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灌晉陽:堵死他人的退路 等於斷了自己的生路


智瑤厭惡無恤,無恤是蒼蠅,是鏡面摳不去的黑點。現在,無恤終於可以去死了。

智瑤回頭笑道:“原不知,大水可以毀滅一個國家啊”。

聞言,兩位貴人從車裡,打眼往晉陽方向探去,泡融在水裡的大小房屋,躲樹上的倖存者....那是公元前453年的春天,當智瑤下令掘堤壩,引汾水灌城之時,兩月過去了,城裡已是懸鍋而炊,易子而食,城破就在眼前。

那兩位貴人,一位坐在前面“御”的位置充當馬伕,一位坐右側,持兵刃衝當侍衛,最尊貴的左側位置留給了智瑤。

這兩位貴人,韓氏主君韓康子和魏氏主君魏恆子,聽見智瑤大水淹城的言論後,彼此探了一眼,傳遞了憂愁恐懼,像被按進泥裡,來上一刀的老牛。

智瑤樣樣出色,他能駕車、射箭、撰文、辯論...在晉國智、趙、韓、魏四大家族的繼位人裡面,智瑤是拔尖的,他外表俊美,智力遠逾眾人,是智氏家族重振聲威的寄託。在競爭族長時,智瑤幾乎全票通過。

唯一反對者是族人智果。

智果說智瑤只有一個缺點,就是自負剛愎,沒有仁恕之心。他當族長,拖一族入萬劫不復是遲早的事。智果態度激烈,他甚至跑到晉室宗祠,將自己和家人改姓輔氏,以躲避他認為的噩運。

智果的行為受到全族人的嘲笑,人家智瑤有韜略、有手段,二十年時間裡,帶領著晉軍伐齊、攻鄭、取衛...為晉國開疆擴土,也把智氏家族重新推上了榮耀的頂端:

智氏由此成為晉國四卿(智、韓、趙、魏)之首,成為晉國乃至整個周王朝最具權勢的卿大夫家族。

對於難攻克的大國,智瑤正面強攻,示以兵威。對小國,他兵不血刃,比如夙繇國不通道路,智瑤就造一口青銅大鐘作為贈禮,聲明送給夙繇國君,其寬度有兩架戰車車軌。為迎這稀世珍寶,夙繇國特意拓通了道路,誰知尾隨大鐘進入的還有烏泱泱的晉軍...。

後來智瑤接替了趙氏家族坐上了晉國正卿的位置,“名為晉卿、實專晉權”,地位在鄭出公之下,萬人之上。 閒暇之餘,族人紛紛拿智果取樂,說他當真老糊塗了,杞人憂天,愚不可及。

相比之下, 趙氏嫡子無恤遜色很多。

無恤能成為趙氏繼位人,全憑父親一次突擊測驗。三年前,父親趙簡子交給無恤和哥哥兩枚竹簡,命他們記熟。一個早晨,哥倆突然被叫到宗廟,裡面站滿了族人和長輩。父親讓當眾誦讀竹簡,哥哥趙伯魯冷汗淋漓,竟是忘了。無恤從袖中掏出字跡磨糊的竹簡,爛熟倒背。

父親趙簡子不要求無恤比得上智瑤,父親選擇了無恤為趙氏繼位人,是看中了無恤心思深刻,善於隱忍。春秋風雲征戰,亂世殺伐不斷,能護住一族平安已是萬幸。 臨終前,父親囑咐無恤,若逢大難,帶族人躲到晉陽,而非城厚糧足的長子城或邯鄲,因為晉陽人感念趙氏仁德,定會全力保護趙氏一族。

看著公元前453年晉陽城內的慘狀,無恤深覺愧對父親囑託,愧對晉陽民眾。在洪水肆虐裡,他失去了很多族人、百姓,他一忍再忍的結果還是換來國破家亡的結局。

無恤和智瑤的仇恨,源於11年前的攻鄭之戰。晉軍主帥智瑤帶領著無恤等人圍攻鄭國都城。未料守門鄭軍殊死抵抗,屢攻不下。那時晉國參戰軍隊都是各大家族的屬兵。智瑤下令無恤帶趙家軍團打前鋒。 出於保存家族實力的考慮,無恤婉拒了軍令,回覆說:"主將智瑤在此,應該是智氏上陣,哪輪得到他趙家",客氣的外交辭令算是給彼此一個臺階。

智瑤成名後罕少被拒,遠逾眾人的天賦智力,所向睥睨的戰績,足以讓他膜拜自己如神祇。他罵無恤:“你這個人,招人討厭,又沒膽量,你父親怎麼會立你為嗣卿”。無恤回答:“大概因為我能忍,這對我們趙氏不是件壞事”。

