與此矛盾的三條禁令:不得住官舍、不得食官糧、不得簽署公事。


不再參與公事是蘇東坡十分樂意的,如此他可以真正逍遙自在而不被繁瑣的政務干擾,優哉遊哉地享受“無案牘之勞形”的快樂。但衣食住行這些問題,卻實實在在地讓他受了一番痛苦。


首先是住房問題。最初到儋州時,東坡父子險些流落荒野,好在仰慕他的縣令張中幫忙,得以棲身在一處老舊的官舍裡。此地偏僻貧窮,房屋大多破頂,每到下雨時屋內就泥濘一片,蘇東坡只好把東西搬來搬去。張中動用公款為他修繕一番後,他才得以稍稍喘了口氣。


可是當局並不願意他有片刻的好日子過,在次年派出酷吏董必南下巡察,發現了這個情況,他派人將蘇東坡從公舍中逐出,並革了張中的職,傳訊進京接受處分。


胸襟寬大如蘇東坡,這時也稍稍有些動怒了,不過他表達不快的方式是幽默且高明的。他在一則寓言中提到了東海龍宮中經常搗亂的鱉相公,以此借指董必並加以諷刺。


“鱉”與“必”的讀音相近,但並不相同,即便董必讀到了這則寓言,氣得滿面通紅,也拿蘇東坡無可奈何了。


政敵小人們對蘇東坡的猙獰面目,正好反襯出窮苦百姓們的善良淳樸,尤其是那些仰慕他的窮讀書人的子弟,紛紛趕來幫他修建房屋。一位叫王介石的士人帶領家丁前來相助,而他本人出力甚至超過家丁,“躬其勞辱,甚於家隸”,特別令蘇東坡感動。


新居建成後,頗具當地土著風格,蘇東坡說這是“疍塢獠洞”,可想而知十分簡陋。房子的後面是一片桄榔林,於是題新居名為“桄榔庵”。


他望著這座也許是自己一生中的最後一處房子,不由得頓發感慨,決心生住於此,死葬於此,心情愈發沉重起來。但這種沉重的心境只持續了片刻,很快就被生活的喜悅衝散了。


桄榔庵的生活雖然清苦,也別有一番閒趣。

蘇東坡夜裡睡在床上,可以聽到林中獵鹿的聲音,有時天還未亮,就有獵人叩門,向他贈送鹿肉。


朝陽的光芒灑入竹林,頎長的樹影直延伸至他腳下。美景當前,他忽然覺得桄榔庵的生活也是超然的享受。陶潛的門前不過有五棵柳樹,而他的屋後卻有一整片樹林。“短籬尋丈間,寄我無窮境”,這三間茅屋在他眼中已經是大如天地了。


居住問題總算解決,美食家、老饕客蘇東坡要捧著肚子發愁了。當年在黃州閒置時,他曾搖身一變成為農夫,在黃泥坂附近的東坡上開墾了十餘畝地,通過幾年辛勤勞作,得以豐衣足食。現在的局面比那時更為艱難,因為他已經六十歲,不復當年的體力了。


不過好在人口不多,向縣令張中借的幾畝薄田,足以供養他和蘇過生活一段時間。“知非笑昨夢,食力免內愧”,

蘇東坡顯然是以自食其力為樂的。我們讀白居易的《觀刈麥》,知道他因自己不事農桑而終日愧疚,蘇東坡沒有這樣的心理負擔,他已經戴上草帽在田中插秧種苗了。


蘇東坡雖然是手無縛雞之力文人,但並沒有懶惰的毛病。不過即便他努力營生,仍然常有斷炊之虞。


海南島上的居住者多為當地黎民,他們懶於耕種,以打獵為生,生活所需的許多物品包括糧米都要由廣東來的官船運輸。


1098年冬天,海上風暴頻發,運糧船隻無法到達,加上當年的莊稼收成不好,蘇東坡父子的生活幾乎無以為繼,真個一籌莫展。在給友人的書信中,他形容自己父子在斷炊中相對而坐,“如兩苦行僧耳”


不過,他仍然開得出玩笑來,聽說在雷州的弟弟子由也因糧米不濟而日漸消瘦,於是作詩一首,


海康別駕復何為,帽寬帶落驚僮僕。

相看會做兩臞仙,還鄉定可騎黃鶴。


託人寄去。海康別駕即指子由,他在雷州的日子也不好過,還有一大家子要養活,境況愈發艱難,但當他讀到這首詩時,面上應該也會露出微笑來。


被貶天涯海角:60歲的蘇東坡,生活有多艱難,人生就有多樂觀


在無米作炊的日子裡,蘇東坡就到鄉野中採摘藥草,如蒼耳、蔓菁、蘆箙和苦薺等下鍋煮食,他稱這些是“葛天氏之民”才能享受的美味。


葛天氏在傳說中是上古賢明的帝王,治下的百姓生活安樂且富足。陶淵明在“環堵蕭然,不蔽風日,短褐穿結,簞瓢屢空”的生活狀態下也曾以此自詡。很明顯,蘇陶二人所指的都是精神層面。


