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一莊又一莊|劉慶邦

走過一莊又一莊|劉慶邦

燕子的品格是保守的,他們一旦選定在誰家築巢,就會長期固定下來。他們頭年在誰家築了巢,第二年,第三年,以後年年復年年都不再改變,仍在誰家築巢。每年從南方飛回來的燕子,並不是一對老夫妻,而是一對新婚燕爾的新伉儷。一般來說,新婚配的小兩口應該住新房才是呀,可他們願意繼承先輩的遺志,恪守優良的傳統,對舊房沒有任何嫌棄和挑剔。當然了,當他們飛越千山萬水,在他們的出生地找到那所舊房子時,喜極而泣之餘,很快就會飛出去,一趟一趟銜來一些新泥,也是春泥,把房子簡單裝修一下,給房子增添一些新的氣象,營造一些春的氣息。之後,他們就可以和這家的人日夜相守,開始新的生活。

過罷驚蟄,這對燕子估計北方的天氣該轉暖了,就展翅啟程往北方飛。他們一家原來是六口,上有爸爸媽媽,下有四個兄弟姐妹。去年七月七日,為了牛郎織女的相會,在天河上搭鵲橋時,他們的爸爸媽媽,還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都自願獻出了寶貴的生命。他們兩個之所以沒跟家人一塊兒赴死,是因為他們負有神聖的使命,來年輪到他們參與為牛郎織女搭橋。除了搭橋,他們還要生兒育女,使子子孫孫傳下去,一代接一代繼續為牛郎織女搭橋。這神聖的使命,是爸爸媽媽賦予他們的。在賦予他們使命的莊嚴時刻,爸爸媽媽還分別給他們起了名字,男燕子叫山,女燕子叫英。山是梁山伯的山,英是祝英臺的英。關於流傳已久的梁祝的故事,男燕子和女燕子都聽說過,知道梁祝之間雖然有過刻骨銘心的美好愛情,但最終卻沒能實現美好的結合,是以悲劇而告終。剛聽到爸爸媽媽為他們起這樣的名字,他們心裡不免驚了一下。但他們很快就明白了,爸爸媽媽定是為梁祝未能完美結合感到惋惜,就把美好的願望寄託在他們兩個身上,既希望他們之間有著美好的愛情,又期望他們能夠完美結合,過上幸福美滿的夫妻生活。山和英都在心中暗暗發了誓,他們一定要相親相愛,並生兒育女,決不辜負爸爸媽媽的期望。

飛過了大海,飛過了高山,又飛過了長江,他們日夜兼程,還在往北方飛。在飛行過程中,他們像是模仿梁山伯和祝英臺十八里相送的場景,山在前面領,英在隨後行。南方正在陰雨綿綿的雨季之中,山和英等於一路在雨中穿行。雨濛濛,霧濛濛,山濛濛,水濛濛,地面上什麼都看不清。山不時地關照一下英,問英,英,你冷嗎?

英說不冷,我還有點兒熱呢!

山又問:英,英,你累嗎?要是覺得累,咱們就找個地方歇一會兒。

不累,我哪有那麼嬌氣!

飛過了淮河,雨就停了,地面的一切朗然在目。麥苗開始返青,青得碧波盪漾,無邊無際。在麥苗之間,點綴著一些初開的油菜花。油菜花金燦燦的,如暗夜裡閃閃發光的燈盞。村頭塘邊,一樹樹杏花正在盛開,幾近白熱化的狀態。羊在河坡吃草,狗在菜園邊看蜜蜂採蜜,鵝在春水裡緩緩遊動。英觸景生情,輕輕唱起祝英臺唱過的一些戲文:走過一莊又一莊,莊上的黃狗汪汪汪,它不咬前面的男子漢,只咬後面的女嬌郎。

山聽見了英呢喃似的吟唱,心裡很是受用,不禁笑了一下。

英問山笑什麼。

山說:我沒笑呀。

你就笑了,我聽見你笑了。

你說你是個女嬌郎,我怎麼不知道呢!難道你像祝英臺一樣,是女扮男裝嗎?

難道你像呆頭呆腦的書生梁山伯一樣,是男是女都認不出來嗎?

