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著名作家劉慶邦《西風蘆花》,《鞋》的續篇,讀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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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活著時,他常常夢見母親死了,以致痛哭失聲,把自己哭醒。母親死了,他卻老是夢見母親還活著,母親頭頂一塊黑毛巾,還是忙裡忙外的樣子。夢見母親活著時,他沒有驚喜,好像一切都很平常。只是醒來後,意識到母親已經遠去,他的眼角在黑暗中溼了一陣,再也不能入睡。

現在他能做的,就是春秋兩季回到老家給母親燒紙。春季一次,是清明節之前;秋季一次,是農曆十月初一之後。也就是人們所說的早清明晚十月一。燒紙起什麼作用呢?他到母親墳前燒紙,是給母親送錢。據說紙在陽間是紙,一經點燃,就算送到了陰間,就變成了可以買東西的錢。母親在世時,逢年過節,他都要通過郵局給母親寄些錢。母親下世了,他只能通過這種傳統的辦法給母親送錢。無論如何,他不能讓母親缺錢花。其實在母親生前,他給母親寄的錢,母親並不捨得花。大部分錢,母親託人存進儲蓄所,只把一小部分錢捲成一卷兒,塞進一隻襪筒子裡,放在身邊。母親彌留之際對他說過一句話,讓他一想起來就痛心不已,至死都不會忘記。母親說:你別把錢都拿走,給我留一點兒。一個大活人,手裡沒有一點兒錢哪行呢!他理解,母親這樣說至少有三層意思:一是表明母親不知自己死之將至,還要一如既往地活下去;二是表明母親對生的留戀;三是母親認為,錢是很重要的,人離開錢是不行的。母親這話是在昏迷狀態下說的,卻說得異常清晰。母親大概以為他像往年一樣回家探親,回來還會走,走了還要回。而不論他什麼時候回家,母親都會在家裡等他。他立即含著眼淚答應母親:好,好,我都記住了,您放心吧!

他不是一個信神信鬼的人。他心裡明白,他給母親送錢是假的,是一種虛構的行為。把用麥草做成的綿紙燒得再多,也不會變成錢。長眠地下的母親,再也花不著錢了。但他不是欺騙母親,主要是欺騙自己。在這個事情上,欺騙一下自己是必要的。不欺騙自己心裡不好受,欺騙一下自己才好受些。他也很清楚,死人是相對活人而言的,死人是為活人而死,沒有活人,哪裡有什麼死人呢!所以,活著的人活著本身,就為死人的存在擔著一份證明的責任。

老家是和母親連在一起的,母親去世後,不僅老家的房子空下來了,好像連老家也沒有了。這年秋天,他回去到墳地裡為母親燒完紙後,在大姐的邀請下,隨大姐到外村的大姐家去了。大姐也是一個不幸的人,大姐夫還不到六十歲就生病死了。大姐夫新死不久,大姐還陷在悲痛中沒能出來。大姐跪在母親墳前的地上向母親哭訴:娘啊,你咋不管管我們家的閒事啊!這漫漫長夜,我啥時候才能熬到盡頭啊!大姐哭得哀哀欲絕,痛徹心肺。他沒有勸大姐別哭,大姐壓抑的痛苦需要釋放一下。一個出嫁的閨女,不到母親的墳前去哭,她能到哪裡哭呢!

