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即地獄”沒有必然性,那麼薩特的《禁閉》想表達什麼?

“他人即地獄”沒有必然性,那麼薩特的《禁閉》想表達什麼?

“他人即地獄”沒有必然性,那麼薩特的《禁閉》想表達什麼?

我喜歡哲學,可對於業餘選手來說,哲學專著太過艱深晦澀。所以我選擇閱讀讓-保羅·薩特的作品。薩特的不同之處在於,他不僅是法國20世紀最重要的存在主義哲學家,並且他還擅長將哲學思想以文學的形式表達。

不同於後現代主義,存在主義文學在敘事結構、技巧及語言風格等方面,與18世紀以來的現實主義文學沒什麼兩樣,在表現形式上並未突破傳統。但是,其內核卻與之大相徑庭,可以說是舊瓶裝新酒。正因為如此,它更符合一般讀者的期待視野,易於被人接受,也有利於作家思想的傳播。

“他人即地獄”沒有必然性,那麼薩特的《禁閉》想表達什麼?

所以,即便沒讀過《存在與虛無》《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等哲學專著,僅通過薩特的小說或戲劇作品,同樣可以瞭解他的思想,認識存在主義。

薩特戲劇以設置“極限境遇”,提倡自由選擇為主要特色,因此被稱作“境遇劇”。《禁閉》是其代表作,也是典型的“境遇劇”。

“他人即地獄”沒有必然性,那麼薩特的《禁閉》想表達什麼?

“他人即地獄”沒有必然性,那麼薩特的《禁閉》想表達什麼?

加爾散是個逃兵,曾於精神上折磨妻子;伊內絲因與表嫂的同性戀關係致使表哥車禍身亡;輕浮女艾絲黛爾,親手溺死私生女兒,導致情夫自殺。三個生前罪孽深重的鬼魂,被安排在地獄中一間具有“第二帝國時期風格”的客廳裡。然而,這並不是一個簡單的密室逃脫遊戲。薩特曾自言:

與他人的關係、自我禁閉和自由是該劇的三大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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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人即地獄”沒有必然性

三人從互不瞭解,到互為糾纏又互相設防,形成了一種類似旋轉木馬般永無休止的追逐與折磨的關係。由此製造出強烈的戲劇衝突。

加爾散欲拉攏伊內絲,拒絕艾絲黛爾;伊內絲想與艾絲黛爾發展同性戀關係,拒絕加爾散;艾絲黛爾欲追求加爾散,拒絕伊內絲。結果誰都不能如願,誰都不得安寧。他們最大的障礙都因為有第三者在場。

“他人即地獄”沒有必然性,那麼薩特的《禁閉》想表達什麼?

薩特在說什麼?形而下的表層意義,當然就是人際關係。三人的膠著狀態,象徵著沒有人可以離開群體孤立存在,每個人的行為願望都需要對方配合,同時又受第三方制約。在這種複雜的關係網中,似乎也沒有人是絕對自由的。

最先感到忍無可忍,幾近崩潰的是加爾散。他說這地獄中雖然沒有殘酷的刑罰和劊子手,以及那些能撕裂人體的酷刑,但他“寧可遍體鱗傷,給鞭子抽,被硫酸澆,也不願使腦袋受折磨。”緊接著說出了那句最著名的臺詞:

他人即地獄!

“他人即地獄”沒有必然性,那麼薩特的《禁閉》想表達什麼?

第一次閱讀劇本,看到這句話時我也非常震驚。但按薩特本人的解釋,“他人即地獄”這種狀況是有前提條件的,不具備普遍性和必然性。

① 與他人關係惡化時,他人即地獄

如此看來,這世界上的確有相當一部分人生活在地獄裡。因為他們故步自封,自私狹隘,以己度人,從不相信自己以外的任何人;或者由於誤會也好,其它原因也罷,總之在身邊人眼裡,他們是這樣的人,以至於被排擠、被到孤立。長此以往,生活彷彿陷入了一種無法擺脫的極限困境。

薩特善於利用這種困境,如他的另一部戲劇《死無葬身之地》中,也是通過情節設置將人物逼入絕境,讓他們直面生死考驗,同時又必須做出選擇。

“他人即地獄”沒有必然性,那麼薩特的《禁閉》想表達什麼?