我可不像梁山伯那麼傻,閉上兩隻眼,只用鼻子聞,我都知道你是個女的。

飛過一條小河,英模仿祝英臺婉轉深情的唱腔接著唱:走過一灘又一河,河裡漂著一對大白鵝。公鵝它就在前面遊哇,母鵝在後面叫哥哥。

這次英剛唱罷叫哥哥,山馬上爽快答應:哎,哥哥來了。小妹妹,咱們快走呀!

英禁不住掩嘴笑了一下,說這還差不多,還像個當哥哥的樣子。

進入平原地帶,很多村莊千篇一律,不過是房子、水塘、樹林、竹園等等,村莊與村莊之間幾乎看不出什麼區別。那麼,山和英會不會認錯他們所出生的村莊呢?不會的,不管他們走出千里萬里,還是曾經漂洋過海,他們出生的村莊都像他們的翅膀,或像他們的眼睛一樣,似乎成了他們身體的一部分,他們絕不會認錯。他們不必使用導航儀,也不必借用什麼衛星定位系統,他們的身體本身就具有導航和定位的功能。眼看就要來到他們日思夜想的村莊,他們心跳加快,不免有些激動。大概也是近鄉情怯的意思,英這才對山說:咱們歇一會兒吧。

在村頭的一根電線上,山和英雙雙停了下來。那裡有松樹、柏樹、楊樹,還有桐樹、椿樹、槐樹,他們沒有停在任何樹上。既然白鷺、烏鴉、喜鵲、斑鳩等鳥喜歡在樹上生活,見過世面的燕子就不跟那些鳥摻和了。燕子也不會落在房頂、房簷、牆頭和草垛上,只有麻雀才在那些地方跳來跳去,生性高潔的燕子歷來不願與麻雀為伍。電線有些細,不大容易立足。但燕子有著極強的平衡能力,如同音符標在無線譜上,他們立在電線上顯得非常適宜。山往英身邊靠了靠,想和英親近些。英有些害羞似的,往旁邊挪開了一點。英說:別讓人家看見。

山說:反正咱們倆的戀愛關係是確定的,別人看見也無所謂。

雖然戀愛關係確定了,可咱們還沒有舉行婚禮呢!等咱們把房子裝修一下,舉行一個婚禮,再那個也不遲呀!

噢,明白,心急吃不得熱豆腐。

你才是熱豆腐呢!英說著,給了山一個明媚的媚眼。

在想象裡,他們已經把房間打掃過了,裝修好了。裝修用的材料,草是春草,泥是新泥,一切是那麼漂亮,又充滿了喜氣,真不愧是洞房呢!在親朋好友的操持下,他們舉行了簡樸而溫馨的婚禮。隨後,他們就入了洞房,度起了蜜月。度罷了蜜月,他們就開始生兒育女。像他們的爸爸媽媽一樣,他們也是生下了兩個兒子,兩個女兒。兒子都是帥哥兒,女兒都是美女。山和英的想象順著同一個方向走得遠一些,他們的眼神兒都有些迷離,都露出了幸福的表情。

然而,短暫的休息之後,當他們來到村子裡老地方一看,不禁驚住了。他們的吃驚沒有很快結束,在院子上空盤旋了好幾圈,吃驚仍在繼續。奇怪呀,原來那所老房子呢,怎麼不見了呢?山和英都相信自己的記憶,堅信他們不會找錯地方。是呀,院子還是原來的院子,包括院子一角的壓水井,院子中間的石榴樹,扯在兩棵椿樹之間的晾衣繩,還有那隻黑狗和那隻黃貓,都是原來的模樣,只是不見了那所老房子。老房子沒有了,在老房子的舊址上蓋起了一座新房子。山和英立在那根晾衣繩上,在對新房子進行仔細打量,並和老房子作了對比。老房子是拱脊,新房子變成了平房;老房子的房頂排列的是細瓦,新房子的房頂是用鋼筋水泥澆注的預製板。老房子拆掉了,意味著他們祖祖輩輩建在二樑子上的巢也被毀掉了,毀得無影無蹤,不可尋覓。巢沒有了,他們裝修什麼呢?連個安身的地方都沒有,他們何談結婚呢,何談生兒育女呢!英的情緒低沉下來,眼裡幾乎有了淚水。山趕快安慰英,說沒事兒,沒事兒,舊的不去,新的不來,讓我看看,咱能不能在新房子裡建一座咱們自己的新房子。

