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赫拉利:爲了使文明生存繁榮,必須超越自由主義的故事

“我很害怕人們把我當作某種精神領袖,”尤瓦爾·赫拉利說,“我希望他們能將我看作他們追尋真理路途上的夥伴,而不是一個先知。”

四年前,這位以色列歷史學家的《人類簡史》在中國成為超級暢銷書,顛覆了我們對人類進化的認知;而後推出的《未來簡史》則刷新了人們對未來的想象,掀起了全球關於人工智能討論的新思潮。近日,中信出版集團推出了“簡史三部曲”的收官之作《今日簡史》,將目光聚焦到當下,探討了一系列當下世界關乎人類命運的重要問題,也為這一系列現象級暢銷書畫上了圓滿的句號。

《人類簡史》和《未來簡史》火遍全球后,尤瓦爾•赫拉利的生活和工作狀態是怎樣的?為什麼要寫作《今日簡史》?“簡史三部曲”的三本書之間有怎樣的聯繫,它們中最重要的觀點是什麼?近日,澎湃新聞記者通過郵件專訪了尤瓦爾•赫拉利,請他對這些問題一一給出瞭解答。

专访|赫拉利:为了使文明生存繁荣,必须超越自由主义的故事

尤瓦爾·赫拉利。視覺中國 資料

澎湃新聞:在《今日簡史》中,你討論了當前世界上發生的很多問題,其中有很多仍在變化和發展中。那麼你是如何寫作這本書的呢?

尤瓦爾•赫拉利:我的方法是關注問題本身,而不是問題的答案,也不會遵循學術訓練中的傳統界限。我從一個大問題入手,比如人工智能對人類社會的影響、宗教在21世紀中的角色這類。然後就跟隨這個問題追尋下去,讓問題來引導我,無論它走向歷史、生物、經濟還是心理學。只要我始終關注問題本身,我就不會迷失。通常情況下,人們會從一個問題開始思考,然後針對人工智能、宗教等等問題,發展出他們自己的一套理論;而後,相比提出的問題,他們會更傾向於為自己的理論辯護。精通多個領域是很難的,所以當你試圖維護自己的理論時,你一般只能在你最瞭解的一個領域深入挖掘。而當你不再關注問題、聚焦於你自己的理論時,你會更難發覺自己的盲區。這是很不幸的。承認自己對某些方面並不瞭解,其實能讓你的表述更清晰。如果你不知道某事,就坦白說你不知道——不要試圖發明一些解釋來掩蓋你的無知。

在實際層面上說,為了研究這些有趣的問題,我需要讀很多書。我的桌子上滿滿堆的都是書。每週我都會讀幾本書,但其中90%的書,我都只讀十頁就停下來了。如果一本書讀了十頁還不能教給我重要的東西,我就會把它放到一邊,拿起一本新的。我希望一本好書能教給我的不僅僅是書中的信息。過去,信息是非常稀缺的,審查的方式通常是截斷信息的傳播,所以人們會為了獲取信息而閱讀;但現在,我們生活在信息的洪流中,審查的方式則變成了用無關信息和假信息擾亂人們。我們不知道應該去注意什麼、相信什麼,浪費了大量時間在雞毛蒜皮的小事上,而忽略了更重要的事情。人們會每天花上幾個小時在網絡上看搞笑貓咪視頻,卻對全球變暖漠不關心。所以我不需要一本書提供給我信息。對我來說,一本好書意味著能讓我從一個全新的角度觀察這個世界。

专访|赫拉利:为了使文明生存繁荣,必须超越自由主义的故事

《今日簡史》

澎湃新聞:《今日簡史》是關於當今世界的一本書,你也在你的上一本書中探討了未來。這些都不是歷史學家的傳統研究範疇。對你來說,研究現在與未來的區別何在?作為歷史學家,你為什麼會關注現在和未來,又是如何將它們與過去聯繫起來的?

尤瓦爾•赫拉利:過去業已走遠,活在那時的人們已經逝去,而我們無法回到過去。而未來還沒有到來——我們可以想象它,卻無法在其中生活。我們只能活在當下。所以無論我們從對過去和未來的研究中獲得了什麼,都必須將它與我們今天的思考和行為聯繫起來。如果歷史只是針對過去的研究,那就是無關緊要的。誰會在乎1000年前死去的帝王以及你出生之前就已經結束的戰爭呢?但是如果你意識到這些帝王和戰爭塑造了你今天的生活,他們的重要性就會頓時凸顯。

本質上說,歷史不是研究過去的學問,而是研究變化的。歷史學家專注於研究政治、經濟、文化和技術進程如何改變世界。基於這樣的研究,他們不但可以幫助我們理解過去的變化是如何塑造了我們的過去,也能夠推測未來我們將會面對怎樣的情形,讓我們明白要如何未雨綢繆。

