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福樓拜到沈從文的寫作祕訣:貼著人物寫

福樓拜和沈從文,一位是十九世紀法國著名作家,一位是二十世紀中國著名作家,兩人都享有世界聲譽,但兩人國別不同、生活的時代也不同——福樓拜逝世於1880年,在他逝世二十多年之後的1902年,沈從文才來到這個世界上。這兩位享譽世界的作家不但生前無從交集,文學史上也未見有沈從文和福樓拜之間有寫作上“聯繫”的相關文獻資料,如果一定要找出兩位作家之間的聯繫,我認為倒是美國著名漢學家、被譽為國外沈從文研究第一人的金介甫先生的一番話:

“非西方國家的評論家包括中國的在內,總有一天會對沈從文作出公正評價,把沈從文、福樓拜、斯特恩、普魯斯特看成成就相等的作家。”

這番話的意思再明確不過,對於金介甫來說,沈從文是和福樓拜成就相等的一位作家。

從福樓拜到沈從文的寫作秘訣:貼著人物寫

福樓拜

這樣一來,沈從文和福樓拜算是扯上了一點關係。

從福樓拜到沈從文的寫作秘訣:貼著人物寫

沈從文

沈從文先生說過一句很有名的話:貼著人物寫,這句話經過他的學生汪曾祺和林斤瀾等人的闡發,成了小說寫作的不二法門。復旦大學教授郜元寶先生為此還專門寫過一篇學術論文,也稱讚沈從文先生提出的“貼著人物寫”是“小說學的精髓”。

但,什麼是“貼著人物寫”,沈從文先生生前並未細說,後世人們對此的理解也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在我看來,法國作家福樓拜可以為沈從文先生的這句名言提供一個極佳的註腳。或者說,這兩位不同時代的文學巨匠其實存在著某種精神上的共通之處,從福樓拜的小說創作到沈從文的小說創作,我們能更好地理解沈從文先生“要貼著人物寫”這句話的含義。

還是先來看看汪曾祺先生的解釋。

汪曾祺曾在《沈從文先生在西南聯大》一文中說:“沈先生經常說的一句話是:‘要貼到人物來寫’,很多同學不懂他的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我以為這是小說學的精髓。據我的理解,沈先生這句極其簡略的話包含這樣幾層意思:小說裡,人物是主要的,主導的;其餘部分都是派生的,次要的。環境描寫、作者的主觀抒情、議論,都只能附著於人物,不能和人物遊離,作者要和人物同呼吸、共哀樂。作者的心要隨時緊貼著人物。什麼時候作者的心‘貼’不住人物,筆下就會浮、泛、飄、滑,花裡胡哨,故弄玄虛,失去了誠意。而且,作者的敘述語言要和人物相協調。寫農民,敘述語言要接近農民;寫市民,敘述語言要近似市民。小說要避免‘學生腔’。”

汪曾祺是小說創作的大家,他的話自然極具說服力,但是否是沈從文先生的原意,確實也難以定論,如郜元寶先生所說“他的猜想與解釋,都是後見之明,未必切合沈從文本意”,這也就給後人留下了很多闡釋的空間,或者說猜想。

著名作家劉慶邦在《貼近人物的心靈》一文中談到他對“貼著人物寫”的理解:“要把人物寫好,一個‘貼’字耐人尋味,頗有講究。這要求我們對筆下的人物要有充分的理解、足夠的尊重,起碼不是拽著人物寫,不是推著人物寫,不是逼著人物寫,更不是鑽進人物的肚子裡,對人物構成威脅和控制,對人物進行任意擺佈。”

郜元寶先生則認為,作者和人物不能貼得太緊,“不可完全以自己的心理取代人物的心理”,看起來像是呼應劉慶邦 “更不是鑽進人物的肚子裡”的觀點。

不過,汪曾祺在另一篇文章《沈從文和他的〈邊城〉》中又說到:“沈先生在給我們上創作課的時候,經常說的一句話,是‘要貼著人物寫’,他還說,‘要滾到裡面去寫’”,這番表述增加了“要滾到裡面去寫”這句話。

