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漢”:陝北話裡一場風花雪月的偷情史

“假漢”:陝北話裡一場風花雪月的偷情史

文/魯翰(書房記專欄作家)

“假漢”:陝北話裡一場風花雪月的偷情史

婚外男女關係這事情,古今中外,多聞不鮮,層出不窮。時興話是說“偷情”。偷情與法定婚姻稽古就是孳生的雙生兒(雙胞胎),恐怕從父系氏族以後就冒頭兒在世上存續了。《詩經》中那首比《野有蔓草》更豔乍的當算《召南野有死麕》,其見歌詠“有女懷春,吉士誘之”;特別最後一節,“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帨兮,無使尨也吠!”直把女子的那種既嬌嗔又情願,半推半就的情態描狀得清新而香豔。

屈指點數,歷史好像專故意負責開玩笑,設計和推行儒家文化“男女授受不親”“萬惡淫為首”作為國規的始祖孔聖人,各自就是偷情的一顆果子。戰國時楚懷王的婆姨南後日謀夜算要跟屈原偷情而未遂,出於報復這才離間懷王貶了屈原,終致屈原自盡,楚國誅滅。華夏第一個封建君主秦始皇嬴政依般也是其老孃與呂不韋偷情的侂生。武則天、慈禧老佛爺諸國尊免不了都是那偷情的主兒。《水滸全傳》裡,宋徽宗趙佶和名妓李師師的地下偷情通道縱穿古今,唐詩宋詞裡的花前月下,朦朧而又迷離,偷期秘約的盟誓,偷香竊玉的溫軟迷醉,惹盡了千古風情。至於民間如司馬相如與卓越文君、傳說中張生與鶯鶯、西門慶與潘金蓮等等的偷情軼聞則數不勝數。對於外國而言,譬如十七八世紀歐洲貴婦們於宮中廝混,奢靡和任性令你想象不到。名著《紅與黑》《查太萊夫人的情人》描寫的就是這類上流社會女人的偷情逸事。況且我所知道的很多近代小說和藝術創造都是在貴婦人的藝術沙龍中發酵的,甚至包括文藝復興和法國啟蒙運動,都有腴美絕倫的貴婦人推波助瀾的影子,多少年來令我上心的比如說就有盧梭和華倫夫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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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古同今下,種族同色,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哦。如此,從帝王將相、權貴商賈、風流雅士,到民間閨閣、市井九流,偷情文化根深葉茂,色彩斑斕,久遠生動,此起彼伏,撩撥情思,引惹萬象,豐富了一卷厚墩墩的、暗香盈盈的風月文化史。

愛情本是個外來詞,過去陝北人嘴裡不用,愛是愛,情是情,並不綁定在一搭說叨。性,當然更不說,全是以婉婉轉轉的隱語、暗喻或者乾脆拿痛快直白的粗話替代了。所涉的就一個詞,性命。譬如信天謠唱裡的“青山羊上樹吃柳梢,捺上性命和你交。”人的命實際上是兩個生命即精神生命和生理生命的雙重融合。黃元吉真人在《道德經註釋》裡有一句說:“一自虛無中來,一從色身中出,二者大不相侔。”

千百年來陝北黃土地上概莫能外也自上演“偷情”的劇情,一代一代,鑼鼓不歇,粉墨不卸,連臺不煞,從未跌斷……

偷情從男人的方面,陝北人多是謔叫“串門子”,北草地是說“搭夥計”,神木府谷一帶則戲言“量黃米”等等。期間似乎都忽繞和避對著語言禁忌,從字面上看,除了“串門子”貌似輕巧平和之外,其他跟經濟多少要有牽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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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關《串門子》謠歌版本較多,有聞唱嘆:

天下的蕎麥都三稜子,男人們都愛串門子

一要的工夫二要錢,三要舍上那圪塔毬眉臉

四要翻過牆,五要攆上狼

六要能打還能藏。

另外也有反映具體情景的,譬如

……

大路上不來小路上來,大門不開我翻牆跳進來

怕人家聽見手提溜上那鞋,我慢慢吤摸到妹妹的門跟前來

進了個門我就拉灺燈,趕緊上炕我還有營生

一把把妹子兒摟在了個懷,不爭氣的褲帶怎就解不開

既是私情,男女兩廂你情我願。而拿婆姨女子這廂說來則是被統一取稱為“假(jià)漢”;不論待字閨中的女子,成婚婆姨,孀居的寡婦包括寂寞的信女,凡染兒女私情,一般都冠之以這個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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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期以來,因採自口音,不少人落於書面竟然依舊為“嫁漢”,這就一差兩訛了。“嫁漢嫁漢,穿衣吃飯,養兒抱蛋,賡老作伴。”那是婚姻的真諦;尋漢,嫁漢,天經地義,明媒正娶,光明正大,“嫁”顯而易見沒辦法“圓裹”。筆者一度時期曾考擬為“狎漢”。《康熙字典》“注”解釋為:狎,輕也。意思是親近而態度不莊重,如狎侮,狎弄,狎暱。以意對義,問題不大;但是發音有異,無以溯委。也疑為“假”,揣量著用過一二處,又覺著不太確實。

去年臘月觀瞻郭慶豐教授的個人油畫展,於畫廊里居然邂逅狄馬君,他是獨立作家,又是陝北文化研究方面當然的專家,欣喜攀談一番之後,這就問正起“(jià)漢”的這一疑惑,狄馬肯定了就應該是“假漢”。假,借也,假道(借路),假手。回來再行考對,《周禮·六書注》雲,假借者,令長之類是也。果然!本義上就包含“代理人”、非正式之意。

實在要驚詫這個“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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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假”字,既道破從女性立場出發的女男聯帶關係的實質,又含有非尋常的某種依附和契義屬性。“沙子打牆牆不倒,嫖客上門狗不咬,女子假漢娘不惱。”仔細發現,陝北人看事情,論是非,往往不會一撲而上就先來個下馬威,照例也不會貿然拿道德偏斧砍切一氣。對這類類涉及個人隱私、顏面和名譽的敏感事緒,在表述上居然對對付付,連“偷”字也覺著尖刻、苛責了。言之分寸,不鹹不淡,心平氣和,且又語近指遠。

《詩經·齊風》無疑是中國古代最早的少婦婚外自主假漢的詩體小說,組詩十一首整個講述的就是男女贈答,牡牝(女男)相誘,兩情繾綣,燕爾親暱的故事。其中一句“無田甫田,維莠桀桀。”意思竟說,老漢不中用,閃得她田空草荒。裡面還有一個詞“履蹋”,是來隱喻生殖形象的。按陝北話那是“破鞋”“爛鞋”。這麼看,女人“假漢”無疑沿襲的是上古遺風。

在中國曆代的所謂正統文化眼裡,女性假漢是一種有傷風化的“不上串串”事情,是對明媒正娶婚姻的瓦解和挑釁,是屬雞鳴狗盜的勾當,反過來說也是婦女逆反封建和自我意識的覺醒和發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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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作為一種來自社會輿論的邊緣評定,其實也是身份、身價和自我心態的一種領認。

信天謠唱到:

一樣的騾子一樣的馬,妹妹我認你就不認他。

說實在的哥哥嫑笑話,我爾格才知道假漢啦。

“假”尋求的是一種特別的依靠。未婚妙齡身心自由,前景縹緲,未知何枝可依,直便隨遇而安。已婚婆姨各自的老漢那是命運的依靠,雖說“金娃配銀娃,西葫蘆配南瓜。”可是未必就沒有“桌子高,板凳低”的“差配配”婚況。一肚子枉屈不甘之心,如何不展伸瀟灑一番?“寡婦門前是非多”,少依沒靠,無人“該管”,繞門沓戶”的多,死心塌地的幾無,且“改門換戶”又談何容易,只奈得緣木求魚也罷。至於人盡可夫的風塵商女那就不止於“假”了,那是該歸在挏淘生意的範疇了。“餕飯不算飯,野漢不算漢。”“假漢”畢竟只是一種假借和代理性質的依託,無妨充飢,未量飽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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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笑貧不笑娼”的世風影響,一般地低端階層的只為“日月二氣”,虛榮的圖寵耀風光,實惠的圖升官發財,灑脫的圖風流浪漫,若假身富豪可致於沐猴而冠,而風月高手攀附到“假皇差”尚也未可,料不得出人頭地,呼風喚雨。

