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gar

沒人知道瘋女人是什麼時候來到這裡的,好像她原本就生在這裡。井繩是她打結的長髮,河裡的石頭是她的牙齒,墳間的磷火是她激越的眼眸。瘋女人是一個勉強嵌入人群的符號。

一個老尼姑把瘋女人收留在廟裡,瘋女人就住下來,不再四處遊蕩,只是晚上坐在河邊,目光投在很遙遠的地方。

日子過去一些,月亮變得圓潤。滿月的夜裡女人們從小屋裡出來,也好像瘋女人的突然出現。講學的人也一定會為這奇觀結結巴巴:啊,啊,原來這世上竟有這麼多的女人在勞動著。她們臉上帶著羔羊一樣柔順的神情,在河邊跪坐下來。

恭順的項背彎曲起來,在河畔,被小動物的群落聚集起來。月亮躺在河面上流出長長、長長的光,女人們低聲吟唱,乞求從河流中為自己的子女撈出強健的靈魂,乞求一個完整的月亮帶來的豐收。女人們閃光的手臂打碎月亮的面影,於是月亮在河中分娩,從圓滾的白裡生出圓潤的光斑,那就是些小月亮了。小小的月亮躺在河床上,像被遺失的寶石。她們接連走入平緩的水中,並不爭搶,拿走一塊。

她們接下來向更遠的地方行進,去做一筆有關月亮的交易。黑夜震顫,傳出竊竊私語,關於月亮的交易,總是在夜晚間進行的。

瘋女人總是盤腿坐在高河岸上,微笑著看著月亮,真正的月光穿過林間,像勁風拂過密林,鳥群、蝙蝠不安地吼叫。而那確實是真正的月光。一個女人告訴她也該去撈一顆月亮,做一個守婦道的好女人。瘋女人笑了笑,沉靜的眼神裡閃爍著癲狂。

照舊一個滿月的夜裡,瘋女人跳進河流,高水漫過腰,她發出野獸狂嗥般的喊聲,一聲高過一聲,接連不斷的喊聲擊碎河中的月亮。月亮崩潰,在河面上出逃。低眉順眼的女人們沒有抱怨,只是等待著水面平靜下來。

她們露出淺淺的笑容,用同樣的聲音說道:"放過別人。"瘋女人卻沒有放過她們,她的聲音更加充滿激情,彷彿山風鼓動了山火,把綿亙十里的寒林燒成噼啪作響的柴火。這一晚上沒有任何收穫,女人們安靜地散開,投向瘋女人的目光裡仍然帶著無限的憐憫和寬恕。

瘋女人在白日走出寺廟,村落裡是勞作的男人,沒有任何女人的蹤影。他們望著她的背影,嘴唇動了動,說出責怪的話語。瘋女人踏上這些切切察察的語言,難聽的方言把人性建立難堪上,她仍然不做任何妥協,用腳掌丈量著每一片土地。直到太陽不再燃燒,黑夜重新籠蓋著世界,瘋女人垂頭喪氣地走回了寺廟。

寺廟裡的菩薩映著月光,泥塑的身形裡展出靈動的神性。瘋女人站在它面前,站在剝落了的斑駁菩薩像前,泥菩薩彷彿也正慈悲地凝望著她,一動不動的眼珠裡含著淚水一樣的悲哀。它知道它是這樣地注視著眾生的嗎?瘋女人的眼光清澈異常,眼光裡映著面露悲哀的泥菩薩,它至少也該知道它正是這樣注視著自己的。

陰影蜷在泥菩薩的下頜、鼻樑,那些有稜角的地方,稜角被打磨得圓潤。如此圓潤,如此沉默,如此和善,又如此悲哀。紅色的火光爬上菩薩側臉,定定的眼珠裡有幾分生氣,菩薩此時又不像菩薩,成一座森然高塔,半張映得發紅的臉上透著妖冶,卻透著鬼氣。

瘋女人轉過身,背後是提著燈籠的女尼——是叫做啼月的小尼姑。啼月原先有最漂亮的頭髮,那是一頭人見人誇的漂亮頭髮,她父母希望她做一個菩薩,於是狠狠心就送了廟裡。

啼月仍然在學做一個溫柔的女尼,她的聲音和河邊女人的聲音還有一些細微的差別,那種溫柔裡隱藏著一些難以察覺的活潑,笑容也太大了些:"講學先生說過的,土地城隍裡的泥塑菩薩不是菩薩。"

瘋女人的喉嚨裡擠出幾聲怪異的聲響,像獸類在黑夜中啃食骨頭的聲音,原來是瘋女人的笑聲,她的笑聲和她一樣無拘無束地向四處奔走,從墳地走到碼頭,從豐腴走向清癯,像風一樣行走。這樣的笑聲頂在瘋女人的喉頭上,爆發成一陣尖利悽然地笑。