大姐的女兒出嫁了,大姐的兒子在外地求學,一個四合院裡只有大姐一個人在家裡守著。大姐自己不喝酒,中午吃飯時,大姐卻給他倒了酒。他這人是有毛病的,他的毛病是淚水子多,淚窩子淺。不喝酒還好些,一喝酒毛病就犯了,酒到高處,情到深處,淚到淺處。幾盅酒喝下去,他對大姐說:娘不在了,還有大姐呢!話一出口,他就哽咽得不成樣子,眼淚也流了下來。他痛恨自己淚窩子太淺,盛不住眼淚,但到時候就是管不住自己。眼淚受情感支配,不受意志支配。他的意志再堅強,他的眼淚也不會隨著他的意志而轉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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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他跟大姐說到地裡走走。地裡的秋莊稼幾乎收完了,普遍種上了冬小麥。小麥剛剛冒芽兒,一根根細得像繡花針一樣。“繡花針”牽引的絲線一定是嫩綠的,不然的話,田野裡怎麼到處都是嫩綠一片呢!田間土路兩側栽有一些高高的楊樹,楊樹的葉子還沒有落盡。葉子是明黃色,跟夏季裡的絲瓜花的顏色差不多。一陣風吹來,葉子又落下好幾片。下落的葉子隨風飄搖,最後落到麥子地裡去了。由綠絲毯一樣的麥地託底,楊樹葉子光彩爍爍,格外顯眼,真像盛開的花朵一樣呢!麥地北邊的盡頭,是一道高高拱起的河堤。河堤下面有一個靜靜的水塘,水塘周圍的水邊生有不少蘆葦。蘆穗還沒有完全成熟,被風梳理得向一側流垂著。蘆穗是麻灰色,像斑鳩的翅膀。現在的樣子像單翅,一旦蘆穗成熟,就如同變成了雙翅,就會乘風而去。

一個老頭,在麥地一角佈網,準備捉斑鳩。耩麥時會撒落一些麥粒,那些麥粒沒有埋進土裡,沒有發芽兒。成群的斑鳩到地裡撿麥粒吃,正是捕捉斑鳩的好時機。老頭佈置好羅網,就彎腰爬上河堤,俯身在河堤內側隱蔽起來。他也攀上河堤,走近老頭,給老頭遞了一顆煙。老頭點上煙,示意他也隱蔽起來。他看見老頭的眼睛很亮,亮得像孩子的眼睛一樣。他問老頭:能捉到老斑鳩嗎?老頭的眼睛往佈網的方向看著,說能捉到。他說:老斑鳩的叫聲挺好聽的。言外之意,他並不贊成老頭捉斑鳩。老頭說:不好聽,老斑鳩的叫聲發悶,嗓子放不開。要說好聽,鵪鶉的叫聲比老斑鳩強多了。老頭跟他說話時,眼睛並不看他,一直朝麥地裡望著。老頭專注的神情也像是一個孩子。老頭又說:老斑鳩繁得太多了,光糟踏糧食。二人正說著話,幾隻斑鳩不知從什麼地方飛了過來,翩然落在麥地裡。老頭興奮得眼睛放光,說來啦來啦。又等了一會兒,重新起飛的斑鳩果然有兩隻投進網裡去了,它們一投進網裡,翅膀就被網住了,再掙扎也無濟於事。

從地裡回來,他看見一個年輕婦女在打一個男孩子。婦女一手抓著男孩子的胳膊,一手用玉米稈子抽男孩子的屁股,一邊抽,一邊教訓道:我叫你逃學,我叫你不爭氣,我打死你,打死你!男孩子哭著辯解,說他沒有逃學,是老師不讓他進教室。婦女說:他不讓你進教室,你就不進了,教室是國家的,又不是他自家的,他憑啥不讓你進!我看還是你自己不愛學習。說著又抽了男孩子好幾下。他放慢腳步聽了聽,沒聽明白老師為何不讓男孩子進教室,也沒聽明白這個婦女為什麼打孩子。他自己不打孩子,也不願看見別人打孩子。他有心上前,勸婦女別打孩子了,怕婦女嫌他多管閒事,還是走開了。

