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莊陳三頓了頓,彷彿怕嚇著我老姥姥似的小聲說,那龍,就是我

陳家莊陳三頓了頓,彷彿怕嚇著我老姥姥似的小聲說,那龍,就是我

變 龍

這事我也一直不相信,可母親說是千真萬確,因為這是我老姥姥親眼目睹的。她老人家從不撒謊。我母親也不是亂說話的人,我有些動搖,只好請大家幫忙判斷一下。

我母親是陳家莊的人。莊裡有個叫陳三的,父母早死,家境貧寒,靠給人家扎覓漢(當長工短工)過日子。他人老實肯幹,長的也算周正,身上還有把子力氣,就是因為家窮,三十好幾了也沒娶上一房媳婦。我老姥姥是陳三的遠房表姐,不忍心看他打了光棍,他又別無親人,只好竭力的替他張羅,請了不少的媒婆給他賣力,收效卻不大。

麥子泛黃的時候,有一天,外村的一個媒婆扭著小腳來到我老姥姥家,告訴說有個瞎了隻眼的老閨女想找個老實人家,只要陳三願意,收完麥子就來驗親。我老姥姥很高興,立刻答應了。瞎了隻眼怕什麼,畢竟是個黃花大閨女,而且啥事也不耽誤。我老姥姥都覺得行,陳三自然沒意見。我老姥姥把事說完,看著陳三那四壁空徒的家,憂慮地說,窮成這樣子,只怕人家看不中。陳三慌了,忙問怎麼辦。我老姥姥說,你要弄些錢,買些傢俱,添點兒衣服,這樣才保險呢。陳三說,我到那裡弄錢?我老姥姥生氣了,說,你一個漢子,又有力氣,怎麼弄不來錢?我在家裡給你討還一些,你再到外面弄一些,也就差不多了。現在麥子快熟了,缺勞力,錢好掙。陳三聽了老姥姥的話,二話不說就走了。

麥子快熟了的時候,突然下了一場要命的雹子,眼珠子大的冰雹把大片大片的麥子砸在地裡,扎人眼刺人心地攤著,人們眼裡含著淚,心裡浸著血,直怨老天不長人腸子,真是欲哭無淚,欲罵無聲。奇怪的是,雹子下到陳家莊東邊三里的竹家村時,奇蹟般的停住了。雹子把竹家村西窪的麥子砸成了一張麥毯,卻一顆也沒有落在陳家莊的地裡。

更驚人的是,雹子停了之後,一條龍卻掉在了竹家村外的西窪裡。

龍是天上的神物,自古只是聽說,哪裡有機會親眼目睹!消息傳開後,四鄉的人們潮水一樣湧到竹家村西窪,爭相觀看神龍的真面目。

我老姥姥自不會放過這千載難逢的機會,更何況離的又這麼近。

等我老姥姥趕到那裡時,那裡已是人山人海,比看大戲還熱鬧。我姥姥在我老姥爺的幫助下,好容易才擠進了人群,頓時,那條神秘可怕的龍豁然凸現在我老姥姥的面前。

這是一條多麼令人害怕的龍呀!它傲慢地躺在讓雹子砸倒的麥子上,足有十幾丈長,讓十幾領蘆蓆蓋住,只露出頭臉。我老姥姥看不到它的利爪,只從蘆蓆的縫隙處看到它那可怕的鱗片,竟有蒲扇大小。讓老姥姥失望的是,這龍全沒有她想象中的神氣,龍鬚軟綿綿的耷拉著,彷彿老孃們用來綁腿的帶子,還象兩道從嘴邊拖下來的涎水,讓人討厭。它的眼睛也沒有神光,淚汪汪的向人們望著,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不知為什麼,我老姥姥不再害怕它,反而可憐起它來。落地的鳳凰不如雞,落地的龍連條蛇都不如,它除了眼會眨動之外,啥都不行。看看周圍的人們,他們那神情那目光,彷彿面前的不是一條龍,而是一條他們從土裡翻出的小蟲子,他們只要狠狠心,就會一腳把它踩死。尤其是那些孩子們,不顧看龍人的呵斥,他們用腳踢踢它的身子,用手摸摸它的雙角,拽拽它的鬍鬚,還用棒子戳戳它的鼻子,把它當成了自己的玩物。