而我以為,不管汪曾祺的回憶有沒有誤,“要滾到裡面去寫”都可以看作是沈從文先生自己對“貼著人物寫”這句話所作的補充和解釋,更符合“貼著人物寫”的本意。

古今中外的小說家,寫作時能夠“滾到裡面去寫”的人自然有不少,而福樓拜是其中尤為傑出的一位。

《包法利夫人》是福樓拜最傑出的作品,早已成為世界文學經典,小說中的女主人公愛瑪也成為牽動千千萬萬讀者心靈的經典人物形象。福樓拜曾說:“在寫作《包法利夫人》的過程中,我常常感覺愛瑪就是我,我就是愛瑪!”可是我們別忘了,福樓拜倡導的是“非個人化”寫作原則,並不希望加入任何作者的情感在小說裡面,這位“消失”的作者去哪了呢?答案只有一個:作者與小說的女主人公愛瑪已經合二為一,愛瑪的痛苦、快樂就是作者的痛苦、快樂,甚至,愛瑪的一顰一笑就是作者的一顰一笑,這樣的作者,不是以自己的心理來代替人物的心理,也不是單純地感受和想象人物在此情此境下的言行舉止,而是“貼著人物寫”,是“滾到裡面去”。

從福樓拜到沈從文的寫作秘訣:貼著人物寫

福樓拜的小說代表作:《包法利夫人》

正因如此,福樓拜說,當寫到愛瑪吞下砒霜服毒自殺的時候,他彷彿嘴裡也有了砒霜的味道,竟然暈倒在書桌上了。

我以為,這是“貼著人物寫”的最高境界。

沈從文自己又是如何寫人物的呢?

沈從文先生的《邊城》發表之後,有一位作家把《邊城》改編成了電影劇本,並且將這個劇本寄給了沈從文,請他指正。沈從文果真提了很多修改意見。劇本中寫到翠翠時有這樣的一段話:

“翠翠害羞地低下了頭,散漫的光線下,翠翠跟那男子四目相遇。”

沈從文就批評說,翠翠是一個還沒有成年的小姑娘,那種少女的情懷,它實際上是朦朦朧朧的,並不能把她當作一個情竇初開甚至是成熟的少女那樣來寫她如何和儺送談戀愛,否則,翠翠這個人物形象就有失真實,更談不上感人了。

從福樓拜到沈從文的寫作秘訣:貼著人物寫

沈從文《邊城》中的翠翠

《邊城》中沈從文這樣寫翠翠和二老儺送第一次見面的情景:

“翠翠誤會邀他進屋裡去那個人的好意,正記著水手說的婦人醜事,她以為那男子就是要她上有女人唱歌的樓上去,本來從不罵人,這時正因等候祖父太久了,心中焦急得很,聽人要她上去,以為欺侮了她,就輕輕的說:

‘你個悖時砍腦殼的!’

話雖輕輕的,那男的卻聽得出,且從聲音上聽得出翠翠年紀,便帶笑說:‘怎麼,你罵人!你不願意上去,要呆在這兒,回頭水裡大魚來咬了你,可不要叫喊!’

翠翠說:‘魚咬了我也不管你的事。’”

兩個少男少女邂逅,雖然儺送對翠翠有出自內心的關心,但翠翠對這個“眼眉卻秀拔出群,一望即知其為人聰明而又富於感情”的男子卻全無“情竇初開”之意。

“貼著人物寫”在這裡有了十分具體的體現:

寫翠翠這個人物時,作家就是一個“還沒有成年的小姑娘”,要“滾到裡面去寫”。

世界上那些傑出的作家總是有某些相同之處,福樓拜和沈從文雖然是兩位從沒有交集也不可能有交集的作家,然而,在如何寫好人物、怎樣才能寫好人物這一寫作的重要問題上,他們的答案是出奇的一致:貼著人物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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