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出去”到“留下”:新生代農民工融入城市之道

中國人口流動始於上世紀80年代初,到90年代發展成為大規模跨區域人口流動。作為中國經濟發展的引擎,農民工這一群體隨即開始得到海內外關注。美籍華裔張彤禾(Leslie T. Chang)所著的紀實文學作品--《打工女孩:從鄉村到城市的變動中國》描繪了上世紀90年代到21世紀初,一群到廣東省東莞市打工的“80後”女孩的真實經歷,被看作是讀懂中國農民工乃至讀懂中國發展的代表作品。本文將把這本書籍作為引子和線索[i],以時代背景觀照個體經歷,以個體經歷呼應時代背景,力圖展現新生代農民工通過自我技能提升,走進並逐漸融入城市的過程。

一、出去:時代造就的一種可能性

1978年改革開放以後,中國開始對引進和利用外資進行政策“試水”,逐步開放一系列沿海城市和建設經濟特區。1992年,鄧小平同志發表“南方談話”,加快了中國市場經濟轉型的步伐。中國重新調整了外商投資政策,並減少了限制規定,外商直接投資的數額劇增。如圖1所示,從1992至1994年,中國外商直接投資實際利用金額增長了兩倍。在此期間,廣東省金額佔到全國近1/3,包括東莞在內的中國東部沿海城市因為外來資本的注入,開始煥發活力。

從“出去”到“留下”:新生代農民工融入城市之道

圖1:全國和廣東省外商直接投資(FDI)實際利用金額(1984-2016) 數據來源:Wind

從“出去”到“留下”:新生代農民工融入城市之道

時代變遷會具化為個體的悲歡,很多人的生活軌跡就此更改。外商直接投資帶來了大量工廠和就業崗位,再加上戶籍制度的逐步放鬆,農村剩餘勞動力開始向城市轉移。從20世紀80年代末開始,全國出現“民工潮”現象。進入90年代,農民工數量大規模增長。據統計,從1983到1995年,中國農民工數量從200萬激增至7000萬(見圖2),並基本一直保持上升趨勢;而東部沿海省份尤其是珠三角地區成為農民工的主要流入地。在這個時代,“出去”,是農民工對於進城打工的簡單定義,也被他們視為改善生活、改變命運的重要途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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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2:改革開放以後主要年份外出務工的農民工數量(1983-2009) 數據來源:我國農民工工作“十二五”發展規

二、留下:幾乎沒有退路的兩難掙扎

在規模不斷擴大的同時,農民工內部也出現了代際更替。八十年代之後出生的農民工,被稱為“新生代農民工”[ii];與之相對應,八十年代以前出生的農民工被稱為“上一代農民工”。

新生代農民工通常更年輕,且基本都受過一定程度的普通教育。調查顯示(見表1),外出農民工的受教育程度整體高於農村從業勞動力的平均水平;而在全部外出農民工中,新生代農民工的受教育程度更高。特別是中專和大專及以上文化程度的比例,新生代農民工明顯高於上一代農民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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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1:新生代農民工的人力資本特徵 數據來源:國家統計局住戶調查辦公室:“新生代農民工的數量、結構和特點

新生代農民工的另一個特點是,他們基本喪失了從事傳統農業生產的技能。雖然仍是農村戶籍,但多數人在初中或高中畢業後就進城務工,很少參加農業勞動。深圳市於2010年開展的調查顯示,新生代農民工中沒有務農經歷的比例高達85.4%;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於2011年在全國20多個城市開展的調查結果與此一致。這意味著,新生代農民工中的多數人如果回到農村,將很難勝任農業生產。

從“出去”到“留下”:新生代農民工融入城市之道

除了農業生產技能的缺失這種客觀因素外,自尊心的驅使、改變命運的強烈願望這些主觀因素,也使得新生代農民工想盡力留在城市。早早打道回府就是承認失敗(第11頁)。此外,農村女孩還面臨著另一層壓力:如果她們在城市裡進步得不夠迅速,父母就會催她們回家結婚(第55頁)。打工,並在城市中站穩腳跟,是她們改變一生的機會。

在“出去”之前,新生代農民工未必已經做出留在城市的宏偉規劃。但踏入城市後,面對種種內在和外在因素,伴隨著思想觀念、生活習慣、行為方式等的變化,農村卻成了他們回得去、待不住的地方。與上一代農民工“亦工亦農”的生活方式不同,新生代農民工向“全職非農”轉變,由“城鄉雙向流動”向“融入城市”轉變。

三、破界:不得不進行的自我技能提升

對於農民工而言,農村與城市之間橫亙著一條界限,一旦成功破界,就能徹底改變命運。進城往往只需要已經有打工經歷的親友的鼓勵、介紹或陪伴;但要想在城市站穩腳跟卻並不容易。“你只有靠自己”(第64頁)——這是絕大部分農民工的生存信條。

農民工群體內部,不同工種或職位間有明顯的“等級”劃分。以女性為例,在流水線上做手工是最低級的工作,拿最微薄的報酬;辦公室文員相對體面一些;再進一步是人力資源部門或銷售部門;當邁入工廠的管理崗位,就實現了“等級”的躍遷,收入會可觀很多,也就意味著更大的留在城市的可能性。