猛地,我老姥姥覺得這龍的眼睛有些熟悉,她細一看,只覺這龍正在向她眨眼,而且,那嘴也在動,彷彿有話要對她說。這龍為什麼會落到地上呢?它究竟犯了什麼樣的罪竟要受這樣的懲罰?我老姥姥看見龍的眼睛默默地閉上了,彷彿灰心絕望了。我老姥姥竟從龍的臉上看出了滿臉的皺紋。

這時,人群騷動起來,原來是去請的和尚和道士們來了。他們穿著寬鬆莊重的服裝,一臉的鄭重其事,各人拿著各人的法器魚貫而入,分成壁壘森嚴的兩隊,吹吹打打,吟吟唱唱,唸咒頌經,禱告上天早一點讓龍飛回天上,別再驚嚇黎民百姓。我老姥姥也在心裡禱告了一會,覺得這龍本是神物,終究會飛回天上,就放心地回去了。

也就是過了兩三天的工夫,天空中突然下了一場大雨,霹靂閃電之中,那龍翻了一個身,騰空而起,扶搖直上,消失不見了。那些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忙乎了數日的和尚道士們,臉上終於露出了難得一見的笑容,也不管傾盆而下的大雨淋溼了衣服,忙著向操持神龍昇天的善人鄉紳們賀喜表功。這消息很快就傳遍四鄉,許多人家放起了鞭炮,我老姥姥坦然的對我老姥爺說,我就知道這龍在地上呆不了多久,你想想,這龍是啥東西,天老爺能不管它嗎?

大雨一直下了兩三天才停,差一點就氾濫成災了,好象老天發了怒,故意讓人們吃些苦頭,好些人家的麥子在地裡就發了芽。年頭不好,怪事就多,更怪的事還在後面呢。

停雨之後,陳三回來了。他神色慌慌,左袖空蕩,竟是少了一隻手。

我老姥姥一見陳三,劈面就問,你的左手呢?陳三嘆一口氣,傷心後悔地說,唉,沒了,沒了。我老姥姥接著問,怎麼沒了?陳三又嘆一口氣,唉,說來話長,說來話長。我老姥姥見他這副拽著不長長拉著不團團的樣子,生氣地說,你說吧,我有的是工夫聽呢!

陳三彷彿不知從何說起,沉默了一會,才問,前幾天,有條大龍掉在了竹家村西窪,你知道嗎?

我老姥姥說,這麼大的事兒,我怎麼會不知道呢,我還去看過呢。

陳三頓了頓,彷彿怕嚇著我老姥姥似的小聲說,那龍,就是我。

一瞬間,我老姥姥沒能理會過來,待弄明白了,還是被嚇著了。她不是被陳三變成龍嚇著了,而是認為陳三腦子出了毛病,瘋了。我老姥姥呆呆地看著陳三,還用手中的菸袋敲敲他的腦殼。陳三嚇了一跳,忙問,表姐,你怎麼了?

我老姥姥沒理他的話,而是問,陳三,你怎麼了?

陳三低下頭,過了一會才抬頭看著我老姥姥說,我就知道沒人相信我的話。那條龍的確是我,我就是那條龍。那天我看見你和我表姐夫看我,我想跟你們說話,可我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我的嘴只是動,我急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

我老姥姥見陳三急成那樣子,有點相信他了。他這樣子不象在說謊,而且,他也不會說謊不敢說謊,這樣的事他為什麼要說謊呢?怪不得那天我老覺得那龍眼有些眼熟呢,我也看出它老想跟我說話,只是光會動嘴,說不出話。莫非真是這樣?想到這裡我老姥姥的心憑空就狂跳起來。我老姥姥趕緊用力抽了口煙,說,你說吧,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說完了,我就知道你是不是在說謊。你要是敢跟我說謊,你就別想再進我的家門。