晉軍攻鄭未成,也劫掠了不少物資。在群臣畢集的慶功宴上,智瑤捏緊一隻雙耳夔龍杯,裡面波紋顫顫,智瑤突然一手甩出,酒杯甩出了十幾米遠,撞疼了無恤的臉頰。主辱臣死,抽刃欲撲的是趙家的武士,無恤喝止了他們。待宴散人去,無恤鼓腫著右臉,對武士們說道:“父親選擇我,是因為我可以忍”。

智瑤得寸進尺,又要求智、趙、魏、韓四大家族各貢獻一個萬人城邑,歸晉國公室所有,其實打著吞為晉國私產的打算。韓、魏不敢與智氏抗衡,乖乖上交城邑。索到趙氏之時,智瑤卻指名要無恤割讓蔡(今山西離石)、皋狼兩處土地,這兩處是趙氏宗族的發跡地。

忍耐從換不來和平,反而是欺凌的變本加厲。無恤不想再忍了,

他明確拒絕,土地是先人的贈予,他無權割讓。

智瑤抓住這個契機,以晉出公名義,宣佈趙氏一族是叛逆,殺死了留在晉都的趙氏族人,又下令韓魏兩家參戰,全國軍隊出動,聯合剿滅趙氏,並許諾事成後三家分趙地。

無恤按照父親死前的囑咐,帶族人躲進了晉陽城。父親說的對,圍城兩年了,晉陽始終是鐵板一塊、民無叛意,存儲的糧食也夠十年之用,那就耗著吧!

智伯久攻不下,心生煩躁。一日他在城下巡視,發覺晉陽雖固但地勢低窪。智伯不下令開挖堤壩將汾水導向晉陽城。公元453年春天,湯湯汾水夾帶著徹骨冰寒,霎時湧入晉陽大街。形勢急劇惡化,城裡浮起了死屍,倖存的人們爬上樹,撈起蹦上樹的青蛙吃,換孩子吃,城破就在眼前。

韓魏兩個國君將智瑤送回中軍帳裡,猶自顫顫。說到底,韓、魏、趙三家同命,都是被裹挾身不由己。汾水可以灌晉陽,難道不能灌魏都安邑嗎?絳水難道不能灌韓都平陽?按智瑤的脾氣,鬼才信他三家分趙地的承諾。

智瑤世界,他是掌握萬物生、萬物亡的神邸。順他、逆他免不了俱亡。可再弱小的生民也有同沐光輝,共生共長的權力。

堵死別人的退路,也等於斷了自己的活路。

城破就在一兩日。一天夜裡,城牆偷偷吊下大筐子,送出幾個人,這幾人劃舟潛入韓、魏兩家主君營帳,他們是無恤派出的說客。說客們對韓、魏主君曉以“唇亡齒寒”,“同情相成,同利相死”的道理。說客反問,趙氏滅亡後,難道他們能獨活?

主君們何嘗不懂,只是不敢,他們不敢反抗,不敢起兵,長久聽命於智氏的日子,縛緊了他們的手腳,封住了他們的雄心。

說客們嘆口氣,起身離去。韓、魏也許有時間再斟酌,穩妥抉擇,可老天已經不給無恤,不給晉陽時間了。怎麼辦?窮途末路了。

幾日後桃花汛,汾水暴漲。無恤帶領士卒,趁夜砍殺了守堤兵士,掘堤壩倒灌西北方的智氏軍營。又趁智氏亂糟糟救水之時,帶著僅存的兵士們衝進智氏大營,一通砍殺。

兩年了,他們在這次無義之戰裡死掉了至親骨肉,餓的奄奄一息,骨子裡的憤恨撐著他們打完這一場,是死是活,都不要想了。

同歸於盡吧!

智氏軍隊逐漸包圍了他們,他們漸漸力不能持。同歸於盡吧!

逼人太甚,不給人留後路,再強大的神祇也得眾叛親離,身形俱滅。

這時南北兩翼鼓譟起聲響,韓魏軍團圍起了智氏...。一身血汙,憔悴支離的無恤闖進了中軍大營,當場劈殺了智瑤。

趙、韓、魏三家殺回晉都,趕走了晉出公,將智氏宗族幾百餘人屠戮殆盡,只饒過了更名改姓的智果一家。三家平分智氏土地,後來是三家分晉。自此,熱鬧的春秋退場,更熱鬧的戰國又開始了。

趙國宮殿裡武士謀臣濟濟,無恤眼神卻牢牢抓住眼前的酒器,那是被扔進滾水裡燙掉肉,削骨磨平,又雕刻上漆,用人頭骨製成的酒器,它原來的主人叫智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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