“假”滿足的是一種生理的自我和夢想。貓叫春,狗混幽,雞沓蛋,兔發情,羊打圈,豬跑窩,驢起槽,牛打欄……求偶,假漢無疑是動物與生俱來的本性。性成熟的雌性哺乳動物發情和生殖週期都有特定的時段限制,而人沒有,儘可即起即興。古人云:“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飽暖思淫慾。假漢,似乎成為豐衣足食之後孜孜不倦的慾望填充物。

有陝北說書這樣唱到:

兩個人窚到翠花宮,高樓上吹灺一盞燈。

年輕人見了年輕人,那些好事你們都精明。

……

胳膊彎彎摟耳睡,含羞帶笑把燈吹。

金針刺破香花蕊,不敢吭聲暗皺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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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就地吸土。”描狀的是女性生理慾望和能量,口話兒有道說:“但能討吃嫑餓死”“假漢婆姨瘋跑頏,十人五馬攆不上。”“天下沒有不粘腥的貓”,這個放之四海之皆準的俗話似也沒分個雌雄,若是打個不恰當的比方,就跟一人一個飯量、一人一個酒量一樣,盅碗瓢盆,沒可能半斤八兩勻開戥秤。有的人一頓半碗碗便飽嗝連聲,有的一升米的蒸糕下肚兒,依舊老牛肚子跌顆黑豆。

鄉間有一個笑話:一個年輕婆姨不孕不育好幾年,每去娘娘廟虔誠祈子,跪膝禱告:娘娘佬家你說咋嘛個事情?——說我不養噻?我小年吤又不是沒養過?!要說我的男人不養噻?則我們一莊男人都不養?!……

一面出於生命意識的覺醒,一面大抵是“多巴胺”這東西在肉閌閬裡作怪,好像真的窚著一個菩薩,也窚著一個邪魔。一個給你安頓:你要忠貞守誠;另一個卻撩水撥火,煽動和攛掇你去尋思和追攆那無可描述的神魂顛倒的幻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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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姨女子狗心,誰○了看見誰親。”這句粗鄙到幾乎不碰耳門的俗諺,無非無限誇大了性愛的作用力。話說回來貞節烈婦、寡婦守寡,守得是無奈的熬煎和惆悵以及清白而悽美的名節。而現代文明認同的主張是,每個人都有使喚自己身體的權利,性愛被看成是個人的事,是一種自主的私密體驗。

“假”自是一種慰藉心靈的神秘的生命幽情。

曹雪芹曾在《紅樓夢》中對婚姻也做出了自己的感悟:“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這個“意難平”其實道出的是另一種潛在的嚮往,是“身在曹營心在漢”的喟嘆,是探身於圍城的天窗對於城外的張望,是那隻心思執拗的雀雀自由的飛翔,是青春缺席了的情感功課遲到的補習,是婚姻平淡如水的激情噴泉……當然,或許也是情感軌跡的挺然冒險和對嚴酷世俗沉墜墜的背叛。

“雞蛋殼殼點燈半炕炕明,燒酒盅盅量米不嫌你窮。”

“想哥哥容易見哥哥難,滿腦的頭髮快脫完。”

“有朝一日我跟你,早死十年不後悔。如果今世好不成,陰曹地府咱再相跟。”

“發一回山水衝一層泥,看一回哥哥脫一層皮。”

“黑老鴰飛在莜麥坬,至死也不說草雞的話。”

“只要和你能配對對,鐮刀割頭也不後悔。”

“假”有可成為一種奢靡的放浪。

《麻衣相法》說:“眼光如水,男女多淫。”“發濃鬢重兼斜視以多淫”“黲色婆姨幹腦漢”……所言都是放蕩的色相和恣睢輕浮的淫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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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上是夫妻,床下是君子。”在老陝北人普遍的情愛觀念裡,是包含有傳統的客觀公允的批判意識的。即便是難以啟齒表述,居然一以貫之地保持著相當和中、輕巧、對付和敲打警示的尺碼以及不說且說,說而不說、點到即止的語境。