比方說,沒人知道人工智能和機器人技術會不會改變就業市場。但是歷史學家可以將人工智能革命與過去歷史上的革命相比較,幫助我們明白人工智能的潛在影響。19世紀,工業革命製造了當時的經濟和政治模式所不能解決的新問題和新情況,於是人類不得不發明新的模式——例如資本主義、社會主義和法西斯主義——而為了試驗和應用這些新模式,找出最佳的出路,人類經受了一個多世紀的戰爭與衝突。相較於過去兩個世紀裡蒸汽機、鐵路和電力創造的挑戰,在21世紀的今天,機器識別、人工智能和生物工程帶給人類的挑戰甚至更大。面對這些全新的挑戰,僅僅沿襲我們20世紀的政治和經濟模式,或許是遠遠不夠的。

以社會主義模式為例,在20世紀,社會主義表現出了對經濟和政治現實的出色理解,因而在世界範圍內引發了幾場成功的革命。但在21世紀的今天,社會主義必須適應新的經濟和政治現實才能發展。20世紀的社會主義認為工人階級對經濟來說是至關重要的,社會主義思想家也試圖指導無產階級將其巨大的經濟力量轉化為政治勢力。然而,如果群眾失去了他們的經濟價值,這些指導還有效嗎?當人工智能將人類擠出就業市場,群眾或許不再需要與剝削對抗,而是避免自己變得無關緊要。

的確,有些人會說英國脫歐與特朗普得勢已然證明了,傳統的社會模式正面臨危機。2016年,失去了經濟價值但依然擁有政治勢力的英國人和美國人用最後的力量進行了抗爭,他們不僅僅在反抗剝削他們的經濟精英,也在反抗不再需要他們的經濟精英。這正是歷史學家所能為未來帶來的思考。

澎湃新聞:你之前的兩本書《人類簡史》和《未來簡史》在全球熱銷,引發了廣泛的討論。你如何看待這一現象?這對你自己的研究和寫作是否有影響?

尤瓦爾•赫拉利:我當然很為自己作品的成功感到高興,特別是我的作品能幫助人們更好地理解世界並思考一些人類面臨的重要問題。但這也是有代價的。由於我的作品熱銷,我變得很忙碌,滿世界地做演講和接受採訪。我總是在談論那些我已經知道的事情,用來鑽研我所不瞭解的事情的時間卻越來越少。

另外,很多人對我的期待過高,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令他們失望。我拒絕了99%的邀請。雖然我的書可以被髮行無數本,到達無數讀者眼前,但我只有一個腦袋、兩隻手和兩條腿,無法在同一時間出現在兩個地方。我試圖在我的不同職責間找到平衡,但這是很難的。

我擔心的是人們或許會把我看作某種精神領袖。尊敬知識和學者的意見是很好的,但是崇拜某個人是危險的——包括學者在內。一個人一旦被視為偶像,可能就會聽信人們對自己的溢美之詞,自我就會膨脹,甚至陷入瘋狂。至於狂熱的粉絲們,如果他們相信某個人是無所不知的,他們就會放棄自己的思想自由,不再努力。他們會希望這位精神領袖能夠提供一切問題的答案與解決方法。即使偶像給出了一個錯誤的答案或者不好的解決方案,他們也會欣然接受。所以,我希望人們能把我的書看作一本問題之書,而不是答案之書;能夠把我看作他們追尋真理之途上的夥伴,而不是一個先知。

澎湃新聞:《人類簡史》、《未來簡史》這兩本書與《今日簡史》有什麼關係?你是否想通過這套三部曲表達某種觀點?

尤瓦爾•赫拉利:我的第一本書《人類簡史》回顧了人類的過去,探討了智人——這種微不足道的猿類是如何成為了地球的統治者。顯然,這會引申到關於未來的問題。智人將如何把握他們巨大的新力量?於是,《未來簡史》探索了人類的長遠未來,思考了人類最終會怎樣成為神的可能性,以及智力和意識的終極命運。

但是,知識只有在能幫我們解決眼下問題時才是有用的。因此,我又寫了《今日簡史》一書,在前兩本書的基礎上釐清了當下的政治焦點。對於自由民主的危機、氣候變化和恐怖主義,人類的過去和未來能教給我們什麼?

或許,貫穿三本書的最重要的理念是,虛構的重要性。人類的力量是在大規模協作的基礎上實現的,而大規模的協作則基於人類對共同的虛構故事的信仰。只要每個人都相信同樣的故事,遵守同樣的法律規則,合作就能有效地實現。這適用於5000年前,適用於當下,更適用於未來,而並非人工智能會統治世界。

這意味著真相與權力的同行之路是有限的,它們遲早都會分道揚鑣。如果你想獲得權力,到了某個程度,你需要散佈傳說;如果你想知道世界的真相,到了某個時刻,你需要放棄所擁有的權力。你需要承認一些事情——例如你權力的來源——哪怕它會激怒你的同盟,傷害你的夥伴或者破壞社會的和諧。因此,綜觀歷史,學者們都面臨著相同的困境:他們是為權力服務,還是為真相服務?他們是否應該為了團結所有人而確保人們都相信同樣的故事?還是讓人們瞭解真相,即便會導致分裂?那些最強大的學術建制,不管是基督教牧師還是儒家的官吏,都把團結置於真相之上。這就是他們強大的原因。

而人類這種物種,對力量的偏好也勝過真理。我們花費了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在掌控世界上,而不是弄懂它。即使是我們想要了解它的時候,往往也是希望瞭解世界能夠讓人更好地掌控它。所以,如果你夢想能看到一個真理至上、神話傳說被視為無稽之談的世界,就不要寄希望於智人,或許可以期待一下黑猩猩。

澎湃新聞:在《今日簡史》中,你對自由主義展開了批評,指出了它的弱點和侷限性。那你現在依然對自由主義抱有信心嗎?你認為自由主義該如何擺脫當前的困境?

