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慶邦丨誰都別管我

刘庆邦丨谁都别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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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庆邦丨谁都别管我

誰都別管我

文 | 劉慶邦

潘新年爬到九樓的樓頂,連累帶緊張,不免有些氣喘。這座辦公樓裝有電梯,潘新年沒敢乘電梯。他的穿著不太好,棉襖皺皺巴巴,有些破舊。他的臉也沒洗乾淨,鼻窪子裡和耳朵眼裡還有煤灰。而在辦公樓裡上班的都是公家人,都是幹部。幹部們都穿得闆闆正正,頭髮都梳得油光溜滑。他要是敢進電梯,說不定人家會把他趕出來。爬樓梯對他來說不算什麼,別說九層樓,就是十八層樓,對一個靠幹體力活兒吃飯的人來說,也不在話下。爬到樓頂後,稍事停頓,把喘氣理順些,潘新年就走到女兒牆邊,手扶女兒牆,探著頭往下看。樓下是一個挺大的停車場,停車場裡停放著數不清的小汽車。那些小汽車有黑的,有白的,有紅的,有藍的,稱得上五顏六色。潘新年聽說,現在的幹部差不多人人都有小汽車,他們大都是開著私家車上班。幹部們擁有小汽車,跟以前擁有自行車一樣,已經很普遍,也很普通,不算什麼稀罕事。順著停車場往前看,那是一條橫貫礦區東西的馬路。馬路兩側法國梧桐樹的葉子都落光了,繚亂的枝椏暴露無遺。馬路上車來車往,人來人往,都是很匆忙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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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井時,潘新年每天都是往低處走,走到地下很深的地方。有生以來,他還從沒有上過這麼高的地方。他聽說中嶽嵩山很高,還聽說開封的龍庭很高,他都沒有去過。人說登高望遠,看來站在高處與站在低處所見是不一樣。往遠看,他看見了北山的山頂,看見了水泥廠冒煙的煙囪。往近看,他覺得汽車和人比往常要小得多,行駛和行走的速度也慢得多。他平日在馬路邊走時,見拉煤的大卡車總是不可一世的樣子,哇地一下子就開了過去。這會兒站在高處再看,覺得拉煤的卡車並沒有那麼威風,開得也沒有那麼快,簡直就像是老牛破車。看來距離真是個神奇的東西,一旦把距離拉開,風景會變得大大不同。

春夏秋冬,天上地下,風景總是很多,總是變幻無窮。然而潘新年登上樓頂可不是為了看風景,也無心看什麼風景,是為了執行一項計劃。他的計劃有些悲壯,也有些冒險,對於計劃能不能實現,他心裡一點兒底都沒有。他的計劃與樓下的地面有關。他低眼往地面看了看,見地面都是用砂石水泥打成的地坪,既平整,又硬梆。倘若他從樓頂跳下去的話,一定會收到可以預見的效果。前不久,潘新年所在礦的一個哥們兒從井口跳了下去。礦井的井筒子當然很深,垂直深度達五六百米。井底的地面也很堅硬,除了石頭,還有鐵軌。哥們兒的身體和地面接觸的一剎那,重力加速度,其慘狀可想而知。潘新年對那個哥們兒所選擇的赴死的地點不是很贊成,摔成什麼樣是次要的,反正誰死後都看不見自己是什麼樣子。問題是,一個人成天價下井,難道還沒下夠嗎,非要死在黑咕隆咚的井下幹什麼呢!