人的確很難脫離他人的環境而孤立存在。我們生活在一個縱橫交錯、複雜多變的人際關係網絡中。而人這種動物,是理性與感性的混同體。理性讓他們彼此設防,保持距離;感性方面卻又渴望相互取暖,最終難保不會如兩隻靠得太近的刺蝟般受傷。

② 過分依賴他人時,他人即地獄

形而下地說,這可能是個“為誰而活”與“活給誰看”的問題。出於責任,很少有人真正為自己而活。我們一生的奮鬥,至少有半生是為了他人,包括親人、愛人及後代等。

就算你苟且於世,當你離開時,只要有人為你悲傷,你曾經的存在,就不僅關乎自己。而對於大多數想認真生活的人來說,更難免不以他人為參照,不去依賴他人的判斷而達成自我認同。

“他人即地獄”沒有必然性,那麼薩特的《禁閉》想表達什麼?

就像太宰治小說《人間失格》中的大庭葉藏,於迷失中長大,卻從未意識到早已喪失自我的這個事實。一切努力的結果,不過是想活成別人眼中最好的自己!

因而,過度介意他人的眼光,依賴他人對自己的評價、判斷甚至裁決,那麼他人即地獄!

“他人即地獄”沒有必然性,那麼薩特的《禁閉》想表達什麼?

真正的地獄是“自我禁閉”

或許因為“他人即地獄”這句臺詞太過震撼,人們才更容易將目光聚焦在“人際關係”的主題上,而忽略了其它關鍵點。

其實“他人即地獄” 只是表象,真正的地獄是“自我禁閉”。也就是說,劇中那間客廳,或者說有形的地獄,其實是每個人心中無形地獄的象徵和投影。

並且該劇更深層的內涵仍舊不止於此,它實際上討論的是“存在與虛無” 的哲學問題。因此除去“境遇劇”外,《禁閉》更是“哲理劇”。

“他人即地獄”沒有必然性,那麼薩特的《禁閉》想表達什麼?

劇中有處重要細節,就是房間裡沒有鏡子,也沒有窗戶,總之一切可以當作鏡子的東西都沒有。鏡子象徵著自我認知與自我評價。沒有鏡子,艾絲黛爾甚至無法確定自己的存在,她說:

當我不照鏡子的時候,我摸自己也沒有用,我懷疑自己是否真的還存在。

加爾散也說:

要是能照一下鏡子,我什麼都捨得拿出來。

因為找不到鏡子,艾絲黛爾糾纏加爾散,她只能從男人那裡證明魅力和尋找存在感。她不是同性戀者,所以不相信主動為其充當鏡子的伊內絲。

因為找不到鏡子,便無法認識自己,也無法正確評價自己;同時又得不到他人認可,不被他人承認,自己便走向存在的反面——虛無。

“他人即地獄”沒有必然性,那麼薩特的《禁閉》想表達什麼?

薩特哲學認為,存在先於本質。人首先是存在,而後在自我造就與自我完善的過程中獲得本質,從而實現人生價值。但存在本身卻是荒謬的、非理性的,客觀世界被偶然性支配。

人存在於一個自己不能決定的世界中,製造出許多自己不能掌控的東西,包括道德、倫理、法律、世俗等一切無形的秩序,因此世界對人來說也是荒謬的。

劇中房間的佈景,三人的矛盾關係,甚至整個戲劇衝突,都是這種荒謬的象徵。

存在主義哲學認為,人應該選擇完善自己的存在,認清荒謬世界的虛無本質。只有駐足當下,做出選擇的那一刻,世界對自己來說才稱得上真實。而你經過的世界,則屬於下一個路人。

“他人即地獄”沒有必然性,那麼薩特的《禁閉》想表達什麼?

這也說明劇中三人營造的這張複雜而矛盾的關係網,這種看似無法突破的極限境遇,實則是荒誕、無序和非理性的。但是,在秩序成為天經地義的必然性的社會格局中,每個人的偶然性被消解。於是,秩序、他人的眼光等“客體”變成了存在,而人自身卻變成了虛無。

另有一處細節也說明這個問題,就是房間裡的燈永遠亮著,三人無時無刻不暴露在他人的目光注視之下。這就造成了自身在排斥他人的同時,又要依據他人的判斷而存在。

第五場中,加爾散大聲叫嚷並用力敲門,結果發現門是可以打開的。但令觀眾倍感意外的是,開始還為陷入“他人的地獄”而抓狂的三個人中,沒一個真的想出去。他們寧可生活在地獄中繼續受煎熬,實際上是寧可生活在自我的禁閉中。

“他人即地獄”沒有必然性,那麼薩特的《禁閉》想表達什麼?