回到大姐家,他把看到一個婦女打孩子的事對大姐講了,婦女家住得離大姐家不遠,對於那個婦女家的情況,大姐是知道的。大姐說,學校讓男孩子交三十九塊錢的訂報費,男孩子的娘嫌多,拖著不給男孩子錢。班裡別的同學都交了,男孩子不交,班主任就讓男孩子回家取錢,取不到錢就別回教室聽課。男孩子知道跟娘要錢要不到,又不敢進教室面對老師,只好在學校外面瞎轉悠。他娘知道了,就打孩子,說孩子逃學。弄清原委後,他說這樣不好,男孩子兩頭為難,會對男孩子的心理造成傷害。他問:現在全國的中小學學費不是都免了嗎,學校怎麼還向小學生收錢?大姐說:你不知道,現在學費是不收了,別的費還不少。除了訂報費,還有打防疫針費、綠化費、複習資料費、考試卷子費,這費那費,哪一樣費用都得幾十塊錢,一個學期沒有幾百塊錢下不來。學校要搞創收,創收的錢從哪裡來,還不是得分到學生頭上去!大姐問他:你知道那個年輕婦女是誰嗎?他搖頭,說不知道。大姐說:我一說你就知道了,她孃家是小董莊的,大名叫董守芳。他像是想了一下,說:董守芳,是董守明的妹妹吧?大姐說:哎,一點兒也不錯,董守芳就是董守明的妹妹,董守芳嫁到這村兒來了。他說:我沒看出來,董守芳長得跟她姐好像一點兒都不像。大姐說:是的,董守芳沒有她姐董守明長得好看,個頭兒也沒有她姐高。他問董守芳家的日子過得怎樣。大姐說:董守芳很會過,一雙襪子能穿好幾年。董守芳家裡不一定沒有錢,只是她捨不得花,攢下來留著將來給她兒子蓋房子呢!他認為董守芳沒分清哪頭輕哪頭重,把事情弄顛倒了,蓋房子有什麼要緊,集中力量供孩子上學才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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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會忘記董守明。在老家當農民時,那年他十九歲,有人給他介紹了一個對象,就是董守明。他和董守明見了面,說了話,雙方都沒什麼意見,親事就算定了下來。按照他們這裡的規矩,親事確定之後,男方要給女方送一些彩禮,而女方要給男方做一雙鞋。空口無憑,通過互換禮品,彷彿交換了信物,二人各執信物為憑,這樁親事才算真正確定。一個偶然的機會,他到城裡工作去了,成了吃商品糧的工人。他的工作和生活環境起了變化,思想也隨之起了變化,也就是人們常說的變了心。他覺得董守明識字太少,與他形不成交流,不是他理想中的妻子。一年之後,第一次回家探親,他就向董守明退了親。他採用的退親方式,是把董守明精心製作的那雙布鞋還給了董守明。那雙鞋他試過,卻沒有正式穿過。他把鞋帶到了城裡,又從城裡帶了回去。以退鞋的方式退親,他曾自以為得計。他把鞋退給董守明,不必多說什麼,董守明就會明白他的意思。果然,他把那雙沒有沾土的鞋退給董守明時,董守明接過鞋,只低了一會兒頭,什麼話都沒說,便轉身走了。他向董守明表示感謝,董守明都沒有停下來,也沒有回頭。後來想想,他所構思的退親方式也有不合適的地方。那雙鞋是董守明是根據他的鞋樣子做的,只有他才能穿,董守明把鞋拿回去還有什麼用呢?對鞋應該作怎樣的處理呢?是扔還是存呢?不管是扔還是存,對董守明來說恐怕是一個兩難的選擇。

他設想了一下,如果當初他和董守明結了婚,他就是董守芳的姐夫,董守芳就理所當然的成了他的小姨子。那樣的話,他和董守芳的關係就是一種親戚關係,也是責任關係。有了責任關係,他到大姐家走親戚時,就得順便到董守芳家看看。看到董守芳為交訂報費的事打孩子,他就不能不管。他記得清清楚楚,臨到城裡參加工作的前夕,他和董守明在橋頭有過一次約會。那是一個夏夜,天很黑,莊稼很深,遍地都是蟲鳴。就是那次見面,董守明把那雙鞋親手交給了他。也是在那次交談中,董守明對他說:以後我們家的人就指望你了。董守明說的“我們家的人”當然也包括董守明的弟弟和妹妹。結果,他辜負了董守明對他的指望。三十多年過去了,他再也沒有見過董守明,更談不上幫董守明什麼忙。

