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英紅 | 第二座最佳女主角獎盃,等了27年

惠英紅 | 第二座最佳女主角獎盃,等了27年


攝影:張湸

採訪、撰文:Maggie

化妝:于敏

髮型:James Lee

編輯、策劃 :暖小團

服裝造型:傲寒

助理:沐浴鹿

燈具提供:JANG STUDIO

場地鳴謝:北京瑰麗酒店

特別鳴謝:英皇影業

美術編輯:孫毅


電影《血觀音》的情節,我真的有朋友遇到過。一個 16 歲的女孩,長得挺好的,家庭背景也跟電影裡很像,被母親從外國叫回來,讓她待在一些權勢人身邊。所以我演棠夫人基本沒遇到什麼問題,無非是把這個女孩的媽媽演出來就好了。


最開始我拿到《血觀音》的大綱,只有3張紙。一看,哇,我這個演了四十多年戲的木頭都被觸動了,我就知道劇本非常好,一定要演。然後楊雅喆導演來香港,跟我說不如一起見一面。好,那我就先以棠夫人去見吧。


我還記得那天我穿了一件玫瑰紅的襯衣,胸前打了蝴蝶結,一條貼身牛仔裙,很高的高跟鞋,然後畫了一個淡淡的妝,紅唇膏。見面聊了一下,我就跟楊雅喆導演說:「你說說看,你的角色是怎麼樣,給我聽聽。」在他講的時候,我也會說我對這個角色的理解,哪些地方怎樣處理會比較好。


見面半個小時後,我跟我的經紀人說:「你們繼續談吧,我先走。」這也是故意的,還是棠夫人的處事風格,不出我所料,那天楊雅喆導演一下樓就對製片人說:「就是她了,不用再看了。」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他以為我本人就是這樣的性格。


第二次見面是開機前一天,全劇組一起吃飯。我就想,吃飯嘛,我就沒必要裝成棠夫人了,我就是平時的樣子去,一件簡單的T 恤、牛仔褲、運動鞋,也沒化妝,楊雅喆導演說:「啊,你那天是演的?」


從開工到殺青,楊雅喆導演從來沒有給我任何意見。其實,他在和我見面之前已經見了 6 個演員。他後來跟我說,他沒有設定棠夫人是什麼樣的,可是另外幾個說「導演要什麼我就演什麼」,只有我帶著一個自己整理好的棠夫人去見他。


我遇到這麼好的劇本比較多,說實在的,是因為我比較能吃虧。可能前面有好幾個演員因為片酬低推掉了這個戲,才到我這裡。如果劇本真的很好,能在我的評分標準裡面拿到一個很好的成績,我不會計較酬勞,我不要為多賺那一點錢浪費掉這個機會。這次我賺少一點,以後機會多了,其他地方多賺就好了嘛。後來他們導演圈就有人就說「沒錢就找惠英紅」,所以我才意外收到了很多小成本的好劇本,我很開心。


做演員之前,我跳了兩年半的舞。第一年相當於培訓班,我成績不錯,學了九個月就已經代表香港去澳洲表演了。我在舞蹈團裡面的位置叫「八達」,意思就是說,一個舞蹈五個演員,我在中間領舞,可是如果有任何一個演員出了意外不能上臺,我馬上可以代替,哪個位置我都可以跳。編排一個舞的時候,我都不是隻學一套動作,我是全部可以貫通的。


惠英紅 | 第二座最佳女主角獎盃,等了27年


很多人以為觀眾在看舞臺上的人,其實舞臺上的演員也可以看得清每個觀眾的臉,你信嗎。


你在舞臺上,可以沒表情,也可以跳得很有表情,臺下的反應完全不一樣,你立刻就會感覺到。所以你必須知道怎麼樣把自己的感情恰到好處地釋放,傳遞給觀眾。你要知道自己跳的舞要傳達的是什麼信息,要與觀眾的眼睛有對視,目標就在前面的觀眾,因為前排一有反應,旁邊就會給音效。後來拍電影,就是永久把你的情緒鎖在那個畫面裡,雖然你在跟對手演員演,可是故事還是給鏡頭外面的觀眾看的,一樣要把自己的情緒精準地傳遞給觀眾。


有一天,《射鵰英雄傳》的導演張徹看到我跳舞,剛好我當天跳的舞有武打的部分,就把我挑去試鏡。一開始讓我試著演梅超風的徒弟,後來覺得我演配角浪費了,直接讓我演穆念慈。穆念慈比武招親,穆念慈救父親,這個角色的重頭戲都是打戲。