蘇東坡形容自己在儋州的生活是:“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可以說要什麼沒有什麼,只有一條好處,“無甚瘴也”。


中國古代由於對南方的探索不夠,北方人誤以為那裡存在大量瘴氣,常人無法居住。


好友參廖對他如今的處境牽掛不已,尤其擔心他的身體會日益衰弱,打算親自動身去看望他。


蘇東坡心領了參廖的好意,不願意老友為他憂愁勞累,於是回了一封極其輕鬆詼諧的信。他說自己現在退隱在一處小院裡,悠然自得好似天竺高僧。“北方何嘗不病,是病皆死得人,何必瘴氣?但若無醫藥,京師國醫手裡,死漢尤多。參廖聞此一笑,當不復憂我也”。


在讀蘇東坡寫給友人的信時,我們可以發現他近似於莊子的心境。以他現在“四顧真途窮”的遭遇,他完全可以在信中發發牢騷,獲取一些言語上的安慰,至少可以有個傾訴的對象。


但蘇東坡不愧為蘇東坡,竟然將情況完全扭轉,在信裡寬慰起狀況比他好得多的朋友們來:“尚有此身付與造物者,聽其運轉流行坎止無不可者,故人知之,免憂煎”。


這當然是超出實際情況的話,特別是聯想到在那種艱難的處境中還能作此輕鬆之語,也就無怪乎蘇東坡受人愛戴了。


無論蘇東坡到了哪裡,他那種溫和友善的個性,都不會允許他沒有朋友。他曾對弟弟子由說:“我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兒,眼前所見沒有一個不是好人”。


無論身處何種艱難局面,那種對人類深深的熱愛,總是能使他忘掉自身痛楚,急切地關心起他人的狀況來。人道主義精神在蘇東坡年輕時就已經表現出來,直至今日,光芒依舊不減。


島上生活的黎族人民,因為長期受漢族官吏的壓迫和欺騙,與外來移民相處得並不融洽。朝廷派出軍隊前來圍剿,黎民就退進山林裡,官軍也無可奈何。


蘇東坡認為這些居民都是善良淳樸的土著百姓,由於得不到公正的對待,才被迫與漢民發生衝突。最好的解決方法就是拋棄原有的偏見,並幫助他們改善生活,為此他還專門寫了一首《勸農詩》,鼓勵黎民從事農業生產,以帶來長久的福利。


蘇東坡跟他的鄰居們同樣相處得十分和睦。《縱筆三首》中記載了鄰居經常送烤肉給他吃的經歷,“明日東家當祭灶,只雞斗酒定膰吾”。


一位住在山上的黎族樵夫揹著柴到市集去賣,看到蘇東坡一身儒服,覺得奇怪又好笑。蘇東坡嘗試與他交談,因語言不通作罷,不過樵夫似乎也看出蘇東坡是陷於草莽的貴人。冬天海風肆虐,寒冷刺骨,他竟然直接送了一匹木棉布給蘇東坡製衣禦寒。


在海南期間,蘇東坡養了一條名叫“烏嘴”的大狗,閒來無事時就帶著它到處閒逛,和村民們在樹下席地而坐,暢談起來,而且尤其愛聽人講鬼故事。


有時拜訪朋友歸來,天降大雨,他向農婦借來斗笠蓑衣和木屐,在泥水中蹚浪著走過,烏嘴搖著尾巴緊隨其後,絲毫不顧忌所謂讀書人的莊重。小孩子們見到他的這副怪模樣都哈哈大笑,口吹蔥葉送他離開。