潘新年抬起一隻腳,又抬起一隻腳,小心翼翼地攀上了女兒牆的牆頭。他沒有馬上站立起來,想蹲在牆頭上試一試,看看樓下的人會不會發現他。一個男人從汽車上下來了,打開後備箱,取出兩樣用硬紙盒包裝的禮品樣的東西,向大樓門口走去。男人的眼睛平視著,沒有仰臉往上看,沒有看見他。一個穿紅色羽絨服的年輕女人過來了,女人一邊走,一邊把手機貼在耳朵上打手機。打手機的女人眼睛裡大概只有正和她通話的人,無睱往上看,也不可能發現他。又一個戴著綠袖標的老頭兒模樣的人走進了停車場。潘新年隱約看見綠袖標上有黑字,但他看不清是什麼字。老頭兒一手拿著一根長竹片做成的鑷子,一手提著安有手把的塑料土簸箕,走走停停,在揀地上的紙片或菸頭。看樣子,老頭兒像是一個在辦公樓前打掃衛生的清潔工。老頭兒在樓前的廣場裡轉來轉去,發現他的可能性會大一些。老頭兒只要一伸懶腰,只要一抬頭,就會發現蹲在樓頂女兒牆上的他。然而,老頭兒很可能是成天低頭低慣了,揀垃圾揀慣了,眼裡只有地面和垃圾,一眼都不往高處看。潘新年又等了一會兒,又看見好幾個人在樓前走過。那些人有進去的,也有出來的;有離得比較遠的,也有離得比較近的,但沒有一個人往天上瞅。潘新年由此知道了,人作為一種地面動物,在地面吃,在地面住,鼻孔是朝下的,眼皮子也是往下耷拉的。雖然天空比地面寬廣得多,也高遠得多,可人們很少往天上看。從這個意義上說,人與豬與狗與牛與羊也差不多,文明不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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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使目標高大一些,潘新年試著在女兒牆上站立起來。雖說站起來比蹲著高不了多少,他的感覺卻大不一樣。再往下看,樓的牆壁立陡立陡,像懸崖一樣。雖說潘新年沒有恐高症,往下看他還是有些害怕,有些頭暈。高處招風。好在這天風平浪靜的,沒什麼風。要是颳大風的話,說不定能把他從女兒牆上刮下來,那就更可怕了。潘新年不敢站得太靠前,只能把重心後移,站在女牆內側的邊沿。這樣萬一掉下去的話,他只會掉在樓頂的平臺上。平臺相當寬闊,恐怕跟樓下的停車場差不多。平臺上不能停車,這會兒一個人都沒有,他不知道這麼大的平臺有什麼用。

別人不往天上看,潘新年往天上看。沒有太陽,天有些陰沉,看樣子有一場雪要下。看天也不能老看,他怕看得時間長了,就忘了自己。他只朝天空看了一眼,就趕快把目光收回,將目光落在車流人流川流不息的馬路上。臘八已經過了,離小年也不遠了,人們的腳步顯得匆忙和慌亂起來。年也是一種時間概念,從時間的長短和易逝的意義上講,年和平時沒什麼兩樣。潘新年不能明白,一說過年,人們為什麼像吃了興奮劑一樣,變得如此興奮。有的人甚至像吃了某種毒藥一樣,這種毒藥可以導致神經錯亂,不可自控。一些偷盜、搶劫、殺人等案件,會在年底集中發生。傳說年是一種鬼,看來魔鬼的力量的確很強大,很厲害。面對“魔鬼”越來越接近,潘新年不得不承認,他之所以要選擇今天這個時間執行自己的重大計劃,與過年也是有關係的。

潘新年在女兒牆上站起來後,收到了立竿見影的效果,果然有人看見他了。一個男人騎著一輛三輪車,車斗子裡放著一袋大米,幾棵白菜,還有一塑料壺調和油,在馬路邊由西向東騎。他騎著騎著,停了下來。因為他看見了站在樓頂上的潘新年。騎車的男人大概吃不準站在樓頂上的是不是一個人,他以手遮額,打著眼罩子把潘新年看了看。他看清了,站在樓頂上的不是一根旗杆,也不是一根石頭柱子,的確是一個有胳膊有腿有頭有耳朵的人。然而,他停了一會兒,又騎著車向前走去。他可能是急著回家送年貨,沒興趣也沒時間關心別的事。一個穿著時髦的女郎,牽著一條大型狗,在人行道上走。四條腿的狗走得快,兩條腿的人走得慢,其實等於大型狗在前面牽著女郎走。女郎往後戧著身子,把狗的速度限制一下,才能跟得上狗的步伐。女郎看見潘新年的表示,是向潘新年招了一下手。作為回應,潘新年也向女郎招了一下手。女郎也就是招一下手而已,她連半步都沒有停留,跟著狗就走了過去。在女郎眼裡,也許狗比人要重要得多。又過來一個當媽媽的,領著一個小女孩兒在路邊走。當媽媽的身上揹著小提琴的琴盒,看樣子是帶女兒去上小提琴課。是小女孩兒看見了潘新年,她站下來手指著潘新年對媽媽說:媽媽你看,那上面有一個人。

媽媽也把潘新年看到了,說快走,要不就遲到了。

媽媽,那個叔叔站在那裡幹什麼呢,他是要自殺嗎?