瘋女人指著泥塑菩薩。她開口時倒把啼月嚇了一跳,所有人都以為瘋女人不會說話,此時瘋女人說話了:"世上先有菩薩,再有你們,最後才是我。"

啼月頓時很欽佩瘋女人,瘋女人瘋得很有節制,從未脫離理智的框架,甚至有幾分禪意。她相信老尼姑一定也是看出了這一點的,女人們也知道這種道理。除此之外,瘋女人活在一個流言築成的寺廟裡,聽旁人為她編造的有關她的笑話和苦痛,她得活在一個凝固的世界裡,注視著自己的眼睛,從中看到自己的命運。

瘋女人已經躺下來,躺在地面上,頭髮亂成一窩毛墊子,裝著許多人小小的煩惱。石頭的稜角將使她無法安眠。啼月對這樣一個人充滿了憐憫,她放下手中的紅燈籠。瘋女人看了看紅色的蠟燭,想起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的故事,還有人供奉的菩薩的香案上,就點燃著這樣的紅蠟燭。蠟燭滾下一滴淚,紅亮紅亮的淚水。

瘋女人忽然在夜裡誦經,字字清晰,使所有的尼姑不得安寧。她的聲音高亢,充滿理智和瘋癲,但沒有人能聽清那些沉重的字句,老尼姑聽見"三界不安,猶如火宅",輕輕翻身,然後微聲嘆氣。

瘋女人仍然沒有停止白日的遊蕩,她在許多地方留下她的符號,她被無數人記下,被無數人提起,被無數人恐懼,被無數人探究,被無數人遺忘。瘋女人不知疲倦,不會選擇閉上眼睛,從這一處的故事奔走到另一處的故事,從這一處的掙扎奔走到另一處的掙扎,從這一處的悲哀奔走到另一處的悲哀。她是一隻注視著眾生的眼睛。

她最終又回到這裡。瘋女人隱隱約約記得她也許是從這裡走出去的,如今又回到這裡。她不記得自己走過多少地方,走過多少年月,留下印象的只有石頭帶來的痛楚。

她似乎好久以前就要這樣做,在一個滿月的夜裡,女人們再次傾巢而出的時候,瘋女人不再學習這樣毫無意義的舉動。非常可貴的清醒籠罩著她,她喃喃自語,萬境都如夢境看,她口中的詞句灼燒著她的喉嚨,瘋女人更加用力地喊叫,嗓子裡沁出些石榴子兒一樣的血珠,不再有人能聽清她的話語,只有月影在河中黯淡。

女人們站在河邊靜靜地聆聽,老尼姑聽出些玄妙,喊聲裡包容了銀碗盛雪,白馬蘆花,皎皎明月裡暗藏鷺鳥。月上中天,月光碎銀似的散落,泥菩薩彷彿受了感動,月光聚在它眼下,聚成一滴含悲含喜的苦淚。

瘋女人卻無知無覺,只是慢慢有河水聲、鳥獸聲應和,月亮也在無聲地應和。她終於聽見了:

江國春風吹不起,

鷓鴣啼在深花裡。

三級浪高魚化龍,

痴人猶戽夜塘水。

石泥應聲而裂,泥菩薩手中抽出細白的花絲,碎花一瓣瓣綻開,被風高高拋起,散落在人間如雪滿枝頭。

瘋女人閉上眼睛,她伏在地面上,指甲深深陷進泥土裡,忽然朗聲大笑。她很快從地上爬起來,走起路來仍然像一陣風,仍然是一副瘋派,從寺廟中走出,她經過河邊,尼姑們慢慢跟在她身後,女人們跟在尼姑們身後。

瘋女人不再做一個勉強嵌入人群的符號,她面無表情,眼裡無悲無喜,沉默又莊重,癲狂而冷靜。她引領著所有溫柔的面影,走過河谷,從很低的地方向山崗上走去。

啼月在這樣肅穆的隊伍中轉頭探腦,老尼姑牽著她的手。她的聲音在夜裡很響亮:我們還會再相遇吧。

老尼姑眼中落下淚來:"再不能了。"

瘋女人走在一切女人的前頭,忽然一片亮堂的月光灼在山石上,把整個山崗照得明亮柔白,瘋女人融在這一片白中。所有的女人都凝視著那個身影,她們都將銘記著這一個身影。

月亮被雲層遮蓋,陰影重新覆蓋整個山崗。瘋女人沒有再出現,她就這樣消失了,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人見過她。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