而他這時已經略帶酒意,開始飄然起來,不覺得有一絲不快,隨口吟出一句“莫作天涯萬里意,溪邊自有舞雩風”,晃悠悠地回桄榔庵去了。


往昔的榮耀和官位,現在在蘇東坡看來已經如同一場春夢,他認為在貶謫生活中有以前做官時無法享受的樂趣。


這種快樂在組詩《謫居三首》中表現得淋漓盡致:一是旦起理髮,二是午窗坐睡,三是夜臥濯足。


他慶幸自己不用再早起上朝,風塵僕僕地來回奔波,可以一覺睡到大天亮。中午飯後,他就盤坐蒲團,靠著竹几,輕車熟路地進入夢鄉,直至物我兩空的境界。


儋州雖然物資短缺,但有的是柴火和乾淨的泉水,可以舒舒服服的泡腳。他拿大都市的人開玩笑,說城裡柴貴水貴,同情他們享受不到自在濯足的樂趣。


蘇東坡也許真是窮開心,又或者是樂於自嘲,但總是讓人喜愛得不得了。


許多人在牙齒鬆動掉落時,會為年華逝去憂嘆不已,蘇東坡卻沒有一點難過,因為他終於可以“齒疏含清風”了。


被貶天涯海角:60歲的蘇東坡,生活有多艱難,人生就有多樂觀


錢穆先生認為,蘇東坡在文學上的最高成就,都是在他不得意時達到的,是他人生哲學的高度體現,而順境中寫就的詩篇未免有些落入俗套。例如被貶在黃州時的兩篇《赤壁賦》,直至今日仍受人推崇。


現在他在海南忍受著身體上的折磨,但詩情並沒有絲毫消減。公認的蘇東坡最好的五言詩《儋耳山》在此期間寫就,他計劃的一百二十四首和陶詩,也終於完成了最後的十五首。


他慶幸自己再不用去管凡塵俗世,於是潛心著書,修訂了從前作的《東坡易傳》和《論語說》,又為《尚書》做了十三卷註釋,《志林》也有五卷。這些資料都保存流傳到今日,很有研究價值,只是在他詩詞散文那太過耀眼的光芒下,聲名不顯。


在為陶詩作和詩的過程中,他愈發覺得自己與陶淵明心性接近,甚至認為陶淵明是自己的前世身。這樣的話如果由一個小詩人說出,必然貽笑大方,但出自蘇東坡之口就令人確有幾分信服。


不過,蘇東坡也有陶淵明所不能及的地方。在讀陶詩時,我們所見的陶淵明是一個內心恬淡,面色悠然平靜的隱士,蘇東坡則不同,他是時常開懷大笑的。


作為當時的文壇領袖,蘇東坡流放到海南,對當地的文化和教育發展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他在這裡講學三年,身邊有不少潛心好學的青年跟隨,其中的姜唐佐和符確兩人在他北歸之後相繼中榜,成為了海南歷史上的第一位舉人和第一位進士。


同時他還致力於當地一些惡劣風俗的改變,熱衷於教導黎族人辨識藥草,使用醫藥。《瓊臺紀事錄》記載“蘇文公之謫儋爾,講學釋道,教化日興。瓊州人文之盛,實自公啟之”。


直到今天,儋州仍有為紀念他而修建的東坡書院,為歷代以來儋州的最高學府。


在蘇東坡最後的幾年裡,一直是孝順的三子蘇過陪伴在身旁,另外兩個兒子已經成家立業,無需他操心了。在他的悉心教導下,雖然生活極為艱苦,但聰穎好學的蘇過已經頗有文才,後來也成了極有影響力的文人。


完成了這些事後,他已經了無牽掛。在對人生的體驗上,他到達過權力的高峰,也在泥濘的田地裡流過汗水,升沉榮辱,世事變遷,他是見慣了的。


當初章惇蔡京之流將他流放海南,本意是要讓他死在這裡,結果他不僅沒死,反而將這裡當做第二故鄉,準備終老於此。


可命運卻不容許他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過去是這樣,現在也是如此。


1100年,二十四歲的宋哲宗死去,朝政暫由皇太后主持,決定召回之前被迫害和流放的元祐大臣們,蘇東坡也名列其中,新的漂泊即將開始,而他已經是六十三歲的老人,不剩下多少體力了。


在獲赦後即將離去的那段時間裡,他的內心百味雜陳,其中種種,無法一一細數,交織著一生的唏噓感嘆,劫後餘生的片刻喜悅,對儋州黎民的不捨和前途茫茫的無奈……


登船渡海的那天晚上,他寫了一首《六月二十日夜渡海》,概括他此刻的心境,其中最後一句,讀起來真是令人心生敬佩,又忍不住為他垂淚:


參橫斗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

雲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餘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

九死南荒吾不恨,茲遊奇絕冠平生。


余光中說,蘇東坡是一個“中國人一提到就會引起親切敬佩微笑的人”。


他最令人欽佩之處,並不在於詩文畫作方面的成就,而是他那時刻充滿喜悅的心靈,總能給予痛苦中的人們以鼓勵和安慰,正如林語堂《蘇東坡傳》結尾說的那樣:


蘇東坡已死,他的名字只是一個記憶。但是他留給我們的,是他那精神的喜悅,是他那思想的快樂,這才是萬古不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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