我一入行就演打戲,也是沒得選。在香港七八十年代,電影行業興盛。按照當時比較俗氣的說法:一個女演員想出頭,不是拍拳頭就是拍床頭,不是動作片就是風月片。早期的電影男性當道,自從我主演的《長輩》獲得第一屆香港金像獎最佳女主角之後,才出現了很多女性當主角,帶動整個電影圈的改變。


1982 年,《長輩》讓我第拿到第一屆金像獎最佳女主角。當時我很年輕,22 歲,家裡很窮,我的需求都是在錢這方面,我也沒看到這個讚譽後可能帶來的機會,香港金像獎也是第一年辦,所以當時就覺得只是一個獎嘛,沒什麼特別的。


但這樣一個最佳女主角讓我清楚了一點,我是可以演戲的,我應該會成為一個好演員。


打戲拍了六七年,新浪潮電影興起了。當時我正想轉型,沒有人會拍一輩子打戲。當時我的心態不夠好,比如說,找來的是讓我演第二女主角或者第三女主角,我當時總覺得已經演了第一女主角了,就沒去。還有兩部電影我已經去演了,可是當時的公司覺得香港武打片賣錢,在整個東南亞地區都很賣錢,所以我拍一天就被公司拉回來,接著拍打戲。拍打戲的時候,我也會提議哪些部分可以有一些文戲,可是他們說「觀眾想看的就是你的打戲啊」,所以我完全沒有轉型的空間。


電影圈風雲變幻,你今天拿了一個最佳女主角,但是中間一直沒有好作品,五年之後誰還記得惠英紅是誰,你之前的作品人家都忘了。等到再有合適你的角色,人家也不會說「惠英紅曾經是影后,我們還找她演」。當然,多少有我自己的原因,時機轉變之前,你應該把底子打得夠結實,把中間的橋搭得很漂亮,到了行業變化的時候才能不怕考驗。


惠英紅 | 第二座最佳女主角獎盃,等了27年


我的擔心不是多餘的,後來武打片沒有市場的時候,我就真的沒戲拍了。過了幾年的低谷期,情緒很差,得過抑鬱症,還自殺過,被家人送到醫院救回來。後來我去大學裡讀了個情緒副科,拿到了專業的情緒治療師的執業牌照。我想正好可以幫更多人治好不良情緒,也想用另外一份職業作為未來的保障。可是,可執業了九個月就放棄了,因為我自己的情緒問題還沒完全好,還要幫別人解決情緒的問題,很累。後來我還是回到了演藝圈,因為那是我最專長的。


說實在的,如果我去做美容行業,賺的錢可能會比當演員賺的多。真的,女人的錢很好賺,而且我骨子裡住著一個潛在的銷售經理,只要我出馬,那個生意肯定成功。很多人覺得我氣場強,好像很有權威性,因為我很懂,我真的要告訴你好不好、適合不適合。因為醫療不能胡亂來,不然真的會有很大的問題。


任何事情都是不懂不要做,你要做就必須懂。即使做老闆,我也不想醫生懂的我不懂。如果我不懂,我去跟醫生溝通,醫生可能會說:「走開,我來弄,你不懂。」開酒樓或餐廳,如果你不懂,廚房的人坑死你,菜明明五毛錢,他說五塊錢,怎麼樣,有苦說不出吧。


復出的時候,很多的觀眾都要遺忘我了,完全當我是新人。我用了五年,從第六線、第五線、第四線這樣一點一滴演下去。可是每一次我都用一線的水準去演。因為我知道最好的演員應該是什麼樣的。我絕對不允許演完一部戲聽到有人說:「啊,惠英紅,那部戲裡有你嗎?」一兩場戲也要讓人知道我在這個作品裡面。你問我怎麼做到的?不難,多琢磨角色,每一秒的戲都要用心。


第二次站在臺上拿最佳女主角獎的時候,我已經 49 歲了,跟第一次拿獎足足隔了 27 年。在這期間,我經歷過了人生的高高低低起起伏伏,感受當然和第一次完全不同。這些年裡有很多人幫忙,也有很多人踩你一腳,你承受過這些,花了很多時間再上來,再拿到這個成就,你就會知道這有多難得,多來之不易,這是上天給你的一個禮物,這種機會不是每個人都有。


上天既然願意相信你,給你兩次最好的眷顧,你就更不應該隨便浪費往後的機會,否則這份幸運可能很快就沒了。我希望幸運延續得長一點,所以我在那之後能做的就是接工作比以前更謹慎,演角色比之前更加投入。