什麼自殺,他可能是在演電影。一個小孩子,不要管那麼多!她把小女孩兒拉了一下,硬是把小女孩兒拉走了。

潘新年怎麼辦?看來他不吭聲是不行的,他得喊叫,他得向這個世界發出自己的聲音,要讓別人聽到他的聲音。風有自己的聲音,雷有自己的聲音,公雞有自己的聲音,蚊子也有自己的聲音。什麼東西不聲不響,都很難被別人注意到。於是潘新年運了運氣,衝樓下喊了一嗓子。潘新年以前沒這樣喊過,他的喊帶有試驗性,好比公雞打鳴頭一聲。“公雞”既然開始打鳴,不妨多打幾聲,潘新年連著喊了幾嗓子。

潘新年的喊叫有了效果,樓下那個慣於低頭打掃衛生的老頭兒終於仰起了頭,看見了潘新年。老頭兒大聲說:喊什麼喊,你是幹什麼的?你要幹什麼?

我要跳樓!

你說什麼?我耳朵背,聽不清,你再說一遍。老頭兒把一隻手招在耳朵後面,像是通過手掌把耳朵加長。

我要從樓上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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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頭兒這回聽清了潘新年的話,他沒有感到驚奇,也沒有問潘新年為什麼要跳樓,就斷然拒絕說:你不能在這兒跳,要跳到別處跳去!

廢話,我就要在這兒跳!選擇在這兒跳樓,可以說是潘新年經過調查研究後的精心選擇。周邊有楊樹,有水塔,有電線杆子,他沒有選擇到那些東西上面去跳。楊樹不夠高,水塔他上不去,爬電線杆子呢,他怕碰到電線被電死。出師未捷身先死,那就太不划算了。而這座辦公樓是本地最豪華的建築,也是礦區的制高點。更重要的是,這座樓是煤業集團公司的機關辦公大樓,機機關關的頭頭腦腦都集中在這裡,作為一個挖煤的工人,他不在這裡跳樓去哪裡跳呢!

老頭兒說出的理由是:你要是在這兒跳樓,弄得亂七八糟的,我怎麼打掃!

潘新年聽出來了,老頭兒已對他跳樓的結果有了預想,並預想到摔得破破爛爛的身體會給打掃衛生增加麻煩和負擔。這個老東西,真夠自私的。他說:我就要在這兒跳。說著,為了表示決心似的,他又大叫了一聲。

老頭兒對潘新年連連擺手,要潘新年等等,先別急著跳。他跑著到樓裡去了。老頭兒把樓頂的事情報告給集團公司保衛處,一位副處長從樓裡走了出來。副處長問潘新年是哪個單位的?

潘新年見副處長的派頭像個領導,說了自己所在的礦。

副處長說:天下礦工是一家嘛,我們都是兄弟嘛,有啥話不能平心靜氣好好說呢!副處長的態度相當溫和,好像和潘新年真的是兄弟一樣。副處長接著說:好了,下來吧,到我的辦公室去,我給你泡壺熱茶,咱們好好聊聊。有什麼難處,你只管跟我說,我儘量幫你解決。

潘新年知道,副處長的溫和是裝出來的,他要是下去,副處長會立即和他翻臉,說不定還會把他控制起來。他才不會上副處長的當呢!他說,如果不答應他的條件,他馬上就跳下去。

這樣不太好吧。現在是和諧社會,你這樣做顯然不太和諧,會造成一些負面的影響。副處長沒問潘新年為什麼要跳樓,也沒問準備跳樓者所要求的條件是什麼,他掏出手機,給礦區派出所的所長打電話,說有一個人在集團公司辦公樓的樓頂破壞穩定,要派出所派人幫助處理一下,以免造成不良後果。

聽見副處長和潘新年對話,一些幹部從辦公樓裡走了出來。馬路上的一些行人,也紛紛拐進了樓前的廣場。一時間,樓下聚集有幾十人。他們都仰臉看著潘新年,目光的焦點都集中在了潘新年身上。即將發生的事刺激著他們神經中比較興奮的部分,他們的神情無不顯得有些興奮。有的人雖木著臉,裝作無所謂,但他眼神兒裡跳蕩的興奮是掩飾不住的。日出日落,日子總是很平淡,這裡好久沒發生讓人興奮的事了。今日有一個人登上了樓頂的女兒牆,或許有一個不錯的故事即將上演,值得期待。