陳三說,自從那天我離開家,到外面賺錢,我已經給好幾個戶幹了些雜活,因為還沒有割麥子,這些活都不急,我也就沒有賺到多少錢,僅僅是賺了個肚子裡。

一天早上,我很早就從一家人家裡起床了。他家的活已經幹完,我要趕緊尋另一家。天很黑,還有霧,我迷迷瞪瞪地向前走,也不知走了多長時間,前面突然出現了一大堆的人,象是一個集市。這些人都躲在黑影裡,臉也看不清楚。我不管這些,好容易才尋到了工夫市。真巧,我剛在那兒站了沒有多久,就有一個穿黃衣服的人走過來,我只看出他有五十多歲,模樣卻模模糊糊,看不清楚。他讓我跟他走,我就跟他走。一邊走,我就一邊問他幹什麼活,他不理我。有錢人脾氣大,都這樣,我怕丟了活計,就不敢再問。

走了很長的一段路,天還沒亮,那天的霧真大呀,除了腳底啥也看不清。我跟著他來到了一處氣派得嚇人的大房子,我還是頭一次看到這麼嚇人的宅子。他讓我在外面等著,一會兒就提著一個袋子走出來。他說,你的活就是把袋子裡面的東西撒完。我問,這是啥東西呀。他說,呆會兒你就知道了。我又問,撒到那兒去呀。他說,隨便,你從門口撒,到哪裡撒完算完。這活可太簡單!我給人家紮了這麼多年的覓漢。還是頭一次幹這樣的活。我接過袋子,手一墜,挺沉的,估計是石頭一類的東西。我想,這活一小會兒就幹完了,他可別不給我工錢。我就說,我幹完了活,你給我多少工錢。那人說,不多,就一百兩銀子。天吶,我差點跪下了。這麼多的銀子,這是不是在做夢?我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手,很疼。我放心了,隨即又擔心起來。這點活兒連一百文錢都不值,他怎麼會給我一百兩銀子?我結結巴巴地說,你是說一,一百兩銀,銀子?你可別,別,別騙我。那人笑起來。我是頭一次聽到有人這樣笑,尖尖的,非常地不一般。我不知道這人為何笑,我的問題可不好笑,這關係到我能不能娶到媳婦,能不能過上好日子。那人笑完了就說,我騙人?我會騙人嗎?我象騙人的人嗎?我搖搖頭說,不象,不象。那人問,你是不是嫌少呀?我的天!這麼多的銀子還嫌少?我連做夢也沒夢見過這麼多的銀子!我趕緊說,不少,不少。就這麼點活兒,他不給我錢我也吃不了多少虧,何況他真得不象說謊的人,人家是什麼身份呀!我怕他變卦,趕緊提著袋子離開了他。

天還是很黑,霧還是很大。我走出了幾步,才敢回頭看,那人和那所大宅子根本就看不見了。我想,我要是幹完了活,天還這麼黑霧還這麼大的話,我可找不到這所宅子了,我到哪裡要我的工錢呢。想到我的工錢,我就象看見了我的媳婦,我的孩子,我的新家,還有屬於我自己的幾畝好地。我想,我就是跪在地上用手摸,我就是把整個中國摸一百遍,我也要找到這所宅子,把我的一百兩銀子要回來。我死也要把我的工錢要回來,我可不要象狗咬水泡,空歡喜一場。我又想,我真是讓一百兩銀子饞瘋了,哪有老黑的天,哪有老不散的霧呢?想到這裡,我就趕緊幹活,早幹完了活好早要回我的工錢,早拿到工錢就早回家娶回媳婦。