總之,所謂的地獄,就是自我禁閉!所謂的地獄,對於無法正確認識和評價自己、甚至喪失自我、必須依賴他人的判斷而存在的人來說,就是社會人生,就是現實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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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救贖是“自由選擇”

薩特哲學的基本前提,是尼采那句名言“上帝已死”。因為上帝死了,人類的一切行為沒有主宰、不被安排。他們只能通過自由選擇,為存在本身賦予價值。

人會感到焦慮,恰恰是因為這種自由,這種在無法依賴任何東西包括上帝來做出選擇的自由。這意味著選擇的結果不存在必然性,而是有無限種可能的偶然性。

站在摩天大樓頂層俯視下方,或者佇立在懸崖邊,人會感到眩暈,就是因為我們意識到自己可以選擇自殺。也因為自殺與否的選擇權由自己決定,所以我們要為每一個不同的選擇負責。

“他人即地獄”沒有必然性,那麼薩特的《禁閉》想表達什麼?

《禁閉》中的三個人物,無一不是處在這種對自由選擇的恐懼與焦慮中。恐懼和焦慮,都來源於他們生前的種種惡行及為此付出的代價,包括內心的不安和肉體的死亡。

所以他們是懼怕自由的人,他們更渴望被指引,被安排。尤其表現在加爾散身上,他希望通過別人的認可來獲得靈魂上的解脫。因為自由選擇,更因為他的死,使加爾散的“本質”被定格為一個懦夫、一個逃兵。

為此他自欺地認為,一次懦夫的行為並不能判定一個人的一生。他抱怨自己死得太早,沒有時間和機會實施新的行動加以證明。伊內絲則無情地指出:

人總是死得太早,或者太遲。然而,你的一生已經完結;木已成舟,該結賬了。你的生活就是你自己,僅此而已。

“他人即地獄”沒有必然性,那麼薩特的《禁閉》想表達什麼?

這是對加爾散的最終判決,是他的悲劇。其實也正是薩特哲學思想的精髓——存在先於本質,人的本質是他一系列行為的總和。

薩特之所以將這些人安排在地獄裡,就是因為只要活著,他們總會說還有選擇,可以改變。然而一旦生命終結,人的本質就被確定了。好比中國那句古話——蓋棺定論。

加爾散如此,伊內絲和艾絲黛爾亦如此。所以在劇中,房門明明可以打開,他們卻不敢做出選擇,情願自我禁閉在無形的精神地獄裡。

他們對自由選擇的恐懼和焦慮,正說明了當人們遭遇困境,或深陷某種極限境遇時,自由選擇的重要性及選擇自由之路的艱難程度。

但薩特,或者說存在主義哲學認為,人即便為條件所限,做不了某種事情,達不到某總結果,至少還可以放棄、拒絕、否定,這也是一種選擇。

“他人即地獄”沒有必然性,那麼薩特的《禁閉》想表達什麼?

如加繆的《西西弗的神話》中,西西弗日復一日地向山頂滾動巨石,陷入徒勞無功的苦役。這看得見的痛苦和荒謬,也正是他選擇對抗荒謬世界的方式。

認識到世界的荒謬,認識到邪惡與黑暗力量的強大、任何反抗都不會有實際結果的同時,西西弗還能以巨大的精神力量,與失敗的命運抗爭,成為荒謬的英雄。羅曼·羅蘭說:

世界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那就是在認清生活的本質後,依然熱愛生活。

“他人即地獄”沒有必然性,那麼薩特的《禁閉》想表達什麼?

“他人即地獄”沒有必然性,那麼薩特的《禁閉》想表達什麼?

通過對現象學的研究,薩特成功地將虛無主義轉化為積極的存在主義。所以我認為,《禁閉》的主題也絕非悲觀與消極,更不是那句所謂的“他人即地獄”。相反,薩特是在引導人們於精神上擺脫“他人的地獄”。

而擺脫的方式,也是該劇最可貴的核心精神——“自由”。他們是死人,我們是活人,死人無法改變,但我們可以!砸碎地獄之門,擺脫困境,取決於人的自由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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