嚴重的問題在於,這家的女主人外出幹活兒去了,家裡的新房子門窗緊閉,既把他們拒之門外,又把他們拒之窗外。山先到門口那裡看過。以前的門口,門框上方是橫跨的門過木,過木與上門框之間留有一拃寬的空隙,那樣的話,即使房主人把房門關上,燕子照樣可以從門框上方的空隙裡自由出入。現在的門口就不行了,一扇鋼木結構的門,自上而下把門口封閉得嚴嚴實實,別說是燕子,恐怕連一隻蚊子都飛不進去。山又到兩個窗口那裡看過。以前的窗口,安裝的是木頭做的窗欞子,除了窗欞子木條之間有空隙,窗框上面也有窗過木,過木與窗框之間也留有空隙。現在窗口上了三道封鎖線,外面一道是用鋼筋柵成的鐵柵欄,中間一道是網格密集的紗窗,裡面一道裝的是玻璃。他們想從窗口進去,一點兒可能都沒有了。看罷門和窗,山表現得並不是很失望,他回到英的身邊,對英說不要著急,等這家的女主人中午回來,他們進屋看看再說。

山和英都知道,這家的男主人常年在外打工,只有女主人帶著一兒一女兩個孩子在家裡留守。兒子上高中,女兒上初中,兩個孩子都在學校住校。女主人雖說沒到遠方的城裡打工,但她參加了鄰村組織的建築包工隊,就在附近的建房工地打工。只有在吃飯和睡覺的時候,女主人才會回到家裡。山和英等啊等啊,直到太陽當頭的時候,女主人才騎著自行車,從外村的建房工地回來。看到女主人進了院子,他們有些欣喜,馬上飛起來,朝女主人迎過去。他們還叫了幾聲,像是在向女主人問好。

女主人注意到了燕子的歸來,她說,啊,燕子回來了。女主人仰臉看了看,像是把兩隻燕子辨認了一下,對燕子說:俺家的房子去年秋天翻蓋過了,新房子沒有檁,你們可能壘不成窩了。

趁女主人把房門打開,山和英飛進新房子裡去了。新房子沒有了梁頭,也沒有了二樑子,他們飛來飛去,找不到落腳的地方。原來,堂屋兩側用以隔開房間的是高粱稈兒編織的箔籬子,箔籬子不夠高,還不及梁頭,燕子可以在箔籬子上方停留。現在,堂屋兩側都壘成了夾山牆,夾山牆直接頂在房子上面的平頂上,一點兒縫隙都沒有。除了堂屋,兩道夾山牆還隔開了東間屋和西間屋,兩間屋都裝了門,門上都安了暗鎖。按照燕子家族祖傳下來的老規矩,他們一般是把巢築在堂屋後房坡的二樑子上。在二樑子上築巢很是方便,好像二樑子是房主人為燕子築巢預留的一個基礎,燕子直接在基礎上築巢就行了。如今二樑子沒有了,築巢就失去了基礎,山和英怎麼辦呢?在這種情況下,山和英沒有放棄在這家築巢。他們經過反覆觀察,發現後牆和兩道夾山牆形成兩個夾角,說不定在其中一個夾角上可以築巢。

說幹就幹,山和英飛到村外的一個河坡裡,各從河坡的水邊銜回了一口泥。他們知道,直接把原泥往牆上粘,是粘不住的,因為原泥黏性不夠,必須把原泥加工一下。加工的辦法,是把原泥含在口裡,加上一些自己的口液,也就是加上一些類似膠質的東西,把原材料變成打上自己心靈烙印的新材料,才有可能粘在牆上,形成一個建築。山先把泥往牆上粘,他要給英作一個示範。儘管牆的夾角是直角,牆體是垂直的,牆面也有些光滑,但山把口泥輕輕往牆角那裡一粘,還是粘上了。英學著山的樣子,也把口泥粘到了牆上。剛粉刷過的牆面是白的,他們粘在牆上的泥是黃的,退後一看,雪白的牆上像是開出了兩朵小小的黃花,真是漂亮!