在礦區生活的人還知道,集團公司辦公大樓的前身,是一處平地起了高臺的、大型的露天舞臺。在這個舞臺上,掛牌兒批鬥過不少人,放映過不少電影,還上演過不少包括革命樣板戲在內的戲劇和歌舞。自從舞臺被拆除,蓋起了辦公大樓,人們在這裡就看不到什麼節目了。當然,辦公室也是發生故事的地方,也會有一些小節目。只不過,故事都是在封閉的狀態下進行,節目也具有一定私密性,人們是看不到的。這下好了,舊的舞臺沒有了,誰能說樓頂不是更高、更大的舞臺呢!“表演者”已經出現在“舞臺”上,他雙腿並立,目視觀眾,已做好了預備性動作,節目隨時都會開始。誰能說新節目不比以往的節目更強烈、更激動人心呢!

有人頸椎有毛病,不能長時間仰著臉往上看,就回辦公室拿出了充氣脖套,套在脖子裡。拿脖套時,他是跑著進去,跑著出來,像是生怕錯過了目睹最精彩的那一幕。有人拿出了俄羅斯軍用望遠鏡,把鏡頭對準潘新年的臉,在仔細觀察一個絕望者的表情變化。還有人大聲問潘新年,有什麼想不開的?為什麼要跳樓?

潘新年的回答是,他在礦上幹活兒,快過年了,老闆不給他發工資,他沒法兒活了。

問,老闆欠他多少錢?

潘新年的回答讓樓下的觀眾稍稍喧譁了一下,原來潘新年才在礦上下了一個月井,老闆欠他的工資總共才兩千四百塊錢。討論隨即在觀眾中展開,一個婦女說:為這點兒錢,搭上一條人命,太不值了,人的命也太不值錢了。

一個男人說:人活著不值錢,一死就值錢了。他要是真的跳下來,老闆至少得賠給他家四十萬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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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像是從附近建築工地跑過來的、手裡還拿著泥抹子的年輕人笑了一下說:這倒是一個掙錢的門路,哪天我也跳樓。

天空中飄起了小雪花,雪花薄薄的,片狀,輕輕颺颺,落在地上一點兒聲息都沒有。觀眾越來越多,樓前已是黑壓壓一片。遲遲不見潘新年跳下來,性急的人有些等不及了,有人衝潘新年喊:你怎麼還不跳,磨磨蹭蹭的幹什麼,誰有那麼多時間在這兒陪你!

有人附和:我看你還是缺乏勇氣,還是貪生怕死,要是不怕死,你早就跳了。

有人像是在做潘新年的思想工作,說:你不要考慮那麼多,把眼一閉,往前一跨,就下來了,像雪花一樣,很輕鬆的。

還有人提醒潘新年:要跳快點兒跳,等派出所的警察一來,你可能就跳不成了。

潘新年伸出了雙手,抬起了一隻腳,看樣子要跳了。

樓下的人靜默下來,都仰起了臉,屏住了呼吸。即將發生的事,使有的人心跳加快,不知不覺間用手捂住了胸口。一個當女兒的抱住了媽媽的一隻胳膊,悄悄說:媽,咱們走吧。女兒本來是帶媽媽去醫院看病,媽媽見這麼多人看人跳樓,也拐進來加入觀看的隊伍。媽媽大概不想錯過看人跳樓的機會,說再等會兒,等那個人跳下來咱就走。

然而,潘新年放下了雙手,收回了腳,沒有馬上跳樓。他大概站得有些累了,竟蹲下了身子。

別提人們多失望了。

派出所的所長駕著一輛摩托車過來了,觀眾為他讓開了一條道。觀眾為所長讓道是臨時性的,當所長的摩托車在樓下停住,觀眾復又合攏,把所長圍在了中間,並擋住了所長的退路。富有處理突發事件經驗的所長,帶來了一隻電喇叭。只見他不慌不忙地從摩托車上下來,把電喇叭的開關打開,喂喂試了試效果,開始與潘新年對話。雪下得比剛才大一些了,雪片子上下翻飛。朝上的喇叭口像是有一些吸力,雪一飄到喇叭口那裡,就被吸了進去。見警察來了,潘新年又在女兒牆上站立起來。由於雪片子的密度加大,潘新年的面目看去有一些模糊。所長例行公事似地問了潘新年的姓名、單位、年齡、身份證號碼,以及擬跳樓的原因,就把潘新年喊成了潘師傅,說潘師傅,聽我口令,向後轉,走下來。