尤瓦爾•赫拉利:面對自由主義的困境,也是我個人的困境。我認為自由主義的故事是有缺陷的,它並沒有說出人性的真相,而為了使我們的文明生存和繁榮下去,我們必須要超越這一故事。對於人工智能和生物工程所帶來的問題,自由主義並不能提供解答。自由主義認為人類擁有獨立意志,人類感情是最終的道德和政治權威,沒有人能比我更瞭解我自身。但是人工智能和生物工程使入侵人體成為可能,技術可以控制人的慾望,重新設計人的感覺。自由主義無法處理這種情況。另一方面,自由主義的故事依然是當今國際秩序運行的基礎,而它目前正在被宗教和國族主義狂熱分子所攻擊。這些沉浸在懷舊幻想中的狂信者比自由主義敘事要危險得多。所以我發現自己花了很多精力在懷舊幻想面前維護自由主義故事。這正是目前這股懷舊潮導致的巨大消耗之一——它讓我們重新陷入了過去那些世紀的古老紛爭,而無法專注於21世紀擺在我們面前的挑戰。

讓我來更深入地解釋這件事。最近幾十年的世界秩序都由自由主義掌控,這一自由主義秩序強調了全人類共同的價值與利益,相信合作好過沖突,並且鼓勵思想、商品、金錢和人員的自由流動,以促進合作。自由主義秩序固然有很多漏洞,但相比從前,它使我們擁有了一個更為和平、健康和繁榮的世界。如果你認為人類在自由主義時代之前有過更好的歲月,你能說出確切的年代嗎?1918?1718?還是1218?

然而,人類對自由主義秩序的信心正在流失。全世界的政府都在增加對移民的限制和關稅,審查外來思想,將他們的國家變為一座座高牆環繞的堡壘。這一趨勢若繼續發展下去,自由主義的世界秩序就會崩塌。誰能成為它的替代者呢?民族主義可以用於管理某個特定的國家,卻無法將世界作為一個整體來對待。

一些民族主義者希望世界能夠成為一張網絡,用以連接一座座能保持友好關係的築牆“堡壘”。每一個國家都會保護它獨一無二的身份認同和利益,但是這些堡壘無法和平地進行貿易和協作。屆時將不再有人口遷徙,不再有多元文化,不再有國際精英,但也不再有全球性的戰爭。這一想象的問題在於,築牆的堡壘是很難對外界友好的。歷史上所有試圖將世界分為界限分明的國家的嘗試,都導致了戰爭和種族屠殺。沒有了普世價值和國際組織,敵對的國家很難達成共識。

還有一些國族主義者的立場更為極端,他們認為我們不需要任何形式的國際合作。國家只需要關注自身的利益,對世界的其他部分不負任何責任。“堡壘”應該收起吊橋築起牆,不用關心牆外世界的死活。這一虛無主義的觀點是非常荒謬的。沒有任何一個現代經濟體能脫離國際貿易網而生存。更重要的是,當今人類面臨的三個重要問題必須要通過國際合作來解決,那就是核戰爭、氣候變化和科技顛覆。沒有哪個國家能已一己之力阻止核戰爭和全球變暖,或者讓生物工程自行學會規範。

為了面對這三大難題,我們需要更多——而不是更少——的國際合作。目前,只有自由主義為這種合作提供了可行的藍圖。儘管自由主義有種種缺陷,但至少它可以鼓勵我們為全人類奮鬥,保護我們共同的地球,而不是隻忠於他們自己的祖國。這就是我願意保護自由主義免遭極端國族主義和宗教中傷的原因。當這些攻擊被擊退後,我們就可以開始推進真正艱難的任務——超越自由主義的故事,探索應對人工智能和生物工程的方法。

所以我認為自由主義對當今世界依然重要,而且它應該得到維護。我不認為它註定會失敗。畢竟,相比其他意識形態,自由主義要更靈活,更少教條。在上個世紀,自由主義已經經歷了重重危機的考驗,不斷更新換代。它渡過了三次重大的危機——第一次世界大戰,20世紀30年代法西斯主義的挑戰,以及20世紀50-70年代來自蘇聯的挑戰。如果你認為自由主義現在正岌岌可危,可以去看看1918年、1938年和1968年的情形有多糟。所以,若自由主義明白怎樣改造自身,現在正是它重獲新生的絕好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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