要實現“等級”躍遷幾乎沒有什麼捷徑,唯有依靠自我技能的提升。幾乎所有我在廠裡認識的高層人員都是從流水線開始做起的(第29頁)。這能在人才市場上的面試問題中得到充分體現。上世紀九十年代到21世紀初,東莞的農民工很少被問“你上什麼學校?”,問題總是“你會做什麼?你會電腦嗎?你會英語嗎?”(第96頁)。不同工種或崗位所要求的素質不同:以男性為主的技術工種更強調專業技術或經驗;對於女性而言,做手工的熟練程度是基礎,而要從流水線跨到辦公室,則需要更寬泛的技能培養,譬如電腦、語言(包括英語、普通話、當地方言),甚至還有自我形象等人文素質。

獲取技能的方式主要有兩種——職業培訓或幹中學。部分企業會針對員工提供上崗培訓、技能提升培訓或新技能培訓。即便沒有這種培訓機會,農民工為了適應就業市場並改變自己和家庭的境遇,也有足夠的動力參加商業性培訓。你必須發展自己。要跳出工廠,你必須學習(第128頁)。上世紀90年代末,有研究團隊在深圳開展了一個覆蓋4002位農民工的調查,結果顯示31.3%的被訪者曾參加過商業性培訓,而女性參加培訓的比例(34.1%)明顯高於男性(28.1%)。

然而,單純依靠教育和培訓並不能完全滿足工作需要。培訓班老師一遍又一遍提醒學生:你還不懂所有該懂的,在工作中學習(第126頁)。也就是說,除培訓外,幹中學也是農民工獲得和提高技能的重要方式。在微觀層面上,幹中學是指勞動者在長期的職業生涯中,通過不斷地學習、發現和解決問題,逐步增加經驗、提高技能。無論對於新生代還是老一代農民工而言,培訓和幹中學都是重要的人力資本積累方式。不同的是,老一代農民工參加教育培訓的比例相對較低,他們主要依靠單純的幹中學來獲取和積累技能;而新生代農民工則通過混合方式,即把幹中學與教育培訓相結合進行自我提升(見表2)。

從“出去”到“留下”:新生代農民工融入城市之道

表2:新老農民工技能獲得方式交互分類(%) 數據來源:吳煒:“幹中學:農民工人力資本獲得路徑及其對收入

破界,對於作為個體的農民工而言,是一個艱難的自我成長過程。打工女孩伍春明不知疲倦地提升自己:從讀小說、練書法和學廣東話,到學英語、公關和銷售。與此同時,她在東莞打工的身份也多次發生變化:從流水線女工到工廠文員,再到部門主任甚至自主創業(注:作者根據原書內容概括)。從整個農民工群體來看,不乏有人的打工生涯草草收場,但更多人通過堅韌不拔的自我提升,從工廠基層車間走上了更好的工作崗位,甚至實現了社會階層的躍遷。

四、延伸:從過去到現實的思考

農民工是隨著中國改革開放成長起來的新型勞動大軍。對於大多數新生代農民工來說,進城打工不是一種被生活所迫的絕望行動,而是出於對城市生活的嚮往和改變命運的渴望。從農村走進並融入城市,是農民工個體自我鞭策與提升的過程;而作為整體的農民工隊伍自我提升的過程,從某個角度來看,也構成了中國現代化建設和社會結構變革的一個縮影。

上世紀九十年代到21世紀初,教育培訓和幹中學是農民工自我提升的主要方式,這既被諸多研究證實,也反映在各種紀實文學和影視作品中。時至今日,農民工的群體面貌、生存狀況都已發生極大變化。單就農民工自我提升的方式來講,教育培訓和幹中學的重要性和作用方式也與以往有所不同。尤其是隨著中國經濟社會發展和產業結構升級,技術的複雜性越來越高,這對農民工的基礎教育水平、職業培訓程度提出了更高要求。因此,21世紀後,中國政府推出越來越多針對農民工的免費職業培訓項目。面向未來,基礎教育、職業培訓與幹中學對於農民工人力資本積累的交互作用,以及配套政策的改革方向,仍需要深入研究和探討。

作者:餘璐

參考文獻:

[1] 我國農民工工作“十二五”發展規劃綱要研究課題組. 中國農民工問題總體趨勢:觀測“十二五”. 改革,2010 (8), (198).

[2] 吳煒. 幹中學:農民工人力資本獲得路徑及其對收入的影響,農業經濟問題(月刊),2016 (9).

[3] (美) 張彤禾. 打工女孩:從鄉村到城市的變動中國,張坤、吳怡瑤譯. 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3.3.

[4] Jin Xiao, Mun C. Tsang. Human Capital Development in an Emerging Economy: the Experience of Shenzhen, China. The China Quarterly, 1999.

註釋:

i.為方便閱讀,對於《打工女孩:從鄉村到城市的變動中國》一書內容的大段引用,在本文以專欄楷體形式呈現;小篇幅引用則僅以楷體呈現,並標明頁碼。

ii.按照官方界定,“新生代農民工”指的是1980年及以後出生的農民工,含“80後”“90後”和“00後”。有學者將該群體中的“90後”進一步具體為“第三代農民工”。本文以官方界定為準,不再作此細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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