潘新年沒有聽所長的口令,身子沒有向後轉,他說:你不要管我,我就是要跳樓。

所長說:我告訴你,我的所裡可沒有氣墊供你跳,你跳下來,只能摔得粉身碎骨。

粉就粉,碎就碎,我不怕,反正我不想活了。

你要跳樓,你老婆知道嗎?你要是死了,你老婆有可能會變成別人的老婆,這個後果你想過嗎?還有你的孩子,你要是死了,誰關心照顧你的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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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新年的情緒激動起來,說話幾乎帶了哭腔,說幹活兒不給錢,老闆不讓我活,我有什麼辦法。你們閃開點兒,我跳呀,我跳呀,我現在就跳。

觀眾再次興奮和緊張起來,他們紛紛拿出手機,舉過頭頂,對著潘新年拍照片,拍視頻。他們一邊拍,一邊以最快的速度把照片和視頻發給朋友圈、同學圈、同事圈、親人圈、圈圈圈。他們的手機像是自媒體,他們的做法像是在進行現場直播。通過直播,潘新年欲跳樓的消息很快傳到了全國很多地方。受眾快速做出回應,有的譴責煤老闆為富不仁,沒有良心;有的批評社會缺乏公平,正義;有人對潘新年表示同情;還有人願意為潘新年捐款,祝好人一路平安。這種回應與現場的直播者形成了互動,互動的結果,使直播者頗有成就感,進一步激發了直播的積極性。他們全神貫注,都希望能拍到自由落體的畫面。

所長說:潘師傅,不就是兩千四百塊錢嘛,太小菜一碟了。我來時已經通知了老闆,讓他馬上給你送錢來。天下著雪,你站那麼高,受那個罪幹什麼!我敢給你打保票,要是老闆不給你出這個錢,我出,行了吧!我說話算話,這麼多人在這兒,大家都可以為你作證。

潘新年沒有說話。他仰臉望了望天空,一些雪片子落在了他的臉上。對於是不是聽從所長的話,他像是有些猶豫。他的目的是討錢,既然所長答應了給他錢,他有什麼必要繼續待在女兒牆上呢!再說在窄窄的女兒牆上站了這麼半天,他確實有些累了。

在潘新年猶豫之間,礦上的老闆駕著一輛寶馬駕到。老闆開的是座私營小煤礦,年產量超不過三十萬噸。私營小煤礦和國營大型煤炭企業有什麼關係呢?關係是有的。有一段時間,說是為了幫助小煤礦搞好安全生產,又說是為了把大型煤炭企業做得更大更強,煤炭產地大刮整合之風,國有煤炭企業紛紛把周邊一些小煤礦整合到自己旗下。整合成功後,大礦不但給小礦派去了一些專業技術人員,還給小礦投放了不少錢。其實質有什麼改變呢?沒什麼改變。小煤礦還是私人所有,還是老闆負責制,掙的錢還是放進老闆的錢櫃裡。也就是說,國營煤炭企業是為公家掙錢,企業越大,管理人員自己掙到的錢就越少。小煤礦老闆是為自己掙錢,煤礦越小,老闆掙的錢就越多。錢給人撐腰,也給人自信。煤老闆腰一粗,派頭就不一樣。老闆下得車來,說嗬,不錯,熱鬧!他和派出所的所長很相熟的樣子,把所長叫成老兄,給老兄道了辛苦。他要過所長手中的電喇叭,說這事兒我來處理。

老闆沒有對潘新年喊話,他甚至連對潘新年多看一眼都沒看,卻用電喇叭對觀眾們說開了話,他說:女士們,先生們,朋友們,下著雪,天怪冷的,大家散了吧!快過年了,大家都有許多事情要做,幹嗎在這裡浪費時間呢!我明確告訴大家,你們是看不到什麼的。他上那麼高,是逗大家玩兒的。他像個演員一樣,希望他的觀眾越多越好。觀眾越多,他就越來勁。你們不看他,不給他捧場,他就會洩氣,自己就會走下來,不信你們試試。

觀眾們不太相信老闆的話,一個散去的都沒有。

潘新年也聽見了老闆的話,他說:你們不要相信他的話,他就是一個資本家,就是一個吸血鬼。我們無產階級要聯合起來,堅決和資本家作鬥爭。他又對老闆說:你不給我發工資,我就是要跳樓,就是要死給你看,讓全中國的人都罵你!