他拿出錢夾子,從裡面抽出二百塊錢,遞給大姐說:您把這二百塊錢給董守芳吧,讓他趕快為兒子把訂報費交上,別為那點錢耽誤孩子上學。大姐能夠理解他的心情,知道他對董守明心懷一份愧疚,通過幫董守明的妹妹一點忙,想把自己愧疚的心情稍稍緩解一下。但大姐說:二百塊錢太多了,給她五十塊錢就夠了。他說:還是給她二百吧,五十塊錢太少,我拿不出手。這次訂報費用不完,讓她把錢留著,孩子還需要交什麼費的時候,就用剩下的錢交。大姐這才把錢接過,給董守芳送去了。

不一會兒,大姐回來了。大姐對他說:一開始,董守芳不好意思接受,說花你的錢,她心裡很不是滋味。我對她說,這不是為她,是為了她的兒子好好上學,她才把錢收下了。他說大姐說得很對。

天快黑的時候,董守芳到大姐家來了。董守芳喊他大姐喊嫂子,董守芳站在院子門口喊:嫂子,嫂子!大姐答應著,從堂屋裡出來打招呼:董守芳來啦!董守芳說:我也沒啥可拿的,今年種了一小片兒紅薯,我剛才下地刨了幾棵,給那個哥送來一點兒,也不知道那個哥喜歡吃不喜歡吃。大姐替他回答:喜歡吃,現在紅薯可是稀罕東西。你看你,來就來了,還帶東西幹什麼!大姐衝堂屋向他知會:董守芳看你來了,給你拿的紅薯。說著把董守芳引導到堂屋裡去。他從椅子上起身站起,說哦,董守芳。董守芳問大姐,:這就是那個哥吧?大姐說是的。他指著一張椅子讓董守芳坐。董守芳沒有坐椅子,在一條矮腳板凳上坐下了。董守芳是用一隻竹籃子提來的紅薯,紅薯盛了多半籃子。那些紅薯有大有小,都鮮紅鮮紅。有的拖著鬚子,有的沾著溼土,還有的與秧根的摘開處冒著一珠乳白色的汁液。董守芳的樣子有些拘謹,雙腳落到了地上,雙眼像是找不到適當的落腳處,把“沒有什麼可拿”的話又重複了一遍。他說:謝謝你,紅薯挺好吃的,我在城裡也經常買紅薯吃。董守芳的到來,讓他稍稍感到有一點意外,一時間,他多多少少也有些不自然。董守芳畢竟是董守明的妹妹,雖說姐妹倆長得不是很像,但眉眼處還是有一些相像的地方,他看見董守芳,難免把董守芳和董守明聯繫起來。董守明畢竟差一點就成了他的妻子,他和董守明畢竟有過那麼一段情緣。而情,是不會陳舊的。衣服會舊,銀子會舊,金子也會舊,但情不會舊。也許相反,經歷的時間越長,情越是深厚綿長,越能散發出絢麗的光芒。正是情感的波瀾所及,看到董守芳,聽到董守芳喊他哥,他的心情便不知不覺有些微妙,彷彿有一種親情維繫,他幾乎把董守芳看成是一個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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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守芳提到給她的二百錢,說:哥給的錢太多了,我都不知道說啥好了。他說:不多,不值得一說,你啥都不要說了。你兒子學習怎麼樣,成績還可以吧?董守芳說:學習不行,那孩子腦子笨。大姐插話說:你可別說你兒子腦子笨,我聽說你兒子學習好著呢!他說:別管你兒子學習怎樣,你們都要好好供他上學。現在這個社會,沒文化沒知識可不行。有一句話,我不知道你聽說過沒有,窮什麼不能窮教育。這句話我是贊成的。董守芳說:好,好,哥的話我都記住了。又聊了幾句,他知道董守芳的丈夫到外地打工去了,只有董守芳一個人在家裡種地,帶孩子。董守芳有兩個孩子,一個女兒,一個兒子。他想問問董守明的情況,猶豫了一下,沒有問出口。董守芳也沒有主動說起她姐姐。