一個配角可能只有兩場戲,但不見得就不重要。既然你願意答應,就證明這部戲你肯定有興趣。既然如此,那你就應當全心全意地演好那兩場戲,也不需要搶什麼鏡頭,不用想那些。演主角就是順著走,弄清楚戲劇走到哪裡情緒高一點、走到哪裡低一點,最要緊是不要有「斷橋」的感覺。


「斷橋」就是人物的性格不連貫,讓觀眾覺得突然之間變了、斷了。實際上,一個人的性格從 3 歲就定下來,他的眼神,怎麼說話,每個手勢,都會順著性格走。人物做任何事情都可以,殺人或者怎麼樣,底線是永遠在性格里面帶動。我經常告訴年輕人,你要研究這個人物的性格,他站在那裡,為什麼要把腳弄成這樣,你會有很多為什麼,然後去找答案。你把人物的性格整理好,眼光一打開,基本上每場戲都不用刻意處理,也不會「斷橋」。


剛進入電影圈的時候,我喜歡跑到人家的拍攝棚裡面,去看人家怎麼樣拍戲。我很幸運,一入行就碰到了好導演。劉家良導演說:「演員不應該直挺挺地站在鏡頭前面,只會演,其他什麼也不懂。」最早就是他讓我去學電影的每個流程,包括剪輯,配音,場記、副導演、副武術指導等,所有崗位我都要學。


惠英紅 | 第二座最佳女主角獎盃,等了27年


早期我演的好幾個電影,我還要同時當場記、副導演、副武術指導。我負責粗剪,就是先把拍好的電影素材順好、剪好,然後再給導演過目。那時配音用罐頭音樂,就是找現成的音樂,電影粗剪之後,你感覺整個故事的氛圍很像《夜來香》,就把《夜來香》的音樂放進去。


所以直到今天,我都敢說我是專業的電影人。我站在鏡頭前面,就知道現在畫面在拍什麼,現在燈光打的是什麼氣氛,打得我好不好。拍完之後,你怎麼樣去剪我的片我都知道。有時候剪片會把演員的氣場會剪錯。所以我在演的時候,有辦法讓剪輯再怎麼剪都沒辦法把我最想保留的部分剪掉,因為我是剪片出身的。


我童年很苦,3歲就獨立工作了,和媽媽一起在香港灣仔街頭賣東西,一直到 13 歲。我們出生在一個窮困的家庭,3 歲前,我和妹妹抬一個大桶去山下擔水回家,後來又在最混亂的街區長大,所以我 3 歲就有了 13 歲的思維。我不需要媽媽告訴我應該往前走一步還是向後退一步,因為我太懂了。我可以自己做主,媽媽不用為我擔任何的心,這是我從小就學到的本事。在灣仔的街頭摸爬滾打了十年,我的心智已經相當於 23 歲。我說這些不是證明自己很厲害,我是說,如果你沒有這樣的經歷,說明你很幸福。


到了13 歲,我覺得自己真的不應該繼續待在灣仔這個地方了。再這樣下去,我這一輩子怎麼樣都是這樣了。那個時候,我的哥哥姐姐學戲十年畢業了,香港沒有戲班子,他們唯一的出路就是在夜總會里面跳舞。不過,當時在夜總會跳舞的男男女女同時也在電影行業裡面做武行,因為學過戲的人武打基礎比較好。


那個時候我就想:你們去電影圈當武行,說不定我去了就可以做主演呢。所以我決定去夜總會跳舞,因為那是進電影圈的第一步。先學一年中國舞蹈,同時還會學一些北派的、戲曲方面的,比如《水漫金山寺》,有兵器,也有武打。事實證明這些學來的本領都成了我以後做演員的基本功,我也希望很多演員能知道,學到的看到的很多東西,在你入行之後都可以學以致用。


昨天吃飯的時候,我看到窗外面的風景,突然覺得很感恩。我常常說自己是一個奇蹟,真的。你看,把在中國所有女演員都算上,到 50 歲還有機會重來,還能再上巔峰的,數也數不到有幾個。


想做成功的人,努力與運氣這二者缺一不可。我一直都很專業地對待我的工作,我從來不會我說每天開多少時間的工就要休息,不會隨便混混過一天,不拍我的戲我也一定在旁邊,就是為了知道現場在做什麼,我從入行開始就是這樣。可是,那時候我去抓一個機會,就會被人打手,說回去,不給。那兩部我拍了一天就被公司拉回去的電影,後來讓兩個演員都紅了,只有我知道,那原本都是我主演的。