緊接著,他們銜回了第二口、第三口泥,都順利地粘到了牆上。就在他們粘第四口泥的時候,女主人中斷了他們的建設。下午女主人要接著出去幹活兒,出門時就把門關上了。這一關門不要緊,就把山關在了門外,把英關在了屋內。女主人關門時,山剛把第四口泥沾到了牆上,飛了出來,而英粘泥的動作稍慢一些,沒能在女主人關門之前飛出來。就這樣,一道新式的鋼木門把山和英隔離在裡外兩個世界。山趕快到門口喊英,他一著急,竟把英喊成了英臺:英,英臺,你在哪裡?山聽到了英的回應,但聲音很細小,恍若隔著一個世界。

英臺,英臺,你到窗戶那裡去,讓我看見你!

山飛到窗戶那裡去了,兩手抓住窗戶外面的鋼筋柵欄,腦袋貼在紗窗上,瞪大眼睛往窗玻璃裡面瞅。他一邊瞅,一邊喊:英臺,英臺,我在這裡。

好在東間屋的屋門沒有關,英循著山的喊聲,來到東間屋的裡邊。英看見了山,山也看見了英,可他們既不能拉手,也不能擁抱,一層薄薄的玻璃把他們隔在兩邊。窗玻璃不是天河,在他們看來,透明的玻璃比天河還要冷酷。英貼著玻璃往上飛,山也往上飛;英往下飛,山也往下飛。他們互相都能看到對方的身影,就是不能有所接觸。不知為何,英想到了監獄,她怎麼跟被關在監獄一樣呢!她安分守己,處處小心謹慎,一點兒對不起人的事都沒幹過,幹嗎把她關起來呢!於是,英站在窗臺上,傷心地哭了起來。

山和英心連著心,看見英在落淚,可把山心疼壞了。他真想一頭撞在玻璃上,把玻璃撞碎,把他的心上人拉出來。然而他知道,玻璃結實得很,就算他撞得頭破血流,乃至把頭撞扁,也不會把玻璃撞碎。他只能隔著玻璃,大聲勸英別哭,不要著急,女主人總會回來的。等女主人回來打開門,你就可以出來了。

就這樣,山和英隔著一層玻璃一直互相瞅著,直到太陽西沉,女主人下工回來開了門,英才從屋裡飛了出來。好像久別重逢,他們緊緊擁抱在一起。山說:小妹妹,讓你受苦了!

英說:我還以為不能和你在一起了呢!

哪能呢,不管遇到什麼事情,都不會把咱們倆分開。

有了英被關在屋裡的教訓,山和英都意識到,在新的屋子裡築巢是築不成了,他們必須另換一個地方。天黑下來了,他們並沒有馬上飛走,雙雙立在那根晾衣繩上,對房子久久地注視著。女主人把新房子蓋成這種封閉的樣子,等於把他們拒之門外,這對他們的情感和尊嚴都構成了一定的傷害。此處不留燕,自有留燕處。既然如此,山和英另換一個地方築巢就是了。但山和英沒有因變思遷,他們相信,女主人把房子蓋成這樣,並不是針對他們的,並不是對他們不再友好,而是潮流使然。大家都把房子蓋成這樣了,你讓女主人還把房子保持以前的樣式,那是不現實的。還有,盜賊越來越猖獗,入室盜竊的事時有發生,誰不想把房子蓋得結實一點呢,誰不想把門窗封閉得嚴實一點呢!男人不在家,家裡只住著一個女人家,她也是沒辦法呀!

住在椿樹上的斑鳩夫妻注意到了山和英的窘迫處境,對山和英很是同情。斑鳩夫妻建議山和英把窩也搭在椿樹上,做他們的鄰居。山和英都笑了笑,謝絕了。山和英的祖祖輩輩都是人類的好朋友,都和人類住在一起,到了他們這一輩,怎麼能跟人類分開呢!就算人負我,我也不能負人哪!

女主人養的還有一隻公雞,兩隻母雞。更讓山和英覺得好笑的是,雞們也向山和英發出了邀請,說夜裡天氣涼,讓山和英先到雞窩裡湊合著住吧。住雞窩?這簡直太小瞧山和英了。人各有志,有的志向在天空,有的志向在地面。雞們自毀飛翔的能力,放棄了對高遠境界的追求,山和英怎麼能以雞們的意志而轉移呢!就算他們凍死餓死在外面,也絕不會到雞窩裡去苟且。

……

(節選自《福建文學》2016年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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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文學》雜誌2016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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