輕皮得瑟,刁聲浪氣,水性楊花,朝秦暮楚或路柳牆花,他們只道“鬼混”“學賴”“有一腿”“有些說法”“不日酸”“不安分”“圖紅火”“貓貓狗狗”“賴名譽”“名聲一般”“不三不四”“不正經”等等。對於惹事生非,放浪形骸,冶容誨淫,作風糜爛一類,他們會委婉地說成“沒眉臉”“攪茅棍”“褲帶松”“外茅子”“好耍那泊兒水”“母狗不調應,公狗不呲牙。”“家裡不吃餄餎,外面偷吃抿節”“婆姨女子沒主意一肚子song,男人家沒主意一輩子窮。”“像是幾十年沒見過個漢?”“引無數男人競折腰”“染坊的捶拝石——挨出來的把式。”“苦了個不開口的”“冷子打牆水蓋房,露水夫妻不久長。”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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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個老故事講,有個“逢人上”的風浪婆姨,“死囚”(窩囊)老漢急慅不過,成天甚營生也不做,就圪蹴得鍋頭兒照看監督。老婆勸說老漢,不要瞎操心了;她這人天生下就是個賴貨,要改毛病,看她自己從心上改,只靠照是照不定。老漢卻偏不信。翌日陰雨天,婆姨正家裡和麵,雙手沾滿乾麵粉,於是叫老漢替其解開褲帶方便她出去解手。不一會兒,老婆回來坦然道:一屁時辰,我又假了一個漢!不信?不信你攆出門看迲!那男人怕還沒走出岔口兒,你看那布衫子背後,臨完,我給拓了個面手印子。

老漢緊死慢活跑出迲,一看,果不然。

最想不來的特殊情形自然要算“被假漢”“准假漢”了。誰人“假”沒“假”,似乎須旁人說了算。“俊人說法多”,“三分長樣,七分閒言。”指指點點、津津樂道,有鼻子有眼,好像人家婆姨假漢偷人,她(他)就在炕楞邊站著,看著,探著。月意風情,“毛水”(皮毛)不對;走的不對,站的也不對;“誰哪的臋子底下得乾淨嘞?”總之“尋毛(病)兒駁不是”忿嫉,操恨人,潑髒水,自不乏其跡。不相干人,不著邊的事,尚不見柴草圪渣,火炳炳著就說成圪塔事情。

人人都說咱兩個親,跳進黃河洗不清。

白布衫子我沒給你縫,這股子名聲誰擔承。

當天下雨四下裡晴,屁事不頂落了些名。

閒言碎語我不聽,唾沫點子淹不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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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毛草雞肯叫鳴,假漢婆姨肯說人。”“眾人口裡有毒嘞”,那怕你耳不聞淫聲,目不睹邪色;流言蜚語“描弄”個把品行顓(shuan體面,善良,愛好)正婆姨“被假漢”照例簡單得跟0一樣。既說“十里路上沒真言”,且道“無風不起塵”,你算聽哪個?就一耳朵的事兒。

“醜女不醜男”。假漢名兒醜,若要不醜,恐怕還得愛好人仔細成全。靜悄悄的玫瑰靜悄悄地開,有道說“假漢怕的嘴不牢”。本來滿共兩個人竊情如賊、偷私圪搲的隱秘,一二句漫不經心的“走嘴”,保不定“露茬茬”了。不是各自瑣瑣碎碎的“突湯露水”,抑或那漢子的“露八分話”、酒後失言抑或“賊不打三年自招”,無意的“賣送”甚至炫耀,那則“磧裡下迲嘞!——”

擦了根洋火冒了一股煙,咱倆的名聲揚了個遠。

一陣陣愁腸一陣陣吤恨,一陣陣又盤算怕個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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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確“假”是一種代理,一種倚借;是過橋,不是走路。不偏不倚,心照不宣,這是陝北民間語文客觀、理性、厚善無毒的古老而精準的定義,無疑也是不可小覷且值得研究的文化現象。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假漢”這事並不新鮮,但萬古葆鮮。隱晦,糾纏,也香豔,“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西方說的是“禁果效應”。據說“假漢”又還有各色各樣的動因,譬如懷舊型、情投意合型、尋求安慰型、飢渴型、感恩回報型、崇拜型、報復型、求子型和花心型等。從文化學的角度看,“假漢”的確具有著深可多層的根源、散放的向度和撲朔迷離的景象,自則折射出情慾和理性的衝突和制衡、家庭倫理的向悖、俗世眾生的安妥歸宿等當時社會時代特徵、文化風尚以及人性的永恆之光。

情歸何處是個老牙疼的問題。唐人張籍曾嘆惋,“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元好問感慨,“問人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他們說的那可是真情實意。“假”與不“假”,人間未必見不到真;良緣與孽緣,造化看的命緣。

說過來繞過去,假漢,到底是一種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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