現在,有好機會來,我抓得很準,誰也沒辦法拿走我的。自己要什麼,用什麼樣的方法抓到,我從來都知道。因為我並不是一個家庭出身很好的小孩,我是在路邊長大的,這需要我必須成長得更快,更能把握每一個機會。


我從來都沒覺得自己演技不好。你翻看我以前所有的表演,即便是年輕時演的,也是非常好的。悲劇、喜劇、文藝片,我都有好些作品,而且都賣錢。可是,我當時沒的選啊,那時候接戲的比例是拍一百部動作片,拍一部喜劇、一部文藝片,所以大家看到的亮點只在於我的打戲。


惠英紅 | 第二座最佳女主角獎盃,等了27年


現在我去跟導演說,我想讓這個角色如何如何用演,很多人會認真聽,會跟我討論,會認同我,尊重我。可是當時呢,一個普通的小女孩想要做好演員哪裡來的了這麼多的話語權,導演是最大的,導演需要你變成什麼樣子就是什麼樣子,要聽命照辦。你們覺得我現在拍的戲賣錢,我就是最高?錯了,沒有導演,我沒機會演這個角色,沒有老闆掏錢,誰都拍不了戲開不了工。


年齡從來不是我的限制。我不怕老,你看,我也很願意演老的角色。等我再老一點,完全沒有美女壓力的時候,我會更輕鬆,反正我不能再演好看的了,我就挑我喜歡的演,不喜歡的就不演。幾年前我有一點「哎呀,好像臉上有皺紋」的感嘆,現在不會了。我都 60 了,只要我看著比 60 歲年輕就好了。


我最多可以休息一個禮拜,一個禮拜過後還沒有工作,我就會很煩,為什麼我還在家裡?我的人生經歷過幾個階段,最開始為了生存,然後為了自己的價值,現在不知道是為什麼。也許是為了實現更多面的自己。我這個人不喜歡逛街,不喜歡宅在家裡整理家務,每天打麻將或者約朋友去喝咖啡也不行,讓我想想今天去哪裡吃飯我都頭痛,更不要說讓我想怎麼去填那些空閒的時間了,如果不給我事情做,那我多慘呢。還是有工作忙比較好,如果工作不是為了生活,那就更好。除了演戲,我真不知道我會做什麼了,真的。


我不要江湖上只有我一個人,我需要一個對手。不管是從小在街頭賣東西,還是後來跳舞、演戲,有對手的時候,你都會越來越好。你不敢鬆懈也不能鬆懈,必須一直向前走。


經常有人說「演技好的演員往往人生經歷坎坷」,實際上並不一定是這樣。經歷豐富當然會有很多題材,可是世界那麼大,一個人幾十年的人生能有多少經歷?個人經歷總會有用完的時候。我經歷算多的,但我從來沒當過媽媽,從來沒結過婚,從來沒殺過人,我還是要演這些角色,而且還是這些角色讓我拿到了獎項。


看什麼事情都不要只看表面,你要多問為什麼。為什麼他會變成這樣?你去查資料,去聯想,去找答案啊。打開眼睛去看,從外界吸收的素材是永遠也用不完的。如果你說自己沒什麼經歷就演不好戲,那你作為一個演員,你的眼睛都在看什麼,你的心思在哪裡?


我的電話裡沒有遊戲軟件,都是一些新聞 APP。我每天起床後習慣看一兩個小時新聞,我想知道世界正在發生什麼事情。早些年我喜歡看報紙新聞,我喜歡聞油墨的香味,看完不用收藏,我都靠腦子記。


從小到大,我看到的女性都是很有力量的。比如我媽,她就是一個山東女人,平常嘻嘻哈哈,壞人一來就打,只要你傷害我的女兒,我管你是誰,管你拿刀還是拿槍,我都跟你拼了。那是一個女人的力量,也是一個母親的力量。我演過打女,其實女人的力量不在於她的肌肉多結實,是她們內心傳遞出來的信息有多大,她們能做到什麼。


身邊的人都覺得我個性很強。我的男生緣不好,但很多女人會覺得我性格溫和啊,很好搞定啊,氣場強啊這類。想想看,如果一個男人坐在我身邊,遇到事情我直接說「放心我去搞定」,估計多半人家要逃跑了。


有算命先生跟我說過,惠英紅這個名字旺事業不旺婚姻。真的,算命先生還叫我改名。我沒改,我喜歡我的這個名字。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