這時,別人家的一隻羊跑到大姐家院子裡來了。大姐站起來趕羊,董守芳也站了起來。董守芳對大姐說:明天上午,我想請這個哥到我們家吃頓飯。大姐說:不用了,你一說,意思到了就行了。董守芳說:我也不會做啥菜,就請這個哥到我們家吃頓便飯吧。他推辭說:不去了,你的心意我領了。守芳你太客氣了!今後你遇到什麼困難,只管跟我大姐說,我大姐會轉告我的。能幫助你的,我一定幫助你。董守芳說:家裡沒啥困難,還能過得去。大姐從灶屋拿過一隻空籃子,董守芳把紅薯盡數倒進空籃子裡,才提著自己的空籃子走了。

第二天鎮上逢集,大姐到鎮上趕集去了。他沒有隨大姐去趕集,留在大姐家看一本自己帶回的書。前些年回老家,他還願意去趕趕集,到鎮上走一走,看一看。有鎮政府的幹部拉他去喝酒,他一般也不拒絕。他在省文化廳的人事處當處長,鎮政府的幹部認為他是省政府的幹部,對他回老家還是很歡迎的。受到家鄉幹部的歡迎和熱情接待,他心裡也很受用。這些年他腿腳懶了,對好多事情都沒有了興趣,也不願意再和鎮裡的幹部一塊兒喝酒。他不知道自己的心態是一個什麼樣的狀態,是把這個世界看透了呢?還是自己老了呢?按說他才五十出頭,還不能算老吧!他看書是坐在院子裡的小椅子上,看一會兒就愣愣神。陽光照進院子裡,也照在他身上,他好久沒有這樣曬太陽了。隔牆的鄰居家有一隻母雞在咯咯地叫,母雞叫得有些悠長,不像是在尋找下蛋的地方,像是在獨自練習歌唱。母雞的“歌唱”不僅沒有打破村子的寧靜,反而提高了寧靜的質量,使寧靜變得曠古而幽遠。

大姐趕集還沒有回來,董守芳提著一條鯉魚進院子裡來了。鯉魚個頭不小,看樣子有五六斤重,一二尺長。董守芳提溜著拴魚頭的繩子,魚尾幾乎拖在地上。董守芳進院時還是先叫嫂子。他站起來說:我大姐趕集去了,還沒回來。董守芳說:我也剛從集上回來,怎麼沒碰見嫂子呢!他問:守芳,你這是幹什麼?董守芳說:我請哥去我們家吃飯,哥不去,我就給哥買了一條魚。他幾乎拿出了當哥的樣子,說:守芳,不是我說你,你跟我太見外了。你快把魚拿回去,做給孩子吃。董守芳說:哥要是不把魚收下,我就把哥給我的錢給哥送回來。他說:嗨,你這個妹妹呀,叫我怎麼說你才好呢!好好,這條魚我收下。他伸手接魚,董守芳卻不把魚交給他,說:你不用沾手了,別沾一手腥。灶屋的牆上楔有一根掛曬辣椒的木橛,董守芳把大魚掛在木橛上了。他估計了一下,買這條大魚恐怕要花二三十塊錢。董守芳真是一個實在人。

他沒請董守芳到堂屋裡去,說:在院子裡坐一會兒吧,院子裡暖和。他從堂屋裡又拿出一把小椅子來。董守芳說:不坐了吧,我該回去了。他挽留說:坐一會兒吧,我還想問問你姐姐的情況呢!一切都是因董守芳的姐姐所起,躲避著躲避著,到底還是沒躲開董守芳的姐姐。董守芳聽他說要問姐姐的情況,就在小椅子上坐下了。董守芳今天穿了一件花方格的新衣服,新衣服的摺痕處還沒有完全撐開。董守芳像是新洗了頭,頭髮梳得光溜溜的。董守芳的神情還是不太自然,眼睛看看院子裡的柿樹,又看看天,兩隻手也像是沒地方放。他還沒開始問,董守芳就主動說起來了。她說:我姐過得挺好的。我姐兩個兒子,一個閨女。我姐的兩個兒子都結了婚,閨女也出門子了。我姐連孫子都有了。她的兩個兒子兒媳都外出打工,兩個孫子都在家裡跟著我姐。他說:你姐真夠能幹的,把自己的兒子帶大了,又幫兒子帶兒子的兒子。等兒子的兒子再有了兒子,不知是不是還是你姐幫著帶呢。說著笑了一下。他故意繞口令似地說了一大串兒子,是想給談話的內容添一點兒笑意,使他和董守芳的交談變得輕鬆些。聽他這樣說話,董守芳果然笑了。董守芳的笑,讓他想起董守明的笑,姐妹倆的笑法一模一樣。

