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這大半生:曾在工地揮鐵鏟,管上千人的肚子,廚房是他的江湖

父親這大半生:曾在工地揮鐵鏟,管上千人的肚子,廚房是他的江湖

我的父親

文/丘玲美(梅州)

我很少提筆寫我的父親,大概是一直以來與父親的關係總是客氣中帶著疏離,又或者在我的成長故事裡,他跟全天下所有的父親一樣,總是站成一個沉默的角色。

都說奶奶命好。奶奶生父親時年已四十五,家裡孩子多,年歲參差,父親最末,排行第九,除了八姑母,頭上的全是伯父。父親長至十五六歲,便輟學幫工貼補家用了。

父親是摸魚撈蜆、抓蛇捉蛤蟆的好手。越是夜深人靜,越是這些活物出動的時候。他不怕黑,視力又出奇的好,浮水是自學的,憋一口氣下去,再上來的時候,手裡便多了件活物。父親就這樣在風裡雨裡浸潤到二十出頭,又幹又瘦又黑,滿臉麻子,還一眼看上了來生產隊幫工的美麗姑娘,也不怵,大大方方託人說媒。不知道姑娘看中他啥,居然應允了。最小的兒子也成家了,分家順其自然。他們從奶奶手裡分得幾副碗筷,一間灰暗的土坯房,便自立門戶了。

成家以後,父親進了當時的國營企業水泥廠,做了一名伙房廚師。上世紀80年代生產水泥的原材料會用到一些黃泥,黃泥需要人工晾曬,於是母親光榮地成為了一名國營企業的曬泥工。鉚足了勁掙錢的父母無暇顧及孩子,便把我們帶到他們上班的地方玩耍。曬泥坪空曠,轟隆隆的機器聲和飛揚的黃泥塵逼迫得人站不住腳,更不用說小孩子,我去了幾次便斷了跟著母親的念想。

父親工作的地方則有意思得多。小時候對大小沒有概念,我很難向你描述父親忠誠的夥伴——那口大鍋究竟有多大。我只記得,父親炒菜的鍋鏟,可不是捏在手裡小小的一柄,而是建築工地上工人用來鏟泥沙的鐵鏟,洗鍋則是用的掃大街的那種掃把,對,現在你能想象出那口鍋有多大了嗎?項羽說自己“力拔山兮氣蓋世”,我沒有見過西楚霸王“拔山扛鼎”,可是我卻見過父親揮汗如雨舞動大鏟的氣勢,那一刻,廚房就是他的江湖。洗菜切菜、烈火烹油、翻炒煎煮,動作要快,要連貫,菜放慢了,父親吼;火勢小了,父親罵,拖拖拉拉和磨磨蹭蹭的態度在這裡無處安放,後廚管著廠裡一千多人的肚子,父親怎麼能不急呢。

父親這大半生:曾在工地揮鐵鏟,管上千人的肚子,廚房是他的江湖

(1990年,父親被廠裡安排去大酒店進修時的廚藝作品。)

你相信嗎,胃是有記憶的。上世紀90年代初,在童年藍藍的天空下,在水泥廠大大的球場上,我追著蟲蟻跑,跑到飢腸轆轆時,一股鹹香味飄來,它們在空氣中擰成一股股細絲線,趁人不注意的時候,突然從每一個毛孔鑽入胃裡,胃受這撩撥後大喊:“是豆豉燜排骨!”我飛奔回伙房,拿出自己的小杯子,去向打菜的阿姨要半杯飯,拌上幾塊排骨幾粒豆豉,再坐在空曠的食堂裡,有滋有味地享受起美餐。缺油少鹽的年代呵,能吃上肉是多麼幸福的事情。父親這時候可以抽空在外面的臺階上歇一歇,和同事聊聊今天採買的菜蔬新不新鮮和價格的漲跌,一根菸燃完,他的休息時間就結束了。飯點一到,工人從食堂的各個入口湧入,在窗口前排起長長的隊伍,一時人聲鼎沸,熱鬧非凡。父親打起菜來一點都不像現在的食堂阿姨有帕金森抖動症。工人乾的都是體力活,父親由己及人,總是乾脆利落地在他們的飯盒裡鋪上滿滿的肉和菜。