老闆這才和潘新年對話:你聽著,我問過了,你沒有跟礦上籤勞動合同,我完全可以不承認你是我礦上的工人。我來協助公安機關處理這件事,是從人道主義立場出發,是為了維護社會穩定。

潘新年說:不是我不跟礦上籤合同,是礦上不跟我籤合同。這正是你搞的陰謀詭計,你就是通過這種手段剝削農民工的。礦上規定每個農民工試用期是三個月,你不讓人家幹夠三個月,就藉口試用不合格,把人家趕走。你把人家趕走時,一分錢都不給人家,等於讓人家給你白白乾活。讓大家說說,你的心黑不黑?我看你的心比過去地主老財的心都黑!

老闆還要與潘新年繼續對話,所長制止了他,所長要他少廢話,趕快掏出錢包兒,給樓頂上的人數錢,兩千四百塊。餵雞一把米,喚猴一隻雞,把錢數給人家,這事兒就算完了,大家就散了。所長從老闆手裡要回了他的電喇叭。

老闆沒有掏錢包兒,說錢算什麼,我歷來不看重錢的價值。只是那個話呢,我不能給這種人慣下毛病,不能給這種訛詐行為開綠燈。他這種行為跟在馬路上玩碰瓷兒是一樣的,他這次在這兒玩碰瓷兒得了手,下次換個地方還會玩碰瓷兒。對這種人這種行為的處理辦法有兩種,一種辦法是以破壞公共社會治安罪把他抓起來,還有一種辦法是忽略他,不理他。如果沒人看見,沒人圍觀,他會自我洩氣,鬆鬆拉拉走下來。觀眾越多,他就越來勁。他目前的狀態就是來勁的狀態,他來勁就是來給觀眾看的。所長您信不信,這個人根本不想死,也不敢死,他不會從樓上跳下來的。

所長說:話不要說得這麼絕對,萬一呢,萬一他跳下來,你的損失可就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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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有人衝著樓頂的潘新年喊:老闆說你貪生怕死,根本不敢跳樓!

還有人把手機的照相鏡頭對準了老闆,嚓嚓地為老闆照相。

老闆在自己臉前連連擺手說:我又不是明星,你們拍我幹什麼!

誰說我不敢跳,我現在就跳!潘新年再次抬起雙手,做好了跳樓的預備動作。他的樣子像是站在高臺上的跳水運動員準備跳水,運動員跳水前都是先抬起手來,伸展雙臂。只不過,高臺下面是水池,高樓下面可是硬地。

觀眾的心再次繃緊。

所長的手機在響,他有些著急,對老闆說:你掏錢不掏錢,不掏我先替你墊上了,回頭再跟你算賬!

老兄,您彆著急呀!老闆這才拉開皮衣的拉鍊,從皮衣內側的口袋裡掏出一個鼓鼓囊囊的錢包,從裡面一五一十地數出了兩千四百塊。

所長用電喇叭對潘新年喊:好了,下來取錢吧!

計劃眼看就要實現,潘新年沒有理由繼續待在女兒牆上。他蹲下來,往後轉身,屁股貼著牆沿,慢慢出溜到樓頂上。

雪越下越大。樓下的人不見了樓頂的人,紛紛開始退場。他們的樣子像是有些洩氣,還像是有些生氣。有人說假招子,有人說瞎耽誤工夫,還有人罵罵咧咧,不知在罵誰。

堅持不走的人還是有的,他們是想看看潘新年最終能不能拿到錢。

老闆把一沓錢遞給潘新年,說你勝利了,把錢數數吧。

在人們的注視下,潘新年把錢數了一遍,又數了一遍,到手的錢不是兩千四,只有兩千。他看著老闆說:還差四百。

老闆說:你再上去表演一遍,我把剩下的四百給你。

潘新年沒有聽從老闆的要求,他狠狠瞪了老闆一眼,跺腳震了震鞋子上的落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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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慶邦 1951年12月生於河南省沈丘縣。 現為北京作家協會副主席,一級作家,北京市政協委員,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委員會委員。著有長篇小說《斷層》《遠方詩意》《平原上的歌謠》等五部,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走窯漢》《梅妞放羊》《遍地白花》《響器》等二十餘種。短篇小說《鞋》獲第二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神木》獲第二屆老舍文學獎。根據其小說《神木》改編的電影《盲井》獲第53屆柏林電影藝術節銀熊獎。曾獲北京市首屆德藝雙馨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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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 制:王雁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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