他說:你姐還給我做過一雙鞋呢,不知你有沒有印象?董守芳說:咋沒有印象呢,有印象。我姐做那雙鞋精心得很,一針一線都是先從心裡過,再從手上過。我姐把鞋看得比寶貝還寶貝,誰都不讓摸,不讓碰。我姐把鞋做好後,我想看看,她都不讓看。他說:回想起來,是我做得不對,我不該把那雙鞋還給你姐。董守芳說:事情都過去那麼長時間了,不用再提了。是我姐配不上你,我姐沒福。他說:也不是這樣。我那時年輕,做事欠考慮。有什麼想法,給你姐寫封信就是了,何必把那雙鞋還給你姐呢。那雙鞋別人又不能穿,我還給你姐,不是在你姐心裡添堵嘛!董守芳說:我姐出嫁時,把那雙鞋放在箱子裡帶走了。後來聽說,被我姐夫看見了,姐夫就把鞋給她扔了。他聽了心裡一沉,他的心像是被人用鞋底抽了一下。此時他突然明白,原來三十多年來,他一直沒有把那雙鞋放下來,一直關心著那雙鞋的命運,現在他終於把那雙鞋的命運打聽出來了。他說:聽你這麼一說,我覺得我更對不起你姐了。說著,他的眼睛差點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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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守芳問他,還要在這裡住幾天。他說,他請了五天假,再住一兩天就回去了。因為大姐夫死了,大姐心裡難過,他陪大姐說說話。董守芳說:嫂子是個好人,我就喜歡跟嫂子說話。董守芳又說:哥這兩天要是不走,我去跟我姐說一聲,讓我姐來跟哥說說話吧。我姐家在西南窪,離這裡只有七八里路,我騎上自行車,一會兒就到了。這話怎麼說,恐怕沒法說,誰看見誰都會覺得尷尬。他說:萬萬使不得,你千萬不要讓你姐來。你姐的日子過得很平靜,也很幸福,我不能對她的平靜和幸福造成干擾。董守芳問:你不想見見我姐嗎?你把鞋還給我姐後,我姐回家還痛哭了一場呢!他說:不是我不想見你姐,我估計你姐不想見我,說不定你姐還在生我的氣呢!董守芳說:我只管跟她說一聲,她願來就來,不願來,也別埋怨我沒跟她說。他說:守芳,你要聽話。我看見你,就算看見你姐了。你不但不要讓你姐來,連你看見我回來的事,都不要對你姐提起。有些事情只適合放在心裡,不適合說出來,一說出來就不好了,對誰都不好。我的意思你明白吧?

董守芳還沒說明白不明白,他的大姐趕集回來了。他把剛才的話題打住,趕緊對大姐說,董守芳送來了一條大魚。大姐把掛在牆上的大魚看到了,對董守芳有所埋怨,說守芳你看你,又花那麼多錢,買這麼大的魚乾什麼!我這裡有炸好的魚,還有雞,都還沒怎麼吃呢!大姐從籃子裡拿出一塊鮮紅的羊肉,說這不,我又買了一塊羊肉回來。董守芳說:我請哥吃飯,哥不去,我不買點什麼,心裡總有點兒過意不去。大姐說:要不然這樣吧,晌午你別做飯了,就在這兒吃。讓你兒子也過來一塊兒吃。董守芳站起來了,說:那可不行,我不在這兒吃。董守芳的臉有些紅,她沒說出不在這兒吃的理由,還是說我不在這兒吃。說著,就向院子門口走去。大姐看出了董守芳的窘迫,跟董守芳開玩笑:那你不能走,要走,就把你的魚提走。董守芳的臉紅得更厲害,說:俺不哩,那不能提走。董守芳加快了腳步,還是出門去了。