下班後,父親把我放在28大槓的後座,車頭掛一桶潲水,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自行車和星光回家。父親的頭腦很活泛,他讓母親大量種植黃豆、綠豆和時令蔬菜,採收的豆子發好豆芽,和蔬菜一起銷往伙房。我與母親送過一次菜去食堂。平板車上,整整齊齊碼放著鮮嫩的豆芽和沾著露水的青菜,青菜的根部和黃葉已經被撇去。父親對自己手裡採購的菜蔬有嚴格要求,自家的更不例外。母親自然是不再去曬黃泥了,因為家裡還有二十多頭肉豬需要她伺候。熬煮潲水對正在玩的年紀上的孩子來說是件苦差,一大鍋潲水,起碼要一個小時才能熬煮好,期間柴火不能斷,火勢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還需要時時用一根木棒伸入鍋裡攪拌,以防糊鍋。父母很放心我們去做這些,常年的耳濡目染,我們早已知曉美好生活的來之不易,它不是沉迷在幻想等待中,而是必須一步一個腳印,用汗水澆灌出來。

父親天生臉黑,長時間在伙房煙熏火燎,一張臉更是黑亮,又自帶煞氣,不怒自威。父親有次下班回家,走在我家鄰居小姑娘的後頭,突然間小姑娘邊哭邊一路往家中跑,大人問起,小姑娘抽抽噎噎說:九叔公追我……父親很是無奈,小孩子不愛與他親近,我們也怕他。父親脾氣火暴,可他又是多麼柔情的一個人!那傲然矗立在一列列土牆青瓦四合院中間的二層水泥平房,有一方天井的我的老家,被十幾盆父親手植的花花草草圍繞著,一空下來,他就給這盆花鬆鬆土,給那盆花澆澆水,把交付不出的愛傾注在它們身上。

因為父親的好手藝,村裡的紅白喜事,都少不了要請他去做主廚。採買食材、熬更守夜的事也儘可以放心交給他,一個誠懇踏實、剛直不阿的人,漸漸成為村中的主心骨。堂伯父油盡燈枯之時,請了父親過去。他走近堂伯父身前,捏住堂伯父的脈搏,又把手伸到老人的鼻子下,才輕輕說:“準備後事吧。”

水泥廠改制後,父親分配到車間看煤窯,日夜顛倒。有時貪睡,煤滿了,從皮帶上溢出到地上,堆成個小山坡,那雙在伙房裡揮斥方遒的手不得不去把煤鏟回到皮帶上,於是常常深更半夜一身黑漆漆地回來。如是熬了幾年,父親申請了下崗,就此結束了在水泥廠二十四載的春秋。

退休後的父親並沒有閒著,挑泥沙屯菜地,搬石塊壘圍牆,汗水洇溼褲腿,弄得像是從水裡拎出來一樣。勤勞和頑強是他的生命密碼,鐫刻在基因裡。菜地屯好了,留了一隅栽下一棵白玉蘭。如今樹已有兩人高,在早晨和傍晚的時候,香氣尤其馥郁,那是對父親的嘉獎。

父親六十多了,他的這大半生實在是平淡。可是又有多少人能在自己年逾花甲的時候捫心自問,說自己這大半輩子活得頂天立地問心無愧呢?我想父親的答案一定是肯定的,我認為也是肯定的。因為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徵文啟事】

五月,屬於勞動者;五月,也屬於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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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都語聞第四期徵文來了!在這個明媚的五月,拿起你的筆,用文字讚美生命,用文字描繪生機,用文字書寫生活。

(一)寫作要求

體裁:非虛構(文言文、詩歌除外)

字數:800-3000字

徵文對象:面向愛好非虛構寫作的所有創作者

(二)投稿方式

請將作品發送至[email protected],郵件命名為“勞動者(或新青年)+作者姓名”,文章內容貼於郵件正文。如有配文圖片或視頻,請在附件發送。

請在作品正文文末留下您的姓名、聯繫電話,方便編輯部與您聯絡。

南都語聞致力於發掘青年寫作者,如您是90後、00後,請在稿件最後註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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