我把手伸進袋子,摸了一把我要撒的東西出來。這東西很涼,冰得我打了一下哆嗦。這是啥玩意呀?我拿了一把看,天還是很黑,霧還是很大,我只看到是一些亮亮的東西,彷彿是一些珠子,還是挺貴重的那種。我只見過它們戴在有錢的太太小姐脖子下面,不知道拿在手裡是不是這麼涼,它們要是這麼涼的話,脖子可要冰壞了。我把它們舉到眼前,它們圓圓的,亮亮的,真的象些珠子。我想,這即使全是些值錢的的珠子,我也不能拿著跑了,人窮志不窮,我可不能做那些對不起良心的事兒,何況人家給我那麼高的工錢呢。我有想,今天我可是頭一次遇見了一個這麼傻的有錢人,他讓我幹這麼怪的活,給我那麼高的工錢,我可要發財了。想著我就把手裡涼涼的東西撒了下去。令我奇怪的是,我沒有聽見它們落地的聲音。我向腳下看去,只看到了仍舊很濃的霧。

後來我才知道有錢人沒有一個是傻的。要是傻就不會有錢。要是傻也是裝的。要是傻也是他父母讓他們傻的,是他們的父母做了虧心事,上天懲罰他們的。我乾的活並不簡單。我發現那一小袋子的珠子老也撒不完。我不停地撒下去,心裡火燒火燎的想早一點撒完,可是,袋子裡的東西老也不見少。真怪,怎麼會有老也撒不完的東西呢。我不信這個邪,但知道一百兩銀子應該就不會這麼容易地就掙到手。我渾身大汗,不停地撒著,也不知撒了多少,撒了多長時間。

令我奇怪的是,就在我精疲力盡,再也幹不動的時候,天竟漸漸的亮了,霧也漸漸的散了。我只好坐下來休息。可是,我竟坐不下來,我覺得身子已經不是我的了。這是怎麼回事呢?這時我看見有陽光從那邊射過來,正好落在我的身上。我一下明白過來,又一下暈了過去。我竟然變成了一條龍。我看著自己好端端的身體變成了披著鱗甲張牙舞爪的東西,害怕極了。我不想變成這樣的怪物,我還怎麼幹活,怎麼娶媳婦,怎麼生孩子呢?我躺在那裡,傷心極了。我的眼淚落下來。我這才發現,我腳下的根本就不是霧,而是一團一團的雲。雲不停的在我身邊腳下翻滾攪動著,象一鍋煮得太開的沸水,要把我整個兒煮熟。更讓我受不了的是,我拼命往地上撒的竟是些雹子,竟是些冰雹!這可是麥子要熟的時節呀。我探頭下去,心裡立刻淌出血來。我看見大片大片的麥子被可惡的冰雹砸倒了,就象無數餓死的小孩子光著身子躺在那裡,無邊無際的一大片,把我的眼睛都看花了。這麥子可是我們莊戶人的命呀,一年下來,日子全指望它們了。為了麥子,我們的汗水把地都弄溼了多少遍了。我悲哀地躺在那裡,頭無力地探下來,難過的哼哼起來。你想想,我要是早知道是來撒雹子禍害人,不用說給我一百兩銀子,就是給我一座金山一座銀山一萬個聚寶盆,就是砍了我的頭,把我剁成一萬塊扔了餵狗,我也不幹呀。要是我把陳家莊的麥子也用雹子砸了,我可怎麼對得起老少爺們,對得起列祖列宗呀。想到這裡,我打了一個冷戰,趕緊向四下裡望,這一望可不要緊,我竟看見了竹家村和咱們陳家莊。我鬆了一口氣,幸虧我累了,發現的早,要不,咱陳家莊的麥子可就一棵不剩了。我躺在雲彩裡,身子已不覺得累,可是我不知該怎麼幹。要了我的命我也不撒雹子了,前面不是陳家莊我也不撒雹子了。可是我不知道我該怎麼回去。幹不完活是不能回去了。回去不但拿不回工錢,說不定連小命也沒有了。我想逃走,又不知道怎麼下來。我真想回家,可我不知道怎樣才能落下去,更不知道怎樣變回人。我這才知道上了當,如果幹不完活,不但錢拿不到,只怕連人也當不成了。雹子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撒了,下也下不來,走也走不了,我只好躺在雲彩裡看四下裡的景。

陳家莊陳三頓了頓,彷彿怕嚇著我老姥姥似的小聲說,那龍,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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