大姐在灶屋裡做午飯,他接著看書。他的精力像是不大能夠集中,看第一行,字還是字,看第二行時,字就散了,散成了一片。董守芳有兩句話讓吃到心裡去了,那兩句話如兩列長長的海浪,正翻滾著,一浪接一浪向他湧來。一句是,他把鞋還給董守明時,董守明回到家裡痛哭了一場;另一句是,董守明的丈夫把那雙鞋給扔掉了。這兩句話同時又是兩個細節,而每個細節都很具體,有時間,有地點,有氛圍,有場景,動作性也很強,可供想象的餘地很大,足夠他想象一陣子的。想象的結果,他快被滾滾而來的“海浪”吞沒了。

在下一個集日,董守芳在鎮上碰見了姐姐董守明。好幾個月不見姐姐了,看見姐姐,她有些欣喜,喊著姐,你也來趕集了!董守明說:我來買點化肥。董守芳說:姐,你怎麼老也不來看我!她的樣子像是有點撒嬌。董守明笑笑說:你也沒去看我呀!董守芳說:你今天就到我家去,我給你做好吃的。董守明看著妹妹,說:你這閨女,不是遇到什麼喜事兒了吧?董守芳說:我哪裡會遇到什麼喜事,我就是有點想你,你要是不去,我該生氣了。董守明說:我什麼都沒給你買,總不能空著手去吧。董守芳說:你什麼都不要買,我鄰居家的嫂子送給我的有炸好的魚塊兒,回家我給你熬魚吃。董守明是騎自行車來的,半袋子化肥已買好,在自行車的後座上放著。她像是想了一下,堅持給妹妹買了十幾枚紅紅的烘柿,放在妹妹提著的籃子裡,才跟著妹妹,向妹妹所在的村莊走去。土路的兩邊,一邊是一條河,另一邊是麥地。河坡裡也有野生的蘆葦,蘆葦的穗子在西風吹拂下閃著微光。幾隻斑鳩從蘆葦叢裡起飛,集體飛到麥子地裡去了。麥子地裡的墳前還有人燒紙,零星的小炮向墳中人、也向墳外人報告著黃紙化錢的消息。一群大雁在空中鳴叫著,向遠方飛去。董守芳對董守明說:姐,你到我們家,我領你去一個嫂子家看一個人。董守明站下了,問:誰?她的樣子頓時有些警覺。董守芳說:我先不告訴你是誰,等你一見就知道了。走嘛!董守明不走,說:你不告訴我是誰,我就不去了。其實,董守明已經猜出妹妹要帶她見的人是誰,以前妹妹跟她說起過,那個人的大姐和她的妹妹同在一個莊。世上的人千千萬,一些人來了,一些人走了;一些人生了,一些人死了,每個人認識的人都很有限。而一個人一輩子所能記起的人能有幾個呢!其中,不說名字她就能猜出是誰的人更是少而又少。她的臉色有些發黃,扶著自行車手把的手也微微有些抖。董守芳說:我跟你說了是誰,你一定跟我去嗎?董守明說:那不一定。守芳,你跟我搞的是什麼名堂喲!不行,我今天不能跟你去,我該回去了。說罷,不顧董守芳說著:姐,姐,你幹嘛,人家還想著你呢,只管把自行車調轉車頭,朝相反的方向騎去。

回到省城,他給大姐打了一個電話,說他順利到家了。大姐說:董守芳到她姐家去了,從她姐董守明那裡捎回了一雙布鞋,送到我這裡來了。鞋還是董守明原來給你做的那一雙,黑春風呢的鞋幫,棗花針納的千層底,鞋還是新的,用一塊藍格子手絹包得很精樣。他沉默了一會兒,對大姐說:您把鞋先收起來吧,到明年清明節